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桑笑道:“果然是光明柔和的字眼,更难得的是合乎情境。皇长子名朏,日后念及,便总能想起今日众人在月下思念皇祖母的事。皇长子朏日后定是个孝顺孩子。”
高曜笑道:“皇后所言甚是。”
于是众人纷纷举杯,贺皇长子满月得名。高曜这才转头望一眼芸儿,目光中充满感激与怜爱。一抹酡色沿青丝绢纱蔓延开来,慢慢侵染芸儿的双眼。她低头泯去泪意,眼中只剩喜色。
席中无酒,几番觥筹交错,水越喝越冷,人也渐渐淡默下来。月亮升得高了,整个夜空张开光的羽翼。高曜用银签掇起一片雪白的梨,仿佛凝了一臂的月光。他看向我,笑道:“玉机难得入宫饮宴,不若说些各地见闻,以助谈兴。”
柔桑洁白的指尖挽着光华灿烂的金丝流苏,一身淡秋色衣裳透出浅金的光。她忙附和道:“正是。从前朱大人只有新年才回京来三五日,本宫那时还未入宫,一有机会,便去新平县侯府寻朱大人谈讲,可究竟连半个时辰都不到,母亲便催本宫回家了。听说朱大人天南海北游历,破了不少悬案。今夜便说一说,让我等深宫妇人也增长些见闻。”说罢明眸一转,看了看昱贵太妃。
昱贵太妃一身练色纱衫,透出中单淡若无物的檀色。乌云叠鬓,不施脂粉,肌肤却晶莹透亮,容色清丽无匹。自入席一来,她一直默默随众,此时却微微一笑:“皇上与皇后所言甚是。朱大人往年入宫,只去两宫请安。听闻与太皇太后说了许多有趣的见闻,那些神断的事迹,连京中都传得绘声绘色呢。”
我忙起身道:“微臣是破了些案子,不过大多听起来抑郁烦闷,今晚佳宴,微臣不敢造次。”
高曜笑道:“前几日朕在朝上听大理寺卿葛重说,你助他破了豫章郡公权理家的杀人盗金案。其中详情还要等他的奏表上来才能知道。朕也懒怠等他的奏表了,你就在此详述一番,令众人都听一听吧。”说罢与柔桑相视而笑。
柔桑忙道:“妾听闻权公家的杀人盗金案轰动一时,连月不能告破。如何朱大人一回京来,便破了此案?臣妾倒是很好奇。”
乳母正悄声哄劝寿阳多吃些东西,寿阳却全不理会,仰起头脆生生地问道:“姨娘,什么是‘杀人盗金’?”
玉枢忙道:“好孩子,皇上皇后说话,不能插嘴。”想是不愿儿女听到这些狠戾腌臜之事,又向上道:“启禀陛下,几兄妹都困倦了,该回去歇息了。”
高曜了然一笑:“‘杀人盗金’而已,小孩子也听得。朕像寿阳皇妹这般大时,朱大人已给朕讲过许多奇案,朕因此明白民间的疾苦、朝堂的壅蔽,早早便明白父皇为何允许百姓的愁苦冤屈直达天听。三位皇弟都深受父皇器重,日后必是社稷之栋梁、宗庙之榱桷,便听一听,又有何妨?”
玉枢忙道:“臣妾无知,陛下恕罪。”
高曜笑道:“太妃爱子心切罢了,何罪之有?”又向寿阳道:“‘杀人盗金’,便是杀死人,并偷盗金子逃跑的意思。”
寿阳一怔,随即露出嫌恶委屈的神色:“杀死人还要偷金子?皇兄的天下怎能有这样的坏人?皇兄一定要将他们关起来!”
高曜望一望我,目光似月色般宁静:“寿阳说得没错,只是朕不能亲自去捉拿坏人。治理天下,依靠的是贤相勇将,能臣能子。好比这一次,把凶手关起来的,便是朱大人。”
寿阳这才展颜,抱着我的右臂欣喜道:“姨娘关得好。姨娘是怎么把他关起来的?”我抚一抚她的柔发,心中充满怜爱。
“权大人家的杀人盗金案,原本并不复杂。不过是一个家奴盗金时被主母的贴身丫头撞破,此贼恶从心起,将丫头杀死后,带着一百两黄金逃之夭夭。大理寺在杀人现场找到了凶器,却迟迟寻不到凶手。好在前些日子,此人在凤凰山下被捕归案。但因为寻不到赃物,那恶贼又抵死不认,所以不能结案。微臣侥幸,助葛大人寻到了那一百两黄金,此案才告完结。”
柔桑好奇道:“听说此贼甚为凶残?”
我欠身道:“启禀皇后娘娘,那恶贼盗金被撞破后,用左手从身后死死捏住丫头的双颊,捂住她的口鼻,并用妆台上的一柄鎏金长簪深深刺入这丫头的左胸。当时桌上的针线篓中明明有一柄小剪,那恶贼却不用。长簪并不趁手,也不甚锋利,只因够长,他便能从后一击刺中心脏。他没有拔出凶器,想来是为了防止鲜血喷溅,沾到身上。事后又将尸体放在榻上,并用棉被覆盖,因此室中少见血迹。”
昱贵太妃道:“如此看来,此恶贼不但力大,而且果决,极有可能是个隐匿在权府中的惯犯。”
我叹道:“贵太妃所言甚是。权大人夫妇晚间回府,于卧室之中看见丫头的尸体,立刻去汴城府报案。可惜,那恶贼早已出城。于是权大人查问府中的奴婢,发现少了一个,这才令葛大人绘了图貌,全国通缉,上个月总算在百里开外的凤凰山下找到了他,当下带回京中。然而此人拒不承认杀人,他的身上更没有一两金子。无论如何用刑,他只是不认。”
封若水问道:“既然不认罪,他又是如何解释为何要逃出权府?”
我笑道:“他说因被苛待,不愿在权府为奴,这才逃跑。原打算隐匿一段日子,再更名改姓,往别处过活。”
封若水道:“那朱大人又是如何寻到他的赃物的?”
我笑叹:“说起来也甚是偶然。此人既然是在凤凰山下被捉到的,葛大人与微臣都猜测他将黄金藏在山中。于是葛大人派人入山,拿着画像挨家挨户地搜寻,却一无所获。再往深处去,总算寻到一处废弃的木屋,有人居住过的痕迹。葛大人与微臣都以为此贼曾在茅屋中居住过一段时日,于是在四周掘地三尺,竟毫无线索。”
柔桑叹道:“此贼当真缜密。”
我笑道:“皇后娘娘所言甚是。看似一件简单的杀人盗金案,没有证人,亦寻不到赃物,眼见再查无实据就要将他放出。就在绝望之时,微臣忽然想起一事,便是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助微臣寻到了赃物。”
柔桑道:“何事?”
我笑道:“之前在凤凰山中查问过的一户姓蒋的人家,不久前办过丧事。于是微臣再次入山询问,先来到蒋家。问家中的两兄弟,近来有无异样之事,多么微小的都可以说。他们这才说,父亲下葬前一夜,厨下曾发出一阵声响,当时以为是山中野兽闯入觅食,两兄弟便结伴去驱赶,见并无特别,食物也不曾丢失,便没有在意,依旧回来守灵。微臣又问先公棺木中可有陪葬之物。两兄弟说,有两个心爱的青瓷罐子。”
众人都还不解时,封若水恍然大悟:“莫非那金子藏在陪葬的瓷罐子之中了么?”
我微笑道:“不错。于是微臣大胆猜测,那恶贼故意将两兄弟引开,将黄金包裹好,藏在随葬的陶罐之中,葬入地下。原本这只是微臣走投无路的猜测,不想将瓷罐掘出后,果然寻到了那一百两黄金。”
封若水叹道:“这恶贼在山中那么久,却从未在人前露过面,明明已到厨下,却不肯偷盗食物,只一心藏金。此贼不但果决,而且坚忍。”
我微微一笑道:“封大人所言不错。倘若他常去山中人家偷盗食物,行藏早就暴露。”
柔桑赞叹道:“果然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换做是本宫,是断断想不到赃物竟然藏在墓中。”
高曜道:“此贼甚是巧妙。死者为大,大理寺便是把整个凤凰山都掘开,见到墓碑也要绕着走。掘墓取赃,亏你想得出来。只是黄金虽寻到了,可也无法证明是那恶贼的。”
我笑道:“那恶贼抵死不认,不过是想免罪后掘出这一百两黄金去逍遥快活。大理寺本就用刑酷烈,加之此贼颇为自负,见赃物已经寻到,便神智溃散,不能支持。不但交代了权府的案子,还说了好些从前做下的悬案。杀人盗金,枭首于市是最轻的刑罚了。”
高曜忍不住拊掌笑道:“痛快!可恨大理寺的那些庸官,只会一味用刑。便打死了他,寻不到赃物,终究是不足。”
我忙道:“实是众人齐心协力,才能破了此案,微臣不敢居功。”
高曜道:“朱大人辛苦。才回京来,又要去百里开外的凤凰山查案。”
忽听一声轻笑,华阳长公主放下玉杯,展一展灿若云霞的广袖,慢条斯理道:“依孤看来,何须如此周折?孤有一计,定然让那恶贼无所遁形。”
高曜笑道:“不知皇妹有何妙策?”
华阳的笑意似月光般清寒:“启禀皇兄,妹妹曾闻朱大人当年勘破小虾儿一案时,故意将他放出宫去,这才引出了奚桧和幕后真凶废舞阳君。既然赃物寻不到,何不效仿当年引出奚桧之事,将他放出宫去,他定能引大理寺寻到赃物。”
这已经是十二年前的旧事了。听华阳蓦然提起,我的心顿时警觉起来。这警觉陌生而熟悉,涨得左胸微微酸楚。恍惚之间,仿佛我从未离开过这座皇宫。无论我逃得多远,也从未逃离上天游丝一般追檄罪孽的冷峻目光。只听华阳又加一句:“朱大人以为,孤这条计策如何?”
我淡淡一笑:“长公主殿下的计策甚好。怎么微臣却想不到?想是一时钻了死路,竟难以自拔了。”
华阳笑道:“其实入山查案这等劳碌差事,朱大人全然不必自己去做。朱大人身边有一文一武两位得力的属下,文的便是银杏姐姐,武的叫作刘钜。听闻那刘钜武功甚高,又执神兵利器。朱大人一向体弱,就派这二人入山便好了,何须亲自去?不但皇兄不忍,孤听了也不免心疼。”
我笑道:“天子脚下出现这等恶徒,微臣不敢懈怠,亲自处置自是义不容辞。何况刘钜并不是微臣的属下,只是一位志同道合的侠士,微臣不敢随意驱使。”
华阳佯为惊诧:“不是下属,竟是侠士?”说着长长哦了一声,恍然道,“是了。托那说书人李万通的口,朱大人与刘钜仗剑江湖的佳话,早已传得满京城都是了。若非侠士,何来如此逍遥?”此话已颇具挑衅意味,其中含义更不应从她一个未婚女儿的口中道出。
柔桑微微沉了脸:“今夜无酒,皇妹倒先醉了。去端一碗醒酒汤给长公主。”
华阳恭恭敬敬地施礼谢恩:“谢皇嫂赏赐。”
我坦然一笑:“说书自然有夸诞之处。实则刘钜是微臣一位故人之子,机缘巧合之下,才随微臣出游的。殿下说微臣与刘钜仗剑江湖,呵……微臣连剑也不会用,谈何‘仗剑’?”只见华阳缓缓饮着醒酒汤,对我的话恍若无闻,眼也不抬一下。
高曜道:“这刘钜既然剑术高明,又是故人之子,白白闲着也不好,朕便给他一个官做好了。”
我笑道:“微臣谢陛下恩典。只恐刘钜闲散惯了,不愿为官。”
华阳笑道:“‘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28]都说刘钜一身好本领,却整日随女子悠游度日,只怕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柔桑的脸色愈加难看,正待开口。我忙笑道:“自古以来,山泽林薮,幽隐之间,
颇多名士,不愿为官的也多。人各有志,何必勉强?何况人生苦短,醉心于儿女子手中,那也算不得什么。马援是千古名将,岂能常有?刘钜随微臣数年,也破过好些大案悬案,论起来也是于国有功之人。南梁名将马仙琕曾言,‘丈夫为时所知,当进不求名,退不逃罪’[29]。刘钜为人坦荡,盛名之下如何,不劳旁人论断。”
柔桑这才松一口气。高曜笑道:“既是于国有功,朕便不能不见。朱大人便拣一日,带他进宫来,朕要亲自褒奖他。”
我笑道:“启禀陛下,刘钜自随微臣出了凤凰山,便独自向西去了。微臣也不知他去了何处,也不知何日回京。陛下的恩典,只怕他无福领受了。”
高曜甚以为憾:“这样一个人才,竟不得见。”
如此一番说话,众人都隐隐有感,因此不便多话,加之无歌舞美酒,坐了一会儿高曜便吩咐散席。于是众人依次退下。
一出延秀宫,玉枢便不满道:“这华阳也太没规矩了,怨不得皇后生气。”说着哼了一声,“你也是,华阳年少,让着她些又有何妨?何必与她针锋相对?”
当年我从寿光回京来,华阳避而不见。现在她长大了,胆子也大了起来。她是尊贵的长公主,自然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我笑道:“姐姐所言甚是,是我鲁莽了。”
玉枢神色稍霁:“说起来,这刘钜究竟是什么人?你整日带着他在京城进进出出,也要避一避嫌才是。”
不想连自己的亲姐姐都这样说,我一怔,不知如何作答。忽听几点轻巧而急促的脚步声,小简赶了上来,在我身后道:“朱大人留步。”
我和玉枢齐齐转身,小简脚步虽急,气息却稳。他才三十多岁,已是中官首领,这些年深得高曜宠信。我笑道:“简公公,许久不见。未知何事?”
小简这才慢慢抬起头,笑意端和,颇有李演当年的风度:“陛下召大人在延秀宫觐见。”
玉枢忙道:“既是圣上召见,那你快去吧。我先回济宁宫了。若是天晚了不便出宫,便来听雪楼和我一处歇息。若出宫去,也派个人来说一句。”
我笑道:“好。姐姐不必等我,若倦了,就先歇息。”于是目送她带着孩子们向北走了十来步,这才转身随小简向南行,一面问道:“天晚了,圣上怎的还不回寝宫歇息?”
小简笑道:“恕奴婢多嘴,今日本是家宴,论理大人不该来。可是陛下特意嘱咐奴婢一定请大人进宫。皇后娘娘与贞妃娘娘都回宫去了,延秀宫已备下美酒。大人快些请吧。”
回到延秀宫,但见廊下摆了小小一桌菜肴,桌上摆着一只青白釉粘花执壶。卷叶交错,腾起虚浮的月光,教人眼花。高曜淡墨色的背影似一抹凝辉,清澈而慵懒。他握着一只白瓷酒杯,似乎在发呆。小简示意我一人上前,又摆一摆手,于是环侍在高曜身边的人都悄悄退了下去。
紫墨色的纱衣缓缓拂过玉阶,似流水淌过这五年亦真亦幻的时光。我上前行了一礼:“微臣朱玉机参见陛下。”
高曜在另一只白瓷杯中亲自斟酒,又将酒杯推到我面前,淡淡笑道:“平身,赐座。”于是我告了罪,在他对面落座。
虽然长久不曾单独交谈,今夜相对,依稀还有几分年少时的亲切。隔数尺相看,这才发觉他的唇上已有淡淡的须。唇边笑意似夜色沉寂,透着几分疲惫。
我笑道:“不知陛下唤微臣来,有何见教?”
高曜举杯道:“唤你来叙旧罢了。且久别经年,正该尽情饮几杯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