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桑笑道:“朱云哥哥如今也是儿女双全的人了,还是整日不着家么?”
弟妇顺阳县主高曈自高旸继承信王爵位后,晋封为郡主,于明道三年生一女,明道五年七月又生一男。母亲甚为满意。“云弟自从做了侍卫司龙卫右厢都指挥使,领无敌军副指挥使,便整日操兵骑射不着家。孩子都落地了才一身是土地从校场赶回家中看望。”
柔桑微笑道:“无敌军是神机营,我大昭之精锐,战功赫赫,太宗皇帝最为看重。朱云哥哥好生操练,方不堕威武之名。”
我恭敬道:“是。谢皇后娘娘教诲。”
柔桑还要再问,忽见慧珠进来道:“启禀皇后娘娘,大长公主殿下来了。娘娘是在正殿见呢,还是在这里见?”
柔桑笑道:“玉机姐姐与母亲也有好些年没见了,今日来得正好。姑姑快请母亲进来。”
不一时,熙平扶着侍女的手走了进来。紫墨色纱衫浓重而飘逸,透着中单的杏黄色,华贵而明艳。绾着玉环飞仙髻,簪着赤金玛瑙凤钗。眉如春山生翠,唇若丹霞香染。四十五六的人,望去不过三十余。想是这些年日子过得顺遂,积年的疾患在她的脸上已找不到任何痕迹。
彼此见了礼,寒暄一番。熙平与柔桑并肩坐在榻上,我依旧坐在下首。熙平将我细细打量一遍,微微一笑:“五年不见,玉机还与从前一样年轻貌美,身子也似好了许多。到底是外面的风土……人情能调养人。”
她的话中分明有嘲讽之意。自封侯以来,我只去过熙平大长公主府一次。那时,柔桑为后已是笃定之事,因此她许我“卸下担子”。从此朱玉机再不受熙平大长公主的驱使,二人分道扬镳。那些只有我和她才知道的秘密,她已无法全然掌控,想来是有几分不甘和懊恼的吧。我笑道:“殿下过誉。倒是殿下风华端丽,尤胜当年。”
熙平笑叹:“老了,不比从前了。”说着眸光微冷,“是了,才刚孤走到守坤宫门口,遇见定乾宫的中官来传话,孤听过,便让他先回去了。”
柔桑道:“是什么话?”
熙平笑道:“多年不见,一见面就要恭喜玉机。圣上才刚派人来告诉皇后,要晋封玉机为新平郡侯,加封邑五百户,赏金银奴婢若干。”
柔桑笑道:“果真是好事。恭喜姐姐了。”
熙平瞥了女儿一眼,又向我道:“欢喜归欢喜,孤有几句话却不得不叮嘱玉机。不知玉机愿意听么?”
我欠身道:“玉机洗耳恭听。”
熙平道:“玉机新封郡侯,宫里宫外,许多人瞧着,更加眼热心妒。玉机得愈加谨言慎行才是。”
我恭敬道:“是。”
熙平笑道:“玉机不在京中,所以不知道。这些年李万通在京中编了许多玉机断案的神迹,玉机着实声名显赫。百姓们都说,怕是十个大理寺卿也比不得朱女录的聪慧。”
柔桑笑道:“玉机姐姐在封侯之前便名声在外了,又何须李万通来扬名?”
熙平道:“不错。在京中,大约只有一个人的名声比玉机还要大。”
柔桑一怔,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堆起笑容道:“若论断案的名声比玉机姐姐还要大的,大约是施哲施大人了。他做御史中丞和御史大夫的时候,黄门狱的囚犯都说,施大人判下的刑罚,他们都服气。”
熙平不以为然:“施大人自不必说,可孤说的是旁人。”不待柔桑阻止,忙又道,“这些年比玉机的名声更大的人,恐怕便是那个刘钜了吧。”
柔桑微微发急:“母亲——”
熙平垂下眼皮,随即青眸婉转,怡然一笑:“那李万通借着玉机和刘钜的事迹,挣了不少银子,玉机合该去问他要钱才是。”柔桑顿时面色苍白。
我笑道:“殿下还是这般风趣。”
熙平笑道:“他们都说刘钜与玉机郎才女貌,又整日形影不离,又说玉机迟早要嫁给他。实情究竟怎样?孤可是好奇得很。”
柔桑忙道:“母亲,刘钜只是暂寄侯府的故人之子,玉机姐姐没说要嫁给他。”说着连使眼色。
熙平却不理会女儿,举袖掩口,佯为惊讶:“没嫁?可是京中都当玉机要嫁与此人呢。”
柔桑叹道:“愚人们说什么,由得他们好了,母亲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
熙平笑道:“话虽如此,可女孩子的清白名声是最要紧的。玉机与那刘钜关系匪浅,若无名分,终究不妥。”
我不觉好笑:“名分?玉机不需要男人给的名分。封邑八百、正四品女录、新平郡侯,方是玉机一生的名分。”
从守坤宫出来,便出宫回家。才一登车,绿萼便忍不住道:“这熙平大长公主怎的也和华阳长公主一般无聊?姑娘好歹出身她府上,她倒好,一点儿情面也不给!”
对我来说,熙平漠视昔日的主仆恩情,对我肆加嘲谑,正印证了我被她约束与牵制的半生,早已随风而去。她不甘忍受的,却是我乐于看到的。我笑道:“她高兴便好,何必放在心上?”
绿萼一怔,不禁奇道:“姑娘当真不生气?”
我摇头道:“不生气。”
绿萼道:“幸而皇后娘娘是帮着姑娘的。若是皇后也瞧着姑娘深受恩宠,便心生不悦,那便糟了。恕奴婢直言,只怕陛下的恩宠赏赐陆续有来,皇后娘娘……”
我叹道:“‘名进而身退,天之道也’[35]。横竖不过数月,我便离开京城了。”
绿萼立刻道:“姑娘就只想一走了之么?还是当真要这样孤孤单单地过完一生?姑娘便不在意自己,也不念着老夫人么?”
我望着她焦急苍白的脸,不禁一笑。除了芳馨,再也无人懂得我内心的煎熬。无论这五年我做了多少有益的事,都不能补偿我对高思谚、对陆皇后、对周渊、对悫惠皇太子与三位公主犯下的罪。
我笑道:“我身边有你们,如何说是孤孤单单地过完这一生呢?”
绿萼几乎要跳了起来:“姑娘——”
我伸手止住她:“就算真的孤单,至多不过孤独老死。”这是我理应承受的。
当日,我晋封郡侯的消息传遍了京城。
越国夫人史易珠第一个送来贺礼,八套锦衣鞋袜以外,还有南来北往的珍货,堆了小半个库房。两个女人点算了半个时辰,礼单展开足有三尺。接下来的数日,我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京中达官贵胄的家眷和奴仆。小钱和绿萼每日都忙碌到深夜才能歇息。
五年不曾交结贵妇,一味地笑语应酬直比风餐露宿还要辛苦,更有一层尴尬在其中。她们进府后无不暗暗探出高贵的头颅,寸许的目光一瞬暴长,眼风所到之处,摧枯拉朽,片瓦不剩。红唇莞尔,暗藏猎奇,步摇钗动,似若窃语。我只得熟视无睹,充耳不闻。
晚膳前,府中终于清静下来。绿萼命小丫头布菜,小丫头一失手,银箸落在白瓷筷架上,叮的一声。我心中一跳,双肩微微一耸。绿萼见状斥道:“好容易在姑娘面前服侍一回,还是这么毛手毛脚!”那小丫头才十三四岁,闻言甚是惶恐,呆站在我身边不知所措。
我笑道:“她还小呢,何必训斥?”又向小丫头道,“你先下去吧。”
绿萼道:“姑娘整日不在府中,只一味做好人。奴婢若不教训她,她如何能长进?”这府里如今是绿萼掌事,我还是不要多口的好,于是默默拿起碗盛粥。谁知绿萼抢了去,一把长木勺像一阵直挺挺的风暴,把粥碗搅得天翻地覆。“姑娘把银杏给放出京去,她倒是清闲了,奴婢和小钱连一个囫囵觉也睡不了。”
我笑道:“银杏和刘钜是去洛阳办正事的,怎说是清闲?”
绿萼扁一扁嘴:“姑娘又避重就轻了。这几年银杏的心思,姑娘难道不知?姑娘是故意让他二人同去的。”
我微笑道:“你既知道她的心思,又何必多言?”
绿萼道:“姑娘何不做主,早些把银杏嫁给刘钜,也省得京中议论纷纷,都冲着姑娘来。”
我捏着小银匙把洁白的粥划出一圈又一圈的旋涡,心思亦千回百转:“我若能做得了主,怎能不成全银杏?终究刘钜不是我们府里的人……”
绿萼眉间尽是不平之色:“银杏妹妹那么好的模样,人又聪明,那刘钜竟不动心么?”
我叹道:“我也不知他作何想。许多事情,我也不便问。”
绿萼道:“姑娘于男女之情上就是扭捏。刘钜跟着姑娘这么些年,虽然不是咱们府里的,究竟也不是外人。姑娘问一句又如何?也省得银杏妹妹空等那么多年。”
我低下头,涩然一笑,心中泛起一丝坚冷:“你不明白……”
刘钜虽然与我亲近,但周渊弟子的身份又令我如鲠在喉。我承认自己是一个多疑的人。他突然来到侯府,我曾疑心他是被周渊派来探查爱子被杀之事。这几年,我对刘钜说话一直小心翼翼。除了眼前之事,我绝少提起宫中的往事。好在他也从不打听。如此既信任又防备,竟也安然度过五年。京中盛传我将嫁给刘钜,呵,嫁给刘钜,何异于嫁给高思谚?三位公主青白圣洁的面孔往复梦中,金沙池畔的冰雪天地令心境越来越冷。日子久了,秘密终有被窥破的一天。不但我不能嫁,只怕连银杏也不能。
我叹道:“小儿女的事,何必多问?由他们去好了。”
绿萼不悦道:“姑娘真真是无趣又无情!”
我放下碗,掩口佯作醒悟之色,哎呀一声道:“我瞧不是银杏想嫁,分明是你自己想嫁人。说起来,你还比我长一岁。我这便为你寻个婆家,备一份嫁妆把你嫁出去。省得你整日在我这里磨牙。”不待她回话,我又打趣道,“你若喜欢哪家公子,只管与我说,我保管让你如愿。”
绿萼一怔,眸光一动宛若鸿影掠过古井,有不为人知的旖旎与深沉,随即脸一红:“姑娘又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了。姑娘不嫁,奴婢也不嫁!”说罢一扭身便出去了。
忽听门外有人嘻嘻笑道:“只有说起这个,绿萼姐姐才不会啰唆。”
我又惊又喜,扬声道:“既回来了,何不进来?”
但见银杏一身天青色衣裳,肩头和上臂绣了几枝蓝白相间的折枝兰花。秀发如雾,只以青玉簪绾起,莹莹玉色宛若云中惊艳温柔的一瞥。纤腰一握,清爽干练。她行了一礼,笑道:“奴婢才一回府便看见礼物堆在门下,铺了大半个院子,一问钱管家才知道姑娘又晋爵了。姑娘大喜。”
我笑道:“从洛阳回来也不早些进来,倒吓人一跳。饿了么?”说罢摆一摆手,两个丫头一个出去催水浣手,一个又拿出一套碗碟。
银杏常年随我在外,与我同台用膳已是习以为常,当下也不推辞,告了罪,便坐在我的右手边:“奴婢也是才回来,便听见绿萼姐姐又拿奴婢说嘴。这才躲起来的。”
“刘钜怎的没随你一起回府?”
“钜哥哥说今日府里人多,他先回家看母亲,改日没人了再来府里。他还让奴婢代为恭喜姑娘。”
“也好,在府里被人见到了也是多事。是了,洛阳的事情办得如何?”
银杏将双手浸在铜盆中,右手撩起水花,哗啦啦地响,恣肆欢快似她毫不掩饰的不屑神情:“依奴婢浅见,洛阳之事不合姑娘的脾性,姑娘还是不要理会了。”
我笑道:“信是洛阳令金大人写来的。因我在凤凰山中,不得分身,所以让你和刘钜先去。是什么案子?我竟不能理会?”
银杏道:“案子倒是平常。不过是城中一个米商名唤池缓的,夜半窒息而亡,他的儿子疑心被家里人谋杀。洛阳令金大人疑惑不定,这才写信给姑娘的。”
我诧异道:“夜半……窒息?”
银杏道:“据死者的夫人言道,死者当晚突发高热,浑身发冷,命夫人多压了三四床被子在身上,谁知老人家身体孱弱,竟被闷死了。”
我嗤的一笑,险些喷出一口粥:“让被子闷死?着实匪夷所思。”咳了半日,又道,“难怪死者的儿子起了疑心。他家中都有些什么人?”
银杏一手抚着我的背,一手掩口而笑:“原来姑娘也觉得好笑。死者池缓是洛阳城中的一个米商,家中有一位年轻貌美的继室,姓花,小名仙儿。两个成年的儿子,长子叫池晃,次子叫池力,都刚刚娶亲,无子。并两个丫头、一个婆子和一个老家人。案发当夜,次子池力宿在朋友家中,其余八人都在家。池力清晨回家,见父亲已死,越想越是蹊跷,于是趁老父还没有下葬,便悄悄报了官。”
“悄悄报官?这池力倒是谨慎。那仵作怎么说?”
“池缓死后,家属当即请仵作验看,也好报官销户。仵作初验,死者面皮青紫,目下出血,的确是窒息而亡。当时没有疑心是谋杀,只当老人家是自己闷死的,因此看了看面皮,确认死因无误便出来了。”
“既然池力报了官,后来没有再去验尸么?”
“金大人怕打草惊蛇,不敢妄动,因此从邻县请了一个仵作,扮作池力的朋友前去吊唁,趁夜又验看了一遍,也说是窒闷而死,并无特异之处。”
我笑道:“实情究竟怎样?”
银杏道:“实情果如池二公子所说,池缓是被谋杀的。那花氏先在死者的饮食中下了药,令死者昏睡不醒,到了夜半,密密裹上两层油布,放入土坑之中,在头上死死压上一袋土。死者气绝后,拆了油布袋,再放回床上,掩上被子,便如被被子闷死一般。”
我笑道:“从油布袋子里出来,干干净净的没有丝毫被土石压过的痕迹,口鼻胸腔中也没有尘土,完全符合窒息而死的症状。虽说被厚被子压住口鼻窒息而死有些难以置信,但若没有证据,也只能相信她的话。可是要把一个人裹上油布又搬上床榻,花氏一个女子如何办到?她的帮凶是谁?你又是如何发现她作案的手法?”
银杏道:“奴婢瞧过死者的样子,是以强力压住口鼻而死,区区几层被子哪里有这种力道?这样的死者通常口鼻中会渗出血水,粪门突出,便溺污秽衣裳。奴婢仔细验看了死者覆盖的被褥,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迹,褥子上也没有污渍,甚至连一丝异味也没有。奴婢便猜想,死者极有可能不是死在卧榻之上的。”
我颔首道:“凶手很细心,把尸体擦拭干净了,很可能还换了衣裳。”
银杏道:“奴婢在池家的小花园中勘查,一是发现花园中新移植了一株梧桐,二是发现菊花花圃上遮了两块挡雨的油布。花氏爱惜花朵,命丫头白日揭开油布,睡前再支上挡雨。池缓死后,有一回丫头只顾着守灵,忘记支油布,第二日花氏便狠狠责打了这个丫头。试想一个刚刚丧夫的女人,有心思照料菊花也就罢了,竟然还有力气打骂,连奴婢也不得不疑心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