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出书版)——小伍
时间:2017-11-07 20:14:18

  送过杜夫人,尚未进二门,绿萼便忍不住抱怨道:“姑娘素来不受请托,不收重礼,这满京城都是知道的。这杜夫人仗着是故人,姑娘不好拒绝,便如此明目张胆,好没眼色!”
  我笑道:“你说她没有眼色,殊不知这正是她的长处。”
  “奴婢不明白。”
  “杜娇的这位夫人没读过什么书,凡事直来直去,倒也爽快。如此明明白白地试探,不是省去彼此很多气力?”
  绿萼一怔,随即嗤的一笑:“明明说得直白,姑娘偏偏说是试探。这位杜大人也是好笑,当年托李瑞赠金,姑娘就没收。如今姑娘已经是郡侯了,难道会稀罕他们家几块青金石?这会儿还派夫人来打前哨,也是白费力气。”
  我摇头道:“你不明白。杜娇教授了杜夫人一套话,本是有下文的,只是我及时止住了她,没让她说下去罢了。”
  绿萼愈加好奇:“什么下文?”
  在自己的府中,说起旁人曲折的心思,不过是洁白清冷的阳光下,一道似有若无的云烟。我抚一抚笑得微僵的双颊:“本朝门下省通常是侍郎主事,侍中这个官职,位同副相,秩高罕授。杜大人能坐上这个官位,足见陛下对他的恩宠和信任,并不因太常少卿一事而有所减少。如此还不惜重金送礼,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什么?”
  我望着她莹莹发亮的双目,只觉好笑:“你不妨自己先想一想。”说罢抬腿进了正堂。
  绿萼怔了怔,随即追了进来,一拍手笑道:“奴婢明白了。杜夫人这回送礼来,是为了真正的宰相之位。是不是?”
  我笑道:“除此以外,我也想不出他还有什么别的意图了。”
  绿萼的口气微含鄙夷:“其实杜夫人没说错,杜大人的出身就是不如那些真正的士子。当年靠着姑娘指点,才能在王府中站稳脚。如今不思本根,倒一心成了官迷,当真无趣。”
  我笑道:“又说傻话了,杜大人千里迢迢从南阳进京,花重金贿赂女官,多年来饱尝世情冷暖、宦海沉浮,为的就是做官,做大官。这就是他的本心。官迷也没什么可耻的,做官的谁不想得到圣上的恩信,得到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耀呢?”
  绿萼撇一撇嘴:“依奴婢看,姑娘就不想。早早入宫为官,好容易熬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不肯好好在府里安享尊荣,偏要出去抱打不平。可见是视富贵如粪土的女中君子。”
  恍惚还是十五年前我初入宫的春夏之交,芳馨第一次将我唤做“女中君子”。从此以后,易珠、锦素还有施哲都曾这样唤我。君子?我何曾当得?
  绿萼见我面色黯淡,以为我动了气,忙又转口道:“就当杜娇是为了升官,可姑娘久不涉朝政,他能不能当上宰相,姑娘也做不了主啊。”
  我微微叹息:“你难道忘了?刘钜和银杏前些日子在洛阳办了一件案子……”
  绿萼沉吟片刻,恍然道:“奴婢明白了!杜大人定是从哪里知晓了白大人和花氏之事,想从姑娘这里探知实情,再寻谏官狠狠参他一个私通女囚、贪赃枉法之罪。这样就能把白大人赶下去,自己做宰相!”
  我叹道:“士庶不通婚,衣冠人家哪怕是把一个妾侍扶了正,也要被人讥笑,何况是看上一个女囚。白子琪出了这等丑事,这脸面名声,铁定是不要了,宰相之位自然也坐不长。”
  绿萼道:“这杜大人的心思好深。”
  我笑道:“这也是我胡乱猜的。否则一位炙手可热的诰命夫人,明知我闭门谢客,为何还要来碰钉子?难道真的是因为故人之情么?”
  绿萼亲自从小丫头手中接过新沏的碧螺春:“当真什么也瞒不过姑娘的眼睛。人家才说一句,姑娘就知道下面十句。凡事看得太透,也太悲凉了些。姑娘喝口热茶暖暖吧。”
  我握一握她沾染了碧螺春的香气和热度的指尖:“这么多年,若没有这点眼力,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只是身边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自始至终在我身边的,唯有你与小钱。”
  绿萼含泪道:“姑娘也知道!若姑娘还疼小钱和奴婢,从此就别再出京了。”
  我淡淡一笑:“近来自是不会出京了。杜娇迟早会从别的地方得知白子琪的丑事,相位不久就要更迭。我还想看这出好戏呢。”
  绿萼道:“倘若罢相,陛下真的会让杜娇做宰相么?”
  我摇头道:“除了杜娇,朝中有能有宠有资历的人也多,未必一定是他。朝中之事,与我们无关,猜也无用。”稍稍平息,端起茶盏,“是了,今日午间云弟从校场出来,要来这里用膳,厨下都预备好了么?”
  绿萼笑道:“早已照姑娘的吩咐,按着公子的口味,都预备下了。”
  心头有疲惫的满足,我起身叹道:“那就好。把衣裳换回来吧,顶着一头珠钗,怪重的。”
第十二章 福祸自求
  回房卸了大半钗环,换了一身灰白色重练长衫。刚刚在西耳室坐定,二门便报朱云已入府,于是忙吩咐传膳。谁知空等了好一会儿,菜肴已传了一半,也不见朱云进来。正要命人去看,却见小钱气喘吁吁地跳了进来,一脸惊惶之色:“君侯,大事不好!咱们公子和刘公子在二门口打起来了!”
  我大吃一惊,猛地站起身。袖口撩翻了茶水,当啷一声,满地狼藉。热茶溅上鞋面,火辣辣得烫。绿萼惊呼:“姑娘小心些!”正欲拨开裙裾查看我的脚,我推开了她。
  忽听窗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众婢仆的声音此起彼伏,连声叫唤“公子”。深秋的风猝不及防地扑了进来,驱散了一桌的热气,一如朱云惊怒发白的脸庞。朱云瞪起双眼,像煅得通红的两颗铁丸。他一进门便到处翻找,一面怒道:“二姐!你的火器呢?拿来!我要宰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烂臭厮、王八蛋!”
  未待我回答,一个小丫头追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启禀君侯,刘公子刚才来过了,进了二门,又说今日时机不好,改……改日再来拜望君侯。”
  朱云从屉子里翻出一柄双管铳,猛地回过头,一张脸几乎凑到了小丫头的额前,小山似的居高临下。“这臭烂厮竟然走了?!你怎的不拦住他!”小丫头从未见过朱云如此盛怒,耸肩埋头,瑟瑟道:“奴……奴婢拦不住刘公子。”朱云冷哼一声,提起铳就往外冲。
  我赶忙当胸拦住,冷冷道:“你这般喊打喊杀的,刘钜怕了你,当然逃走了。”
  朱云喝道:“二姐你让开!”
  我纹丝不动:“你的铳里既没有弹子也没有药,如何与他斗?我告诉你弹子火药在哪里,你装好了再出去。否则他的含光剑那样快,我怕你不能活着回家去见母亲和妻小。”
  朱云一怔,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回身将铳拍在桌上。一声巨响,桌面裂了一条缝,杯盘碗盏跳了起来,汤汁碎菜溅得到处都是。肉香酒香一哄而起,闻起来甚是可笑。我摆一摆手,令众人都退了下去,这才收起湿漉漉、油腻腻的双管铳,用热巾和细布擦拭干净了:“好端端的,因何与刘钜发生龃龉?”
  朱云恨恨地坐下:“我这个亲兄弟,来这府里,还要先派人说一声。他倒逍遥,自出自入的,也不通报一声。这会儿正用午膳,他定是来蹭酒蹭饭的。莫非二姐的侯府是他的食肆不成!因此一言不合,便争斗起来。”
  我不觉好笑:“刘钜也算府里人,往来侯府,何须通报?”
  朱云一拍桌子,怒道:“二姐,你当真被他迷住了?!”
  我也懒得否认:“即便如此,又何至于要杀了他?”
  朱云愈加愤怒:“二姐!刘钜是个外人!这般来去自如,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二姐府上的面首男宠!平白坏了二姐的名声!”“面首男宠”四字冲口而出,朱云自觉失言,气咻咻地转过头去。
  我叹道:“这些年,我的名声还好么?即使坏了名声,也是我自己的事。你这样高声叫嚷,是想让兴隆里的人都听见么?”朱云顿时语塞。我上前抚着他颤抖的肩膀,微微一笑,“好容易我们姐弟见一面,你就要在我府里杀人,你说你该不该?”
  朱云抬眼见杯盘狼藉,眼中闪过一丝愧色。沉默半晌,终究恨恨道:“这饭我也吃不下了!二姐自己吃吧!”说罢摔帘子出去,一溜烟走远了。
  我也懒得追他,只唤人进来收拾盘盏。绿萼扶我坐在正堂下首,命小丫头给我换鞋,一面抱怨道:“那刘钜早不来晚不来,偏这会儿来。好端端的一顿午膳,便这样没了,还惹得姑娘和侯爷不痛快。”
  我笑道:“刘钜又不是今日才这样,怪他做什么?”
  绿萼叹道:“姑娘就是偏帮着刘钜。其实公子也是心疼姑娘才——”
  我哼了一声:“心疼我便要在我府里杀人么?”
  绿萼忙道:“姑娘这话就是装糊涂了。姑娘难道真的不知,公子在为谁抱打不平?”
  高旸。这五六年,我也只零散听到高旸的消息,彼此不曾见面,更不曾交谈。仔细想想,我已经快记不起他的模样。他也自有娇妻美妾,想来也早已忘却朱玉机是何人。这么多年,朱云竟然还存着这番心思,令人既感讶异,又觉好笑。
  我收起双足,起身叹道:“人生一世,不过‘振蜉蝣之羽,穷长夜之乐’[40],他又何必这么认真?罢了,他既不吃,你陪我吃。”
  绿萼道:“姑娘要去瞧瞧刘公子么?”
  我笑道:“他既没有通报我,应该是来看望银杏的。想来这会儿银杏也已经出府瞧他去了,我就不去了。”
  绿萼道:“姑娘就由着刘公子胡乱出入,这般不加以约束,也难怪公子要生气了。”
  我笑道:“他去找银杏,通报给我知道做什么?再说我们府上的生人也多,送菜送肉、送水送炭的人都能出入侯府,也要样样通报么?”
  绿萼皱眉道:“姑娘又强词夺理了。送菜送肉送水送炭的都从后门进来,如何比得刘公子从前面大摇大摆地进来?姑娘才回来一个多月,便出了这等事,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我顺势道:“如此看来,还是要早些离开京城为好。”
  绿萼连忙瞪起眼睛,嗔怒道:“奴婢偏不放姑娘走!”
  第二日,我与采薇一道去敕建白云庵看望寂如师太、升平大长公主高思诗。
  正是秋收时节,黄草垛子像浓金的云团沉沉落地。天青似海,金翠交融的田野广袤无垠。云影滚滚,似画笔轻轻勾勒出天际一线黛色。西风鼓起白矾,五彩角旗似飞花招展。汴河柔缓,秋光如练。
  我与采薇同乘一车。采薇身着湖绿色衣衫,一张圆脸娇俏如昔。十数年如一日的养尊处优,虽已儿女成群,却不见一丝苍老疲惫之色。她贪看秋光,也顾不得和我说话。快到仁和屯才放下帘子,转头笑道:“姐姐别笑话我,我难得出城。”
  我笑道:“妹妹只管望景便是,不必理会我。”
  秋色在眉间半展,采薇的笑意温婉明澈:“我也看够了,还是陪姐姐说说话吧。姐姐总在外面,也有好些年没有来瞧我了。”
  我打趣道:“妹妹和施大人鹣鲽情深、比翼双飞,我一个孤鬼,可不忍心去自找没趣。”
  采薇的双颊顿时红过仁和屯酒肆旁的枫叶:“姐姐胡说!姐姐想嫁人,哪里嫁不出去?偏在我面前矫情,好没意思!胡言乱语,也不怕冲撞了菩萨!”
  我笑道:“你如今两儿两女,凑成一对好字。我们这几个里面,论起婚姻儿女,你是最有福气的。”
  采薇流露出当仁不让的沉醉之色,合十道:“母亲说,我这点福气都是当年陪寂如师太在佛前静修修来的,所以得惜福。”
  当年理国公世子、采薇的兄长谢方思自尽,采薇曾随升平大长公主在白云庵修行过一年。采薇纯洁无瑕,修德修心自然能修来今生的福报。而我恐怕无论怎样修,都逃不出堕入地狱道的业报。“早知如此,我也该去修一修才是。可惜这会儿说什么也没用了,只有自悔错失前缘。”说着幽然叹息,两手一摊。
  采薇有些急了,一扭身道:“姐姐真是的,行动便取笑我。”
  我牵着她的衣袖,嘻嘻笑道:“妹妹别生气,我再也不笑了。”采薇左手一动,衣袖倏忽自我手中滑了出去。我又牵了两下,她这才回转身子道:“果真不笑了么?”
  我忙敛了笑容:“说不笑就不笑。”
  采薇抿嘴一笑,如释重负:“这才像个八百户郡侯的样子,才刚涎皮赖脸、疯疯癫癫的,像个女光——”忽然掩口,“女光棍”的“棍”字,被她生生吞了下去。
  我只作没听见:“是了。我与寂如师太数年不曾相见,若一时不谨有所冒犯,那就不好了。不知师太现下如何?”
  采薇松了一口气,忙道:“姐姐果真是不知道。这些年寂如师太不是钻研经书,便是打坐参禅,整个人都疯魔了,身体更是大不如前,脾性也愈加古怪,众尼姑没有与她谈得来的。这回去了,只怕未必能见到她。”
  我至今记得十五年前我在益园初见升平大长公主的情景。十八岁的升平光洁灿烂,从遥远的虚空款款行来。那时最让她着恼的,亦不过是被母后罚抄了几遍《道德经》,不得出宫去会情郎。不过数年,那些少女的秘密已成了她一生中最快乐的回忆。我叹道:“这个我也知道。我出京以前寂如师太便是这样了。有时我去了,她也只撂下一句话,并不肯露面。”
  采薇道:“这些年,我也几乎见不到她。所以咱们这趟只是去尽一尽心,坐一坐便出来吧。”
  我掀起帘子,目光随风拂过层层麦浪。松柏苍翠,父亲和芳馨墓前的白晶菊花定然已灿若霜雪。“好,早些出来,也好去仁和屯看一看父亲和芳馨姑姑。”
  采薇笑道:“那我陪姐姐一道去!”
  在白云庵依旧没有见到寂如,只听了两句经,参了一回禅,用了半顿斋便出来了。傍晚时分,又回到仁和屯。于是吩咐在村口停车,我与采薇慢慢走进去。天就要黑了,周遭清冷迷蒙,落了叶的枝干遒劲而脆弱,企图挽住最后一丝霞光。
  采薇一下车便一哆嗦:“好冷。”说罢命丫头从车里取了一件淡紫色的镶毛斗篷披在身上。见我只穿一件豆绿色薄袄,又道,“姐姐倒不冷?”
  我一面清点祭品,一面笑道:“我总是在外面跑,缺衣少食的时候也多。这样的天气,还难不倒我。”
  采薇微微好奇:“都说姐姐的身子弱,动不动就要晕倒。不想奔波劳碌数年,倒比往年好了许多。”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