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萼扁起嘴,不屑道:“出京出京!姑娘只想着出京!如此避重就轻,当真有用么!?”
我笑道:“怎么没用?避久了,重的便成了轻的。一切只在时间罢了。”
绿萼顿时气结。
晚膳时分,银杏这才回府复命:“启禀姑娘,奴婢已经把帖子送到钜哥哥手中了。钜哥哥说,长公主郑而重之地下了帖子,不去似乎也不大好。”
绿萼听了,上前打趣道:“这哪里是因为长公主的帖子,分明是看在银杏妹妹亲自送帖的分上,这位刘公子想也不想便答应了。”
银杏索性得意起来:“这是自然。我的话,钜哥哥一向是听的。”
绿萼刮了三下脸蛋:“是是是!你的话比姑娘的话还要有用。羞也不羞!”
银杏不甘示弱:“绿萼姐姐整日在府里坐着,哪里知道咱们在外面的事!”又向我道,“钜哥哥说,今明两日家中还有些琐事未了,因此不来侯府与姑娘同去了,各自持帖去王府就好。”
我颔首道:“也好,都随他。”
第二日,我早早便到了信王府。一进二门,启春便带领家下仆妇迎下阶来。只见她身着暗云气纹窄袖织锦白袍,云气腾飞如火焰,清贵而张扬。乌发束起,不饰钗环,只戴了一条小指宽的浅金色抹额,垂下明珠三颗,莹白光泽点在眉心有刚毅的冷色。
我连忙上前行了一礼:“玉机参见王妃殿下。”
启春笑吟吟地扶起我:“好妹妹,你总算来了。”
我微笑道:“玉机回京数月,诸事缠身,未能早些来看望姐姐,反倒劳姐姐相请,是玉机礼数不周。”
启春也不客气:“在这件事上,妹妹的确有错。妹妹一回京便晋了爵,府里一直不安静。我本想着你闲下来定会来瞧我,不想你兄弟又说,你不日就要出京。等了几日你还不来,我这才借着赏剑的情由请你过来。好好一顿接风酒,倒成了饯行。你自己想,该是不该?”
时隔五年,信王府的确是我不愿踏足之处。若启春不派人来请,多半我也就不来了。“是妹妹错了,姐姐别生我的气。”
启春坦然一笑:“莫非是五年前我请妹妹嫁给王爷的话惹恼了妹妹?才致妹妹不敢上我的门?”
我一怔。五年不见,启春的锐利和坦诚一如当年,且主动相请,显得光明磊落。反倒是我,多年腹诽,如今又迁延耍赖,成了戚戚然阴冷沉郁的小人。我微微苦笑,也懒怠否认:“实不相瞒,姐姐当年真不该说那样的话。”
启春道:“当年我确是出自一片真心,想给妹妹一个好归宿,不想却令妹妹不快,险些害了你我多年的友情,实是我思虑欠妥,还请妹妹担待。不知事隔五年,我收回此话,还来得及么?”
一进王府,启春便将多年的心结剖陈分解,比之我一味逃避,其坦诚气度令我又感动又惭愧。我鼻子一酸,叹道:“姐姐言重。都是玉机心胸狭窄。”
启春携起我的手,恳切道:“好妹妹。”说着细细打量一番,“五年未见,妹妹的容貌当真分毫未改,气色也好了许多。”又向我身后瞧了瞧,问道,“怎的不见刘公子同来?”
我笑道:“他自从家中过来,并不与玉机同行。”
启春愈加好奇:“怎么?刘公子不在妹妹府中居住?”
我笑道:“刘钜在京中自有去处,虽然常来,但并不居住在妹妹家中。何况人中龙凤,妹妹家中并无梧桐芝草可供栖身。”
启春一怔,慨然道:“如此也好,君子之交,有事相应,无事各安。可笑外面都传妹妹要嫁给此人,如此荒唐不经,多拜那说书人李万通所赐。”
我淡然一笑,反握住启春的手:“我与刘钜都不甚在意,姐姐也不要放在心上。”
晨风清寒,自下车便一直在门外站着,说了几句话,身上颇有寒意。我与启春四手交握,最微小的震颤也逃不出她的感知。她哎呀一声道:“我一见妹妹,便只顾问这问那的。妹妹还请上座。”
我忙道:“玉机当先去向太妃磕头才是。”
启春笑道:“太妃自入冬,便去白云庵居住了,至今已有半月。妹妹是不得见了。”顿一顿,又道,“本来王爷也想留在府中赏剑,奈何近来军中夜训,昨夜便不在府中,这会儿还没回来。想来是无缘观赏名剑了。”
我笑道:“当真是可惜了。其实玉机前几日还曾去白云庵探访寂如师太。早知太妃也在庵中,当去拜望才是。是玉机疏忽了。”
启春道:“白云庵这么大,那么多礼佛的夫人小姐在那里住着,哪里知道谁去了谁没去?况且去白云庵就是躲清静的,拜来拜去,礼仪烦琐,只怕菩萨见了也不耐烦。”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一时分主宾坐定。献茶毕,启春依旧拾起门外丢下的话头:“自妹妹回京,外面传言不少。我自不会将流言蜚语放在心上,只是我终究还是想知道,这刘钜究竟是何许人?竟得妹妹如此青眼?”
整个房间忽然静得出奇,碧螺春的香气曲折浓郁,在无数的好奇心中悠然散漫。我微微一笑道:“若是旁人问起,玉机是一个字也不会答的。但仔细想来,刘钜的身份,姐姐也是知情之人。姐姐不妨猜上一猜。”
启春哑然失笑:“妹妹让我凭空猜想?这我如何能知?”
我笑道:“姐姐只管往八年前去想。”
启春一怔,沉吟道:“八年前?咸平十七年……十八年……”继而恍然大悟,“莫非他便是当年在景灵宫用三棱梭救了妹妹的那位少年英侠?”
我颔首道:“姐姐聪慧。”
启春欣喜不已:“当真是他?妹妹是几时认得他的?”
我摇头道:“惭愧,起先并不认得刘钜。只因无意间施恩于他的父母,他想见一见我这个恩人生得什么模样。恰逢我从玄武门出宫去景灵宫拜祭夷思皇后,所以才远远跟了过来。不想他这一番好奇心,却救了我的性命。也是五年前他出师下山,才来府中通了姓名。”
启春慨然道:“当真是‘困而不失其所亨,其唯君子乎?’[52]只是妹妹寻了他这么几年,他竟一直不肯现身,却是为何?”
我笑道:“当时刘钜学艺未成,告假回京探母,不过数日便回山去了,因此不得在京中露面。”
启春笑道:“恕我直言,他既救过妹妹的命,人又英俊正直,妹妹倘若真的以身相许,也是一段佳话。”
若不是与启春多年交情,知她不是作伪之人,我定会以为她在讥讽于我。我顿时失笑,语带灰心之意:“姐姐也知道,我身子不好。一副残躯,说什么以身相许呢?这一生,只怕也就如此了。”
启春本想宽慰两句,怔了片刻,改口道:“这一生还长得很,哪里便能如此定论?何况女子之中,唯有妹妹能自主婚姻。妹妹嫁不嫁、嫁给谁,在宫中,或出京去,都由得自己。妹妹多年辛苦,不就为的这一日么?”
十数年来,唯有启春能如此说罢了。于哀凉之中复生几许暖意,我淡淡一笑道:“姐姐所言甚是。”
正说着,丫头进来禀告:“启禀王妃,启禀君侯,华阳长公主驾到。”
第十五章 混混宵练
华阳的车驾远远地来了,侍卫的刀戟之光此起彼伏,森冷清流环绕车驾,无懈可击。渐近王府,侍卫次第罗列两旁,露出八匹雪驹和华盖赤毂豪车,后面跟随六辆小车,都用两匹乌驹拉着。从人数十,皆衣着光鲜。除却启春,众人俱下拜行礼。
华阳下车,启春方才屈一屈膝。华阳亲热道:“嫂嫂何必行礼?”又向众人道,“请起。”
我站起身,华阳笑道:“玉机姐姐竟也来得这么早,才刚没看见。是孤失礼了。”说罢颔一颔首。只见她身着白绿色蜷枝纹襦裙,外罩孔雀绿广袖长衣,衣袖上以赤金与墨绿二色绣满了繁复的花叶。乌发束起,正中一枚金钿,脑后斜簪三对金镶玉簪。十五岁的少女,虽然端庄华贵,却显得太过老成。
我恭敬道:“既是长公主殿下相邀,玉机不敢迟误。”
华阳嗯了一声,声音几不可闻,转头向启春道:“嫂嫂先引孤去拜见太妃与信王哥哥。”
启春笑道:“太妃去白云庵小住了,信王在军中,至今未回。”
华阳笑叹:“那当真可惜了,列子三剑之一的‘宵练’,信王哥哥竟看不到了。”
启春笑道:“剑在殿下手中,信王日后定然得见。”
于是众人进府,在正堂上行过大礼,华阳便去偏殿更衣。只见她换了一身黄绿纱衫,隐隐可见中单上所绣的红叶银花,甚是清爽娇俏。更衣后,华阳与启春带领众人一径来到后花园的水阁之上。咸平十七年腊月,我第一次来王府做客,便是坐在水阁对面的戏楼之上。当年待客的“彤儿”已成了顺阳郡主、我的弟妇,华阳也长成了英气勃发的亭亭少女。
今日风和日丽,众人便在水阁之上饮茶说笑。一个年长的宫女捧着剑匣端立在旁,身后是水岸边的戏楼,巍巍若山。华阳一味与启春说话,并不正眼看我。我只呆坐无语。
眼见巳时已到,华阳长公主这才向我笑道:“都这会儿了,刘公子怎的还不来?”
刘钜素来我行我素,行事“自有道理”,我早便习以为常。遂答道:“回长公主殿下,刘钜自从家中来,许是耽误了。”
华阳与启春相识一眼,不禁笑道:“刘公子家住哪里?孤派人去接便是。”
我笑道:“殿下恕罪,微臣并不知刘钜家住哪里,微臣府中也无人知晓。”
华阳颇为扫兴:“竟是这样?”哼了一声,复又嘲讽,“这刘公子当真特别,玉机姐姐竟这样纵容他。”
我笑道:“刘钜乃山野村夫,殿下不必等他,既然时辰到了,恭请殿下亮剑。”
华阳叹道:“听闻刘钜剑术高明,‘宵练’出鞘之时,‘含光’竟然不在,当真可惜。”
启春看了我一眼,忙道:“殿下不必担心,我已吩咐下去,刘公子到了便直接引进来。”说罢一指水边的小屋,“殿下,更衣之处都预备好了,请长公主移驾。”于是华阳往小屋中换了一身白色短装,腰束孔雀绿丝带,有暮夏夜风的沉沉凉意。一名与华阳年纪相仿的白衣少女捧上剑匣,另一名少女掀开剑匣,躬身退在一旁。
华阳神情肃穆,缓缓抽出长剑。但见剑身为银灰色,甚是古朴凝重。双刃两道暗光,似潜埋于地底的沉睡双眸。此剑平平无奇,我与启春相视一眼,俱不知从何赞起。华阳蓦地将剑舞成一团烟灰之色,满场打转。止步定身之时,云烟遽然散去,露出一张光洁的笑颜,惊艳不已。青白帷幕并未被剑风卷起,却已纷纷碎裂,水阁的地上恰似铺了一层薄雪繁霜。
我和启春这才赞道:“好剑!”
华阳甚是得意,挽起剑花,剑势如风行云开。启春与我并肩而立。她于袖中伸一伸指,周遭顿时起了一阵叫彩声与掌声。
启春道:“华阳妹妹自幼习剑,可惜一直没有拜师。所以她的剑意庞杂不清,可惜了她的天赋。”
我奇道:“殿下若没有拜师,这一身好剑术又是跟谁学的?”
启春道:“宫中有昱贵太妃,宫外有睿王府的邢妃。我若回京,长公主也肯来跟我学几招。七八年下来,竟也有小成。华阳自幼养尊处优,竟肯吃这样的苦,当真不易。”华阳的身姿舒展如虹,心中却蜷曲着坚如铁石的仇恨。正是这份恨意驱使她刻苦习剑。我感佩道:“长公主殿下心志坚定,不比寻常皇女。”
启春赞赏道:“正是。相比之下,祁阳长公主便远远不如了。所以陛下才会忌惮,想将她嫁去回鹘。”
我愕然道:“和亲之事姐姐也知道了?”
启春微微叹息:“虽没有明说,但前朝后宫,谁又猜不出呢?这件事,还是华阳自己告诉我的,可怜‘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53]。华阳妹妹还伤心得哭了一场。”我不禁好奇:“姐姐久不在京中,华阳长公主竟与姐姐如此亲近。有好剑专程拿来信王府,有心事也与姐姐说。是何道理?”
启春笑道:“不瞒妹妹,华阳妹妹虽然师从多人,但一来昱贵太妃与睿王妃都是长辈,唯有我是平辈论交。再者,我虽然教授剑术时日最短,却是最认真的。故此她与我最亲近。”
想起十五年前启春与表妹邢茜仪在粲英宫斗剑的往事,邢茜仪华而不实,启春妙招迭出。眼前的华阳,剑招更似邢茜仪。我笑道:“那倒也是。若单论剑术,姐姐比贵太妃高明,华阳长公主自然更愿意向姐姐讨教。”
启春笑道:“这一次也有十数年不曾与表妹切磋剑术了。也不知她在宫中那么多年,剑术有无长进?”剑术尚在其次,单论心志与战意,邢茜仪怎比得启春?只听她又叹道,“当年邢表妹拜周贵妃为师,我着实心生妒意。可是没几年,贵妃远遁,授业有始无终,我又代她可惜。我也是近些年才想明白,其实周贵妃当年无论是收邢表妹为徒,还是收我为徒,终不过是她身在禁宫的无奈之举。如今周贵妃已出宫十数年,当收了好些真正的弟子吧。”
当年昱贵太妃初封有孕时,也曾说道:“师尊其实很想收一个男徒,只是因为当年孀居不便,才收我为徒。如今她人在江湖,一定可以收几个资质比我好许多的男徒,了却她多年的心愿。”三年后,周贵妃在宫外所授的第一个弟子——刘钜在景灵宫救了我的性命。我害了她的孩子,她却救了我的性命。命运纠缠,叫人难以琢磨。遂叹道:“姐姐所言甚是。”
启春道:“都说刘公子的功夫好,不知他师从何人?”
刘钜从不愿意向外人透露他的师从,我自然也不能说。“一会儿他来了,姐姐何不自己问他?”
启春笑道:“这位刘公子可当真神秘得紧。一会儿他来了,我要仔细瞧瞧他的路数。”
正说话间,一阵剑风贴着面颊扫过,华阳不知何时突然欺近,雪白的衣衫在我脑中化作一片茫茫冰寒。宵练剑光暴涨,将日光卷成一道血气,直透胸臆。我立刻被迫得透不过气,眼见剑尖一点幽光,凝聚在华阳满眼的杀气之中,越来越近。
启春大惊失色,连忙伸掌推开剑尖,却听铛的一响,剑尖被一枚金黄色的暗器击偏,宵练脱手飞出,向西北斜飞。启春的眉心拧成一团,痛哼一声,掌心鲜血迸溅。三棱梭穿过启春的手掌,嵌入廊柱之中,血珠如雾扑入尘埃。
我胸口一松,也顾不得心痛,连忙上前查看启春的伤势。启春虎口处洞穿,皮肉翻起,一片血肉模糊。她以左手握住右腕,痛得面色苍白,满脸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