女帝师(出书版)——小伍
时间:2017-11-07 20:14:18

  我笑道:“母妃在做什么?寿阳带姨娘去见母妃好么?”
  寿阳右看一眼真阳,左看一眼乳母,见乳母眼中满是欢愉鼓舞之意,这才道:“母妃在梳头。寿阳带姨娘去见母妃。”说罢拉着我的手进了屋子,一路上了二楼,指着那一面熟悉的山水云母屏风道,“母亲就在那里。”说罢放脱了我的手,钻到屏后,嘻嘻笑道,“母亲打扮好了么?姨娘来了。”
  玉枢的身影像一道柔和的春风,俯身将寿阳抱在膝上。她的声音比五年前略微低沉:“姨娘已经好多年没来听雪楼了。寿阳想念姨娘了么?”
  寿阳娇声道:“姨娘就在外面。”顿一顿,又道,“母亲,是真的。”
  忽听小莲儿道:“好像是有个人站在外面,奴婢出去瞧一瞧。”说罢走了出来。小莲儿上着淡藕色半袖,下着天青罗裙,梳着十字髻,正中缀着一簇玛瑙攒成的宫花,淡雅而不失明快。如此出挑的打扮,是宫中有年资得宠信的姑姑才能有的。
  小莲儿本以为我是私自上楼的宫人,正待板起面孔,待看清是我,顿时错愕不已。她正要下拜,我无声止住,遂笑道:“姐姐,我进来了。”
  明道元年早春的一天,我也是站在这里,也是这样说。屏后是长久的沉默,隔着五年的时光和这座屏风,玉枢仿佛在细细体味当前的真伪。良久,屏上身影一动,玉枢淡淡道:“你别进来。”
  “姐姐还在恼我?”
  玉枢叹息道:“你难道没有听过‘时不久居,事不常兼,已过而追,虽悔无及’[23]?你若肯早一两年来,我倒许你进来。”
  我笑道:“我偏进来。”说罢转过屏风。但见玉枢坐在妆台前,慌张拿起帕子拭泪。寿阳连忙捏起衣袖往玉枢的脸上擦,玉枢忙握住了女儿的手,微笑道:“寿阳该去沐浴更衣了。”
  小莲儿连忙跟了进来,笑道:“大人有四五年没来了,奴婢这就沏茶去。”又向寿阳道:“殿下沐浴后,母妃和姨娘可以一道给二位公主殿下梳头,可好?”
  寿阳举手笑道:“好!我要姨娘给我梳头。”
  小莲儿笑道:“好殿下,一会儿自然是姨娘给殿下梳头。”说罢看了我一眼,双目顿时红了。
  寿阳下楼后,我缓步上前,一手扶上玉枢的左肩,微微一笑:“姐姐,我回来了。”
  玉枢身子一扭,挣开了我的手,依旧头也不回:“你还知道回来!”
  镜中映出我与她相似却迥然不同的容颜,厚厚的脂粉和绿萼高超的手艺仍然掩不住我满脸的风霜与落拓。我笑道:“姐姐还怨我么?”
  玉枢哼了一声,别过头,依旧拭泪:“如何不怨?都是你的错。你一走了之,母亲便怪我,说我故意让你不痛快,生生把你逼出皇宫,逼出京城。你说,是我将你逼出京城的么?”
  我不觉好笑:“当年母亲为了姐姐,也没少怪我。姐姐就忍一忍吧。”
  玉枢愈发没好气:“母亲整日在我这里抱怨,你这辈子是嫁不出去了。亏得你求了圣上,母亲常日进宫,我足足听了五年的轱辘话。你倒说说,这好端端的侯府不住,为何偏偏要出去喝风?”
  我笑道:“姐姐知道的,横竖是嫁不出去了,在府里,或是出去喝风,都是一样荒废光阴。出去还能见些世情冷暖、人间疾苦,自然比在府里好。对不对?”
  玉枢忍不住嗤的一笑,这才转过身来斥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拿着太皇太后的含光剑出去游山玩水,四处管闲事。你的荒唐事,京城里传得街知巷闻。”说着一指头戳在我的眉心,“你怎么就这样不让母亲省心。”
  我硬着脖子受了她这一戳,生疼。玉枢见我不避,终是收了大半的力气。我对镜揉着发红的眉心,淡淡道:“‘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期于为善而已’[24]。”
  玉枢瞪起眼睛,口气像是训斥女儿:“仗着读过两句书,整日强词夺理!还是这样涎皮赖脸的。”
  直到此刻,我方与她对面而坐。玉枢花貌如昨,一身水绿长衫似碧水淌过,温婉之余,更添平静与沉稳。我这才拉起她的手,淡淡问道:“这些年姐姐过得好么?”
  玉枢道:“你也瞧见了,便这样吧。”
  我笑道:“姐姐还是和当年一样美,看上去不像真阳和寿阳的母亲,倒像是她们的大姐姐。”
  玉枢这才抬眸细细打量我,目中闪过讶异与痛惜:“你却……有些与往年不同了。”
  我笑道:“寿阳是姐姐最小的女儿,如今都快七岁了。玉机也是近三十的人了,怎能不老。”
  玉枢叹道:“我知道你整日风尘仆仆,只是你也太不爱惜自己了。御药院有许多养颜的方子,我拿些给你,你回府去调理两个月,便能恢复旧日容貌。”
  当年她怨我,也痛恨自己。自从我在听雪楼被赶出来,便再也没去瞧过玉枢。与其用千言万语去劝说,倒不如用漫长的时光令她忘记与醒悟。醒悟了,自然就忘记了。我甚是欣慰,微笑道:“我的容貌美不美有什么要紧?姐姐和从前一样美,才是最要紧的。”
  真阳和寿阳沐浴后,我和玉枢一道给孩子们梳头。奈何我手笨,把寿阳扯痛了,梳好的半个发髻也歪歪倒倒、毛毛糙糙。玉枢笑道:“小孩子的头发细软,你的手艺只怕是不行。还是在一旁坐着等我。”坐了一会儿,眼见天都黑了,高晅才刚刚从浴桶中爬出来,又扭来扭去不肯好好穿衣裳,乳母手忙脚乱地哄了半日。两个女孩子又为一朵小小的宫花争得不可开交。霎时间,听雪楼乱成一团,玉枢上楼又下楼,哄了这个又劝那个,出了一身热汗。
  我坐在楼下呆看着,不知要不要上楼去看高晅,更不知如何调和真阳和寿阳。两姐妹也甚是知趣,不论如何争吵不休,也不寻我来评理。我干脆充耳不闻,命绿萼拿出随身携带的书,坐在灯下读了起来。玉枢下楼来,见两个女儿几乎要把宫花撕扯成两半,我却事不关己地坐着,顿时有些气急败坏:“她两个都要打起来了,你却像个没事人一般。”
  我微微愕然:“小孩子的事情,由他们自己商议。小时候我们两个吵闹,母亲也是不理的。”
  玉枢气得脸都白了:“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她恼怒得几乎要把发髻上歪斜的一大团牡丹花摘下扔在我的脸上,我下意识地举袖遮脸。玉枢颓丧道:“罢了罢了!你也不必在这里坐着了,先去延秀宫吧。若我当真迟了,也好代我谢罪。”说罢背过身去,一把夺过寿阳手中的宫花,为真阳戴上,又教训寿阳,“姐姐年长,要尊重姐姐。”眼见寿阳扁一扁嘴要哭,又拣了一朵更大更娇艳的花塞在她的手中,“不许哭!”
  一瞥眼,却见绿萼拼命忍着笑。出了济宁宫,暗红宫墙满满迫在眼前,却觉清冷空旷。“许多年没有回来,竟不惯如此吵闹了。”
  绿萼哼了一声:“姑娘这话,好像是说从前便很习惯如此吵闹一般。”
  我自觉失言:“你越发刁钻了。”
  绿萼道:“当年东阳郡王殿下摔断了鼻梁骨,姑娘也不肯进宫来瞧一瞧,着实是狠心。奴婢若是婉太妃,今日便不让姑娘进这个门。”
  我叹道:“当年玉枢两次将我赶出听雪楼,我如何还敢去?既然太医都医治妥当了,贞妃也处置得果断——”
  绿萼却毫不留情地打断我:“横竖婉太妃也没有怪姑娘,姑娘又何必解释?”说着把双唇抿成薄薄一线,终是没忍住,“倒显得心虚!”
  我几乎能感觉到新升未满的明月把我的脸照得变了色,口气不自觉严厉起来:“绿萼,你说什么?”
  绿萼低头噤声,却不肯告罪。我俩在长得望不到尽头的宫墙之间冷冷对峙,众人都远远的不敢上前。绿萼咬着唇,忍住不哭。我竟不知道这些年我不在京中,她对我的怨气竟如此之深。这也难怪,我不在,绿萼一个人要应付母亲的抱怨,还要时常入宫代我看望玉枢,自是承受了不少怨气。她背负着我一走了之的惭愧和困惑,必定心力交瘁。我叹道:“你回听雪楼吧,一会儿和姐姐一道去延秀宫。”
  绿萼一转身,泪水顿时滚落。青裙如烟,散出一地红尘。她仓皇失落的背影像一抹无力回生的幽灵,无声跳跃着,越来越暗,终于消失在济宁宫的后门。我无奈地想,也许她早该嫁人了,却为我蹉跎至今。终究是我对不住她。
  怏怏不乐地来到延秀宫,我勉强撑起笑意。这五年过得太过逍遥率性,牵动唇角,竟微觉生硬。我几乎忘了,整日挂着礼仪与程式的笑容,正是我沉浸半生、习以为常的日子。今夜反倒不惯了。
  我本以为我是来得最早的,谁知慧太妃比我更早。
  因慧太嫔数年来在济慈宫服侍太皇太后有功,且一直安分守己,于是高曜晋封她为太妃。连月劳累,慧太妃的脸又长又尖,昔日灵动的丹凤眼因着数年的修炼,沉寂如一潭死水,甚至见到我这个仇人,亦兴不起半点波澜。她像我八年前初见时一样,身着银绿色衣衫,既淡雅又不失华贵。我与她彼此客客气气地问了安,便各自落座,相对默然。
  不多时,华阳长公主与祁阳长公主来了,后面跟着正四品女典封若水和正六品女校龚佩佩。华阳已是十五岁的娉婷少女,一身海棠红蹙金玫瑰长衣,正是当年陆皇后最喜爱的颜色,又有几分升平长公主的高华气度。她的眉眼有高思谚的英气,口鼻似陆皇后的柔和,虽并不是一等一的美人,却神采飞扬,令人一见倾心。祁阳长公主十三岁,亦身着红衣,只是跟在姐姐的身后,静默无闻。
  我连忙站起身,上前见礼。华阳目光明亮如剑光,笑着将我上下打量一遍,仿佛在找寻猎物身上的弱点。当年华阳躲着我也许是因为几分惧怕,如今的华阳,却是无忧无惧了。“原来是玉机姐姐回来了,当真是好。怎不早进宫来?彼此当多走动才是。”
  彼此多走动?何等讽刺。
  我恭敬道:“微臣游荡江湖,荒疏岁月,恐不谙宫廷礼仪,失礼于各位娘娘与公主。”
  华阳笑意明快,“正因许久不回,玉机姐姐才要早些进宫来才是,如此方不至于生分。”
  我忙道:“长公主殿下教训得甚是,微臣领旨。”
  华阳淡淡一笑,拉着妹妹的手,远远走开,飘然落座。龚佩佩本想上前寒暄两句,因祁阳长公主走开只得作罢。
  封若水上前行了一礼,笑道:“姐姐总算回宫来了。”只见她一身象牙色暗云纹对襟窄袖长衣,袖口露出窄窄一段青灰色的衬衣,似高天上飘着几朵泫然欲泣的云彩。秀发蓬松,只簪了一枚翠玉珠钗,凝练而飘逸。
  我笑道:“妹妹一切可好?听说妹妹在文澜阁教皇子公主们读书,宫里连侍读女官也不用请了。大家都尊称妹妹为学士,妹妹果然成了宋若昭一般的人物。”
  封若水笑道:“多年不见,姐姐一见面就打趣我。”
  不一时,昱贵太妃、沈太妃与淳太妃带着孩子们都来了。孩子们都长大了,濮阳郡王高晔已经十岁有余,几乎与母亲昱贵太妃等高。三位太妃保养得宜,与往年并无不同。三人都淡淡的,带着宁静慈和的喜悦笑容。玉枢带着三个孩子和乳母丫头,浩浩荡荡地最后才到。当下昱贵太妃与玉枢坐在上首。昱贵太妃以下依次是淳太妃、沈太妃、华阳长公主与龚佩佩。玉枢以下依次是我、封若水与慧太妃。祁阳长公主随华阳长公主一处,其余皇子公主都随母亲落座。
第八章 未盛之明
  时辰到,帝后并肩上座,贞妃李芸坐在高曜的身侧。高曜一身浅墨色银丝龙纹交领长袍,束着墨玉冠,乌发下一张脸略显苍白。笑容满溢之时,显现出他的母亲思幽皇后裘氏的轮廓中特有的硬朗。高曜如今是二十岁的青年,君临天下已有五年,转眼又做了父亲。裘皇后泉下有知,定然欣慰。
  高曜与柔桑并肩落座时,我忽然想起十五年前,高思谚和周渊一同来长宁宫灵修殿看望高显和高曜时的情景。夫妇二人并肩坐在榻上,笑吟吟地听高显和高曜两兄弟各自夸耀。高显顽皮,还故意藏起了父皇的龙纹白玉佩,高思谚一笑了之。那时裘皇后还是皇后,锦素踌躇满志,我却为乳母王氏烦恼不已。十五年的时光,便这样过去了,座上璧人已换做高曜和柔桑。
  我是真的老了。只要我一坐在宫中,总会觉得最初的日子才是最好的。
  柔桑身着浅秋色重练广袖长衣,挽着绛紫披帛。鬓发如雾,疏疏垂下几缕赤金流苏。虽没有盛装,质朴沉稳中,却更见高贵端庄。年轻的好颜色如黄昏的天际透着最后一丝日光的流云,藏也藏不住地光彩照人。
  众人行礼罢,乳母便将皇长子抱了上来。柔桑接过,抱在怀中。高曜笑道:“今日家宴,不必拘束。”话音刚落,高晔和真阳等五六个小孩子便忙不迭地围住柔桑,贪看她怀中的孩子。孩子们第一次看见才满月的小小婴儿,都十分新奇。真阳、寿阳、溧阳三位公主更是忍不住去摸孩子的脸。寿阳远远向玉枢道:“母亲,皇长子身上好香。”众人相视而笑,席间顿时欢快起来。
  贞妃李芸一身紫灰衣衫,依旧以淡青绢纱遮住口鼻。她安安静静地端坐在一旁,目光却伸得极长,关切地望着柔桑怀中自己的亲生儿子。贞妃虽是生母,孩子满月,却须在嫡母的怀中受贺。
  皇长子睡得正好,忽然被吵醒,不情愿地大哭起来。孩子们被吓了一跳,一哄而散,依旧回到母亲身边坐着。高晅与真阳飞快地占住玉枢左右,寿阳腿脚慢,观望了一阵,竟在我身边落座。我甚是欢喜,忙令乳母把寿阳的杯碗放到我的面前。
  柔桑柔声哄劝,轻轻摇着臂弯。不多时,皇长子便安静下来。于是依旧交给乳母,带回侧殿歇息。高曜赞许地看了柔桑一眼,目送皇长子下去,这才感慨道:“今日皇长子满月。可惜皇祖母竟没等到这四世同堂的一日。”
  柔桑道:“陛下所言甚是。若皇祖母能见到皇长子降生,说不定病就痊愈了。”
  高曜叹道:“本想请皇祖母为皇长子赐名,不想皇长子竟没这个福气。”
  柔桑笑道:“今日良宴,就请陛下亲自为皇长子赐名吧。”
  高曜抬眸望一望天,光灿灿的大半个月亮把他的眸子照得晶亮:“今夜月色甚好,就取名为朏吧。月出为朏,皇后以为如何?”
  柔桑一怔,微有赧然:“月出为朏?臣妾惭愧,读书不多,这个‘朏’字有些便不大认得。还请陛下赐教。”
  高曜笑道:“宫里现放着一位女学士。皇后还是请教封大人的好。”说罢伸手一指封若水,众人的目光齐齐向她扫了过去。
  柔桑笑道:“请女学士指教。”
  封若水从容站起,屈一屈膝,微笑道:“陛下圣明。《说文》中说,‘朏’,乃‘月未盛之明’[25]。光明柔和而未满,有‘进退之利,屈伸之用’[26]。南朝就有一位才子叫作谢朏,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其祖父太常卿谢庄曾抚着谢朏的背道:‘真吾家千金。’[27]‘千金’喻于人便从此来。微臣窃以为,皇长子名朏,寓意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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