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枢半晌没应,我又唤了一声。玉枢拗不过我,这才道:“你说吧。”
我想了想,缓缓道:“我要说的是和亲回鹘的太和公主的故事。唐开成末年,回鹘为黠戛斯所攻,部族离散。乌介可汗奉太和公主南来,求助兵粮,收复本国。唐文宗李昂听从宰相李德裕的建议,借米三万石,将他们安置在天德军镇。谁知回鹘内部宰相相杀,其中一部投去幽州。乌介可汗势孤缺粮,便突入朔州州界。当时沙陀、退浑两部保山险,云州张献节婴城自固。回鹘纵掠无度,一时竟无人拒敌。”[32]
玉枢忍不住道:“一边是夫家,一边是母国,太和公主定然左右为难。”
我摇头道:“若只是左右为难,倒也罢了。公主哪里只是为难呢?分明是为人胁迫,身不由己。乌介可汗一心只想从大唐借兵借粮,太和公主不过是他劫掠唐境的人质而已。”
玉枢关切道:“那后来怎样?”
我微微一笑:“振武军节度使、招抚回鹘使刘沔派属下悍将石雄,选劲骑,又得沙陀、契苾沙陀三千骑,月夜发马邑,直达乌介可汗营外的振武军。见营中有毡车数十,从人穿朱碧,便知此是太和公主帐。石雄道:‘取可汗,勿动公主帐幕。’于是夜凿十余门。天快亮时,城上立旗帜火炬,诸门中驱赶牛畜,鼓噪前突,直犯乌介牙帐。乌介可汗不知发生何事,惊惶之下,率骑而奔。石雄追杀至胡山,斩首万级,生擒五千,迎太和公主还太原。后唐文宗又将她迎回京中。太和公主在回鹘二十余年,终于回到母国,平安终老。”[33]
玉枢听得呆了,一时出神,似乎在想象石雄夜发马邑,月下凭堞,指明公主帐幕的豪迈气魄。好一会儿才叹道:“你这哪里是在说和亲公主的故事,分明是在说悍将石雄的故事!听你这样一说,今夜我必是睡不好了。”
我笑道:“将士的故事便是和亲公主的故事,公主为免除边境战事委身戎虏,将士为搭救公主奋不顾身。于国家来说,本来便是密不可分的。”
玉枢捂住双耳,愈加焦躁:“我才不理会什么家国大计,我只想真阳和寿阳留在我身边。和亲的荣耀,还是留给别人好了。”
我笑道:“公主和亲,乃是义不容辞。人活着,上至帝王,下到匹夫,对家国都有不可推卸的义务——”
玉枢连忙摆手:“罢了罢了,你的话我都明白。我便知道不能寻你说话,一说话都是忠君爱国、能臣孝子那一套大道理!你怎么没托生成男人?做官最合你的脾性了。”
夜风吹动窗棂,格的一声轻响,惊醒埋藏在心底最深的嘲讽。忠君?我欺骗高思谚、逃离高曜,我几时忠君了?夜太黑,我竟有些糊涂起来,不知道这十五年我究竟忠于谁。
我意兴阑珊,起身道:“姐姐还是快歇息吧,熬得久了,越发胡思乱想。”说罢亲自扶她上榻,放下帐子,熄了灯火。我举起即将燃尽的红烛,烛泪滚滚,衣袂带起的风激起孤独而微弱的热流,扑得双眼发涩。只见绿萼在里屋掀起了纱帘,等我进屋。
忽听帐中唤道:“玉机……”
我转身问道:“姐姐还有何事?”
湖绿色的帐子微微鼓起,似黑暗中回旋蓄势的风。玉枢迟疑:“也没什么。只是想着也许又有好一阵见不到你,有句话,我得嘱咐你。”
我会意,叹息道:“姐姐是想说刘钜的事么?”
隔着帐子,见不到我的面,为她平添了几分勇气:“嗯……倘若刘钜真的像你说的这样好,他又能真心待你,想来母亲也不会反对的。”
我笑道:“此事姐姐不必担忧,我心中有数。”
睡下许久,仍能听见纱幕外玉枢翻身的声音,像深夜平静的海面上隐隐的潮音。寝室窄小,我却像幕天席地,独自卧在荒凉野地之中,空虚疲惫,不知起身后该向何处去。易曰:“同人于野”“唯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34]我不是“君子”,也不会有“同人”。这一生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抱着那些肮脏的秘密孤独死去。
思之令人绝望。
清晨起身,向皇后请安。宫中已多年没有皇后,唯有守坤宫后花园的牡丹开了又谢,谢了复开。柔桑本来明丽活泼,做了皇后,自然也有皇后的样子。只见她一身茜色金丝凤袍,胸前累累一串紫玉珠,越发显得项下肌肤莹白如玉。斜插三对红宝金簪,高髻上正簪一支金凤,凤嘴宛如泣血,在柔桑眉心垂下葳蕤一点殷红。她远远高坐,周身如披霞光,丝丝金芒令人莫可逼视。
受过礼,柔桑便向东偏殿去了。不过片刻,慧珠出来道:“皇后娘娘正在更衣,请朱大人进去稍坐。”
我微微一笑道:“多年未见,姑姑的气色越发好了。”
慧珠笑意殷勤:“托大人的福,奴婢这把老骨头还使唤得。”
五年不见,慧珠比从前胖了许多,一张脸却更加白腻光洁。她身着若草色簇花织缎半袖,周身似散盈盈水光,清贵无匹。高髻正中簪一枚小小的赤金雏菊华胜,赤色宫花下,细密的金珠步摇咝咝打在耳边,装扮远胜寻常有年资的宫女。身为熙平大长公主的心腹、皇后最信任的姑姑,不但在守坤宫,便是在整个皇宫中,地位亦是超然的。
我早就听母亲说过,柔桑入宫,熙平大长公主不放心,特命慧珠入宫服侍。当时我还道:“这哪里是进宫服侍,分明是大长公主不放心,摆一双眼睛在女儿身边。”母亲微微不悦,白了我一眼,“偏你什么都知道!”
我进东偏殿坐等,背后依旧是四扇苏绣美人屏风。秋光平静而绵长,玉簪叮的一响,似从深远的梦境中偶然泄露的回响。不一时,守坤宫的执事宫女桂旗奉茶上来。恍惚是十五年前的春天,我坐在这里,耐心等候裘皇后,那时也是桂旗奉茶,身后也是这扇苏绣美人屏风。
自裘皇后时,桂旗便在守坤宫服侍,到如今年近半百,而我也是快三十岁的老女了。人物依旧,朱颜华发,不过一转身的工夫。我一时感慨,含泪唤道:“桂旗姑姑。”
桂旗也忍不住拭泪,又跪下磕头:“奴婢如今又服侍皇后娘娘了,而姑娘也依旧在这里坐着。当真是好!”
我忙扶起她,又问道:“自咸平十八年,有七八年没见姑姑了。桂枝姑姑好么?”
桂旗一怔,垂头道:“桂枝很好。只是今日有差事,不能向大人请安了。”说罢忙指着一碟精细果糕,“奴婢记得大人喜欢吃清甜的点心,请大人尝些。”
我笑道:“姑姑连我的口味都还记得。”
桂旗道:“桂枝当年在茶房当差,连大人茶水的浓淡冷热,都记得一清二楚。”
我尝了一口点心,又品了一口茶,笑道:“果然还是旧时的滋味。”桂旗欢喜得热泪盈眶。
不一会儿,柔桑更衣出来。只见她去了大半簪环,只留了零星几朵蔷薇宫花。樱色纱衫下,一簇簇桃花飞旋盛开。洗尽脂粉,笑意清纯,这才回复了几分年少时娇俏的模样。
我连忙行礼。柔桑笑道:“玉机姐姐何必多礼?我就是不愿彼此拘束,这才请姐姐到这里说话的。”
我扶着她的手起身:“谢娘娘。”
柔桑盈盈一笑:“玉机姐姐还像从前一样,唤我柔桑好了。”
我一怔,忙道:“微臣不敢。娘娘母仪天下,旧日县主的封号早已不复存在。”
柔桑笑道:“那也罢了。姐姐唤我什么都好,我只唤你姐姐便是。”
我恭谨道:“微臣惶恐。”
柔桑坐在从前裘后坐过的榻上,我依旧在下首落座。柔桑笑道:“我听陛下说,自从陛下登基,姐姐说话就像变了一个人。我还不信,如今看来,果真如此。玉机姐姐尚且如此,旁人就更不必说。怨不得人说帝王都是孤家寡人呢,想想真是无趣。”
她口中“无趣”的“孤家寡人”,她曾经不屑一顾的凤座,是她的母亲费尽心力、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为她争来的。而守坤宫雕琢华丽的础石,早将我一生的良知压死。
我笑道:“皇后娘娘容光照人,看来陛下待娘娘很好。”
柔桑脸一红:“陛下待我好,这都是念在母亲与母后早年的情义,还有母亲荐玉机姐姐入宫的恩情。若说到喜欢,他还是更喜欢贞妃一些吧。”
我微笑道:“贞妃侍驾多年,自是深得宠信。娘娘入宫时日还短,还需多多相处。”
柔桑道:“贞妃自七岁侍奉陛下,于今十五年,我不过才半年。陛下偏宠信赖些,我倒也不争。只是……”她的目光在自己的小腹上掠过,“母亲盼着我生下嫡长子,终究让贞妃占了先。”
我笑道:“算日子,贞妃在大婚前便有孕了。生子之事,急不得。”
柔桑道:“可不是么?偏生她运气好,竟生了一位皇子。”
我笑道:“娘娘宽心,娘娘日后定能诞下嫡子。”
柔桑道:“我是不急,是母亲急罢了。”
我笑道:“这是自然。大长公主殿下一生所愿,便是盼望皇后娘娘能生下太子,继承大统。”
柔桑叹道:“这都要看上天的意思。好比母后和贞妃,头胎便生了皇子,而夷思皇后却连生了三位公主。倘若陆后能生下皇子,如今在龙椅上坐着的,岂知又是谁呢?”
第十章 不如守中
我愕然。柔桑母仪天下,本不该说这样的话。她的语气中八分感慨,一分嘲讽,还有一分后怕。不错,我也该怕。我曾亲耳听高思谚对华阳说,倘若她是皇子,他一定传位于她。当真如此,世上哪里还有女郡侯朱玉机?而那些肮脏的秘密也早已经大白天下。
秋光静静掠过四扇苏绣美人屏风,四美风华万千,各怀心事。我叹道:“娘娘……”
柔桑品一口茶,微笑道:“在自己的宫里,对着玉机姐姐,这也没什么可避讳的。”
“不知娘娘何出此言?”
“贞妃有孕,有一回我去章华宫瞧她,竟遇见陛下也在。我在外面听见他对贞妃说,若华阳皇妹是位皇子,先帝铁定是传位给她了。我到那时才知道,为何圣上对华阳极尽优待,于兄妹情上却始终淡淡的。原来是忌讳这个。”
高曜分明是厌恨华阳进谗言,哪里会忌讳这等虚无之事?遂笑道:“圣上不是这等气量褊狭之人。”
柔桑笑道:“那也奇了,不是因为这个,那还能因为什么?我听圣上闲来说起,有意将华阳嫁去回鹘。只怕整个皇宫都知道了,单瞒着华阳一个人呢。”
我暗自冷笑:“华阳长公主何等聪慧,须瞒不过她。”
柔桑笑道:“由她去也好,昨晚那样的场合,她说话还夹枪带棒,也难怪不招人疼。若一直在京中,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来。”
华阳父母双亡,兄嫂并不疼惜,她勤修剑术,想来也是自求多福的意思。然而不必说剑术,便是精通火器,那又如何?一个孤女,如何逃得出这张通天彻地的大网?我心中怜悯:“公主和亲,乃是家国使命。陛下第一个想到华阳长公主,正是因为疼爱她的缘故。”
柔桑一怔,随即垂眸一笑,抚着袖口上几朵淡逸的桃花:“也是呢。回鹘可汗英武不凡,又与华阳年貌相当,正是一桩好姻缘。”
正说着,忽见桂旗走来禀道:“启禀皇后娘娘,内阜院总管娄姑姑有事回禀。”
柔桑道:“何事?”
桂旗道:“吴女御失宠不悦,在自己屋里抱怨陛下薄情寡义,骂了许多难听的话。请娘娘处置。”
柔桑笑道:“吴女御?她骂了些什么?”
桂旗道:“污言秽语,奴婢不敢说。”
柔桑道:“她既在自己屋里抱怨,娄姑姑又是如何知道的?”
桂旗道:“是蓝女御告发的。”
柔桑笑道:“那就难怪了。吴女御抱怨陛下薄情寡义,这是冲本宫呢?还是冲贞妃?”
桂旗的头垂到了胸前:“这……奴婢不知。”
柔桑道:“公然怨谤君上,此乃大不敬。念在吴女御服侍多年,赶出内宫关起来。贞妃已出月,明日便能视事,请贞妃决断便是。再将此事告诉简督知,教他得知,免得陛下今晚召幸吴女御,问起来不知情。”
桂旗应声去了。接着又有人来回宫里禀告冬衣的开销。柔桑淡淡道:“把账簿留下,本宫细看。”
小宫女接过账目,命人收在箱子里。箱子一开一合,只见里面已经堆放了好几本新挺的羊皮簿子。柔桑笑道:“我入宫前,母亲告诉我,让我少理会宫中的琐事,免得太过忙碌,熬坏了身子,误了生皇子。因此大婚第二日,贞妃腆着肚子把管钥数簿呈上,我看也没看,便还给她了。只因她在月中,我才勉为其难照管几日。如今一切照旧,我也乐得清闲。”
当年慧太妃拼尽了力气,也要扳倒易珠,就是为了获得掌管六宫的权力,为自己争得一席立足之地。而柔桑出身尊贵,掌管六宫人事对她来说反而是一种负担。孟子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此言不虚。
我不禁好奇道:“吴女御是何人?”
柔桑笑道:“吴女御入宫有些年头了,自陛下被立为太子起,服侍至今。是了,她还是当年慧太妃精心挑上来的。本来陛下还有意晋为姝媛,谁知竟如此不争气,这么快就被蓝女御告发了。”
我想起来了,吴女御便是当年在太子宫服侍我和银杏浣手的两个美貌宫女中的一个。当时银杏还曾道:“这里的宫女这样美貌,若李孺人还不进宫来,三五个月后,恐怕太子宫便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了。”言犹在耳,她终究还是落入了当年的“李孺人”手中。
爱怨得失本是常事,抱怨两句又如何?真正教人心寒的是宫中的争斗倾轧,教人无暇喘息。代代新人,行的都是旧事。甚是无聊。
我发呆的工夫,柔桑又处置了两件事,这才笑道:“宫里的事,说来说去便是这些,无趣得很,所以我也不愿理会。还是玉机姐姐好,四处遨游,逍遥自在。姐姐见多识广,若能常进宫说些新鲜事给我听,那才好呢。”
“微臣遵旨。”
清晨的时光在这淡惘恍惚的气氛中流淌,缓缓漫过彼此的心。柔桑迟疑片刻,忽然双颊微红:“入宫这半年,也没见着老夫人与朱云哥哥了,他们可还好么?”
我忙道:“多谢娘娘挂怀。家母和兄弟都好。”
柔桑道:“听闻曈姐姐刚刚诞下麟儿,老夫人很疼爱吧?”
我笑道:“是。家母得了长孙,欢喜得整日抱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