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道:“殿下既这样说,想是知道昌王为何不肯回京。”
高旸道:“我自然知道。”
我嗯了一声,笑意柔缓:“那玉机斗胆请问殿下,倘若这一封信仍不能令昌王回心转意,朝廷又将如何处置?”
高旸默然,双唇抿成一线,目光发直,微有愠色。我示意绿萼换了一杯茶,随手签起一枚蜜饯,沉吟道:“若昌王不肯回京,朝廷会分出一两个军镇,归旁人调度么?还是派一位将军赍敕书去西北代替昌王?”
高旸道:“正有此意。”
我微微一笑道:“若昌王铁了心不回朝,便会扣押朝廷派去的敕使而不受代。到那时朝廷又当如何自处?发兵讨伐昌王么?”
高旸皱一皱眉:“发兵讨伐,有何不可?!”
我不慌不忙道:“昌王统西北六州军事,曾因屯田盐务之事,获罪于太宗朝。殿下还记得么?”
高旸微微冷笑:“获罪于太宗是真的,是不是屯田盐务之事,却难说得很。”
我笑道:“这几年来,玉机也曾去过西北。西北的屯田盐政与军务,自先帝即位,再未过问一分一毫。土地赋租财货一半归朝廷,一半归军中。兵将赏赐颇多,都乐为昌王所用。回鹘游兵,不敢近边城百里之内。数万戍军,可说只闻昌王,不闻朝廷。殿下若发兵,可有必胜的把握?”
高旸重重哼了一声:“区区数万边军,孤还未曾放在眼中。”
我笑道:“殿下也曾在西南身经百战,拓疆万里。领兵作战,自是不怕。何况打败了昌王,殿下是平乱首功,皇太后将更加倚重。”说着缓缓吹散茶烟,缓缓道,“可是依玉机拙见,殿下当还有别的顾虑。”
高旸道:“是何顾虑?”
我笑道:“玉机随口一说,若说错了,殿下可别怪罪。”
高旸道:“你我自幼的情分,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我欠身道:“那玉机便直说了。昌王喜欢结交四方豪士,当年屯兵武威金城时,便与西夏将领私交甚笃。如今经略西北六州,想必与回鹘男儿意气相投。殿下固然不怕边军倒戈,难道也不怕引狼入室?自然,殿下可以送一公主和亲,但区区一公主,在回鹘可汗眼中,比之膏粱粟帛、富庶之乡、万千子民、壮阔山河,孰轻孰重?昌王若做了第二个石氏,将西北六州拱手相让,自断神州右臂,到时不但西北,连河北、辽东、西南诸部也会应声而反。到那时,将士疲于奔命,子民敝于转输,太祖太宗数十年的心血,便毁于一旦。”
高旸面色阴郁,切齿不言。我续道:“这天下非但是当今皇上的天下,更是太祖太宗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殿下既是太祖长孙,怎能不顾念万千黎庶,嗷嗷众口,一意孤行,兴起战事?依玉机浅见,这便是殿下的顾虑。”
自咸平十八年秋在汴河上道别,这是我第一次与高旸深谈至此。高旸又感动又无奈:“难道便由他猖狂?”
我淡然一笑,摇了摇头:“猖狂?殿下谬矣。”
高旸不解:“请君侯指教。”
我笑道:“昌王当年被软禁在醴陵时,是何等凄凉,不但行动被人监视,还被人污蔑行诅咒谋逆之事。是先帝赦免了他,不但恢复王爵,更委以方面,准予便宜行事。昌王对先帝,不但感激涕零,亦且忠心不二。当今是先帝的长子,昌王自是拥戴,无事绝不会举兵谋反。”
高旸若有所思。我又道:“连先帝都准昌王做李牧与魏尚,难道当今朝廷竟容不下他?在玉机看来,回不回来,不过是一口闲气罢了,怎说得上是猖狂?”
高旸失笑:“在你眼里,什么都无所谓。那依你看,朝廷该如何应对?”
我起身摘了一枚水仙花丢进残茶之中,晃一晃,花香随热气氤氲四散:“既然昌王托疾,朝廷就该驰驿问病,冠盖相望。新帝即位,更少不了加官晋爵。稳住了昌王,便稳住了西北,稳住了西北,便是稳住了回鹘。稳住了回鹘,便是稳住了太祖太宗数十年苦心经营的江山。这比送一百个公主去和亲都有用。殿下说,是也不是?”
高旸一怔,拊掌而笑:“都说你在家中养病,不想你的心却在朝中。”
我淡然道:“玉机侥幸,说中了殿下的顾虑。这些顾虑,对于一个心怀天下的人来说,是显而易见的。只有自私自利、作威作福之辈,才会纵情恣意,枉顾黎庶,挑起战事。这样的信王,绝不是玉机自幼识得的世子殿下。正因殿下不忍子民身膏草野、肝脑涂地,所以才对昌王忍耐至今,以至于要让玉机修书请昌王回京。”
高旸的脸上闪过一丝愧色:“算你说得有理。”
我又道:“殿下一力扶皇长子登基,查清刺驾之案,迅速稳定朝局,功劳堪比伊尹霍光。若能宁耐一时,杜绝寇心,来日臣民提起殿下的良苦用心,将会更加感佩。”
高旸揣度片刻,颔首道:“你的话,我会好好想一想的。”
“那这封信……”
“还是要劳烦你写一封。”
我恭敬道:“是。玉机今晚写罢,明日送去王府,请殿下检阅。”
高旸笑道:“倒也不必着急,你还是以养病为第一要务,千万不可太过劳累。三日之内送来便可。”我应了。高旸又道:“我本以为你不会答应此事。”
我摇头道:“殿下又错了。先帝驾崩,新帝即位,昌王理应回朝。殿下所命上合法理,下顺人情,玉机本就该遵从。这与玉机力陈怀柔昌王,是两回事。”
高旸起身道:“既如此,那我便在家中静候你的书信。”他凝视片刻,微微动情,“我本有些烦躁,和你说了这一会儿话,倒好了许多。”
我本不欲退,可是双腿不听使唤,仍然向后挪了半步。高旸一怔,不动声色地蜷起探出的指尖:“耽搁了许久,妨碍君侯养病了。孤这便告辞了,君侯请留步。”
高旸走后,我揉一揉面孔,只觉周身疲惫。于是歪在榻上,命人将所有的水仙都撤了下去,并开窗换气。冷风灌了进来,驱散了香气,也驱散了我脸上虚与委蛇的笑意。绿萼送过高旸,进屋来换茶,见我在窗下躺着吹风,不由急了。正要上前关窗,银杏拉住了她,暗暗摇了摇头。
银杏笑道:“姑娘一直都不肯理会信王,今日倒说得多。”
我合目冷笑:“他是皇太后自小最信赖的表兄,太祖皇帝的长孙,辅政重臣,手握重兵,我怎敢开罪于他?他要我写信,我不敢作画。”
银杏奉茶上来,一面扶我起身:“姑娘以后还会这样待信王么?”
“他来问我,我自然知无不答。”茶烟在冷风中迅速消散,如同横亘在心头数年不解的谜题,“其实我早就该这样了,却白白浪费了五年。”
绿萼奇道:“姑娘此话何意?”
我冷冷道:“当年信王妃让我嫁给信王,就是为了用婚姻将我困住,不与信王为敌。我若早一些察觉,又何至于挨那一剑?”
银杏与绿萼俱是一惊,相视沉默。好一会儿,银杏方道:“当时奴婢还以为王妃只是要拉着姑娘固宠,却是小瞧了他们夫妇。不想王妃竟肯为信王谋划到如此地步。”
我叹道:“这才是同心一意的好夫妻呢。”
银杏道:“姑娘既已看透,便再无顾虑了。”
绿萼道:“只是姑娘这一次答应信王写信让昌王回京,姑娘对昌王有救命之恩,又与苗佳人交好,若昌王真的回京,岂不是再无牵制信王的人?”
银杏笑道:“绿萼姐姐安心,昌王即使接到姑娘的书信,也不会回京的。”
绿萼道:“这是为何?”
银杏看了我一眼,我只微笑饮茶,算是默许。银杏笑道:“因为姑娘还在信王府养病的时候,就让钜哥哥疾驰西北,在路上拦下奉诏回京的昌王,所以昌王行至一半又回转了。如绿萼姐姐所言,姑娘对昌王有救命之恩,姑娘的话,昌王自会听从。一封虚情假意的信,又怎比得上钜哥哥以实情相告,晓以利害?”
明道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冬至的前一天,陆家十四口与邢家九口,于汴城东市斩首。今日也是华阳长公主和昱贵太妃的死期。昨日午后,宫中来人来宣旨,命我早朝后入宫。
梳过头,依旧换上一身白衣,只是氅衣和斗篷都换作了淡水色,裙上系了玛瑙扣。银杏低头系着衣带,一面道:“今日东市观刑之人一定很多。姑娘若不是要进宫,也可以去瞧一瞧。”
绿萼正在收拾胭脂首饰,闻言于镜中蹙眉道:“杀头有什么好瞧的?血淋淋的!”
银杏笑道:“陆家和邢家都是外戚,陆家还出过帝师、皇后与大将,数十年来何等显赫。一朝落败,满门屠灭。姑娘常说,十家外戚中,能有一两家保全富贵身家,便了不得了。现下看来,果然不错。咱们家也是外戚。姑娘去观刑,算是自警之意。”
不待绿萼反驳,我忙道:“只怕皇太后宣我入宫,也是观刑之意。”
银杏缓缓道:“皇太后与信王一声令下,多少人破家丧命。权势之冷酷,着实教人害怕。奴婢记得太宗与先帝两朝,从未这样大肆杀戮过。太宗皇帝对昌王、对骁王党虽然严酷,终是没有滥杀。先帝更是孝义为先,复了昌王的爵位。”
我心中一痛,不禁酸鼻。我宁愿高思谚当初心狠手辣一些,如今我便什么烦恼都没有了。高思谚与高曜都是仁君,不想这引以为傲的“仁”字,终究害了他们。我叹道:“名门望族,看似锦绣风光,其实并不牢靠。就好像耍杂的走麻绳,稍稍一动,便会摔得粉身碎骨。”
绿萼忙道:“姑娘不要乱想。再怎样,信王也不会这样待姑娘的!”
银杏为我披上氅衣,淡淡一笑道:“‘不恃敌不我攻,唯恃吾不可侮’[68]。与其将希望寄托在信王的身上,不若安分守己,谨慎小心。绿萼姐姐,你说是不是?”
绿萼哼了一声道:“你就会危言耸听!”
第二十章 志从其义
巳时入宫,柔桑还没有下朝。慧珠亲自引我在东偏殿坐等:“君侯稍坐,太后卯正上朝,很快就回宫了。”
我微笑道:“太后勤政,乃万民之福。”
慧珠叹道:“自太后临朝,便常与奴婢说,从前见先帝天不亮就要起身早朝,午间经筵,午后议事,倒也并不觉得如何。亲身实践,才知道先帝的辛苦。”
我也转了哀伤的面孔,奋力挤出一些泪意:“先帝猝然崩逝,皇太后忍愤含悲,日理万机,实是辛苦。”
慧珠拭泪道:“君侯也曾陪伴皇太后数年,几时见过太后这般辛苦?”
一时桂旗奉上茶来,她一见我,便双目一红。良辰已死,我与她俱心知肚明。桂旗请过安,我问道:“姑姑安好?”
桂旗忙道:“托君侯的福,一切都好。”停了停,又关切道,“奴婢听说君侯受了重伤,今日见到君侯无恙,奴婢得回去给菩萨磕头。”
我笑道:“多谢姑姑挂念。”桂旗双唇一动,似是有话要说。然而慧珠在旁,终是不便开言,只得躬身退了下去。
忽听内官在外高声唱道:“皇太后回宫——”我连忙起身,跪在椒房殿外迎接。柔桑满脸疲惫之色,先在椒房殿受了大礼。礼毕更衣,依旧回东偏殿闲坐。她一身牙白凤纹广袖交领长衣,衣襟袖口以淡橘色丝线滚边。散了高耸繁复的发髻,只以一根红檀木长簪松松绾住,垂下大半长发。因洗去了胭脂,面色稍显苍白,眉间隐有愁澜。
柔桑歪在凤榻上,以左手支额,似是不堪承受脑中的种种沉重与纷乱:“整日在朝上正襟危坐,闷也闷死了。我一回来,便只想躺着。玉机姐姐别见怪。”
我忙道:“微臣不敢。”
柔桑一面啜着参茶,一面笑道:“我有好些时候没有见到玉机姐姐了,当真想念得紧。加上政事烦琐,我有些应付不来,就更盼着玉机姐姐能进宫来指点一番。”
我伏地叩首:“微臣向日疾笃,未能入宫叩拜梓宫,更未能恭送梓宫赴山陵,直至今日才得入宫请皇太后圣安,实是罪该万死。请皇太后降罪。”
柔桑忙向慧珠道:“快扶玉机姐姐起来。”又向我道,“玉机姐姐何必请罪?这都是华阳的错,与玉机姐姐无干。我听御医说,这一剑着实是深,姐姐伤了心脉,昏迷多日。多少名医日夜不离,这才救回姐姐的性命。姐姐的身子都好了么?”
我感激道:“承蒙皇太后遣御医医治,微臣已然痊愈。只是不想病了这么十几日,先帝就……”说罢自袖中抽出帕子,低了头只管拭泪。
柔桑的悲伤高贵而矜持:“陆邢二家已斩首弃市,华阳——庶人高氏与邢氏冀望非分,行大逆之事,也将伏诛。先帝九泉之下,亦当瞑目。还请玉机姐姐不要太伤心,保重身体为上。”
我忍下心头的恨意,恭敬道:“微臣遵旨。”
柔桑低头饮茶。哀色如星光稀薄,眉目间有失神的柔情。总有一丝甜蜜萦绕在她心头,于我却是摧肝沥胆的毒药。我冷眼看着,心头几乎沁出血来。
柔桑好一会儿才收回神思,向我笑道:“我今日唤姐姐进宫,就是为了让姐姐亲耳听见高氏在掖庭狱伏诛的好消息。姐姐听过,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我欠身道:“多谢太后。高氏与邢氏既已是庶人,不知太后将如何处置?濮阳郡王又当如何?”
柔桑笑道:“既废为庶人,本该与陆邢两家一道弃市。只是念及高氏是太宗的骨血,邢氏是太宗的妃嫔,便令她二人自行了断,留一全尸。至于濮阳郡王,他才只十岁,便降为枞阳侯,出京就国,也就罢了。”
昱贵太妃邢茜仪原本武功高强,本可以像她的师尊一般,投身于宫墙之外。之所以甘心就死,大约是为了换取爱子的一线生机。粲英宫残月如钩,静静地看着启春与邢茜仪剑指相向。十五年前,胜负已分。
我心不在焉道:“皇太后仁慈。”
柔桑道:“当年太宗未立太子时,高氏还曾进谗言,请太宗立濮阳郡王为太子,万万不可立先帝。先帝仁慈,虽早知此事,却不予追究。不想高氏与邢氏不思先帝恩德,多年来篡逆之心不死,竟酿成今日大祸!实在该死。”说罢捻着发梢,垂眸冷笑,“她要做第二个鄂邑盖长公主[69],我成全她便是。”
华阳的死并不能为我带来一丝甘心快意,我默然听着,仿佛在听一桩与自己无干的生死。末了只敷衍道:“皇太后英明。”
柔桑似是察觉我情绪不高:“元凶伏诛,姐姐似乎并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