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出书版)——小伍
时间:2017-11-07 20:14:18

  银杏挨着我坐下,口气幽冷而向往:“信王又来寻姑娘了呢。”
  我转头见她落寞的神色,不过是一些爱而不得的小小惆怅,也不知是谁该向往谁。遂微笑道:“我倒是羡慕你呢。”银杏顿觉失言,不觉红了脸。
  不多时,便听得岸上众人纷纷向高旸行礼的声音。我整一整衣衫,上岸迎接,却见高旸已经在码头上等我了。我与他俱是一身重练白衣,我在船上,他在岸上。船身一晃,他向我伸出了右手。仿佛还是我初入宫的那个新年,在熙平长公主府门前下车,众目睽睽之下,他伸出右手接我下车。
  四目相对之间,一丝难得的平静和坦然像静夜石缝中艰难盛放的昙花。我竟不由自主地扶着他的手上了岸。
  礼毕,我问道:“殿下国事繁忙,若有差遣,只管传命便是,何必亲自出城?”
  高旸侧头看了看我的伤处,伸手欲揭去我覆面的轻纱:“你的伤……”
  我退步侧身:“皮外伤而已,谢殿下关心。”说罢又行礼,“还未谢过殿下救命之恩。”
  高旸顺势将右手一抬,示意我起身,歉然道:“我本以为有李威在,凶手当毫无
  机会才是,不想你仍是受伤了。”这歉意似乎并不只是因为我受伤了,更是因为我的伤仿佛宣告了我并没有告发朱云。
  我虚抚着伤处,微微叹息:“暗杀防不胜防,这如何能怨李威?倒要多谢他及时捉拿了凶手。”
  高旸道:“今日为何不让女医为你瞧一瞧伤口?若落下疤痕就不好了。”
  我淡淡一笑:“我怕她们又要动针线,我怕疼。”
  高旸顿时嗤的一笑。他负手向着河心,留给我一个充满嘲讽意味的幽蓝背影:“你怕疼?”河风荡起雪白的衣袂,静静擦拭着满河的暗沉,“今日亲手杀人的滋味如何?”
  虽然喂小东子毒酒是救他脱离苦海,然而我毕竟亲手夺去了一个人的性命。我本以为自己会惶恐不安,谁知心底竟生出了好些冷酷与骄傲,颇有一些如鹰般“饥则附人,饱便高飏,遇风尘之会,必有陵霄之志”[96]的自由与戾气了。欲是冷傲,欲要深藏。我淡淡道:“不过尔尔。倒要多谢殿下好好安葬了东公公。”
  高旸道:“若不看在你的面上,我定要让他受尽酷刑。”
  或许小东子于他并不重要,或许他本就是一个尊重对手的人。听闻小东子能安心追随高曜而去,至少这一刻,我的心中是充满感激的。“‘人皆是其所事,而非其所不事,犹犬之吠非其主’[97]。多谢殿下。”
  高旸转身笑道:“既如此,作为报答,你愿意陪我去一个地方么?”
  我不禁好奇,又有些警觉:“何处?”
  高旸袍袖一拂,请我先行:“只有你我二人,不带随从。”见我迟疑,又笑道,“是我不带随从,你可以带上火器——”说着望一眼在船头抱剑而憩的刘钜,“或者他。”
  高旸弑君,都敢于坦然面对我,我为何竟觉可笑的心虚?于是我当先自码头走到岸上。高旸命人牵了两匹马过来。我虽不善骑术,也只得硬着头皮上马。好在高旸并未驱驰,一路缓辔而行。他左手持缰,右手提了两盏灯,专注而孤独地劈开田野中沉密无尽的黑暗。与他并辔而行,颇觉苍凉如梦,就好像故物堆中掉出来的玻璃珠子,小时候喜爱的明亮通透,如今已染了厚厚的尘埃,变得可有可无了。
  在暗中走了半个多时辰,但觉地势渐高。高旸忽然停下,指着高地下一片田垄之间,密密的十几座坟墓道:“到了。你看。”
  山下虽是无人,墓地里灯光和香火却是不熄,照着玄色大理石的无字墓碑一团团苍白无言的温暖。我默默数过,一共是十七盏灯,心下顿时了然:“这是何处?”
  高旸下了马,递给我一盏灯:“这是熙平姑母一家的墓地。”
  我明知故问:“殿下为何不下去?”
  高旸将风灯伸得更远些,似是想照亮山下所有长眠的魂魄:“我很想好好拜祭一下姑母,却不能去。只能这样趁夜望一望。”
  我冷冷道:“为保曹氏一人的性命,葬送了全家的性命,果然狠心。”
  高旸无暇体味我的语气与心境,自顾自道:“我一定让表妹生下孩子,那孩子必得好好长大,方才不负姑母和云弟待我的一番情义。”说罢将风灯往我这边一晃,嘱咐道,“你若得空,也该去景灵宫瞧瞧他们母子。表妹腹中的,可是你们朱家的子孙。”
  我断然拒绝:“曹氏虽不是弑君的主谋,到底对不住先帝。她腹中的孩子,生下来了,也不是朱家的骨肉。顺阳郡主所生的,才是我的亲侄儿。”
  高旸这才稍稍提起风灯,辨认我的神色:“原来你这般痛恨你的亲兄弟?”
  我漠然一瞥:“恨之入骨。”
  高旸一怔,随即叹道:“我也知道你恨之入骨。然而你究竟是恨我们弑君,还是恨姑母没有告知你当年所有的谋划?”
  熙平在山下,高旸在山上,于黑暗中彼此注视,近三十年的执念有穿透生死的力量。说出“我们弑君”这四个字便是承认了一切罪行,这样的坦白既令人感动又教我深恨。我和高旸并肩面对无尽的夜幕,就像面对我过去十五年被遮挡的悲惶人生。我小心翼翼地走了半生,到头来不过是一颗旁观的弃子——我与高曜俱是。是因为弑君还是因为被欺骗,“本也没有分别。”
  高旸道:“我知道你对先帝忠心,可他已不在了,难道你要永远与我作对?”
  我叹道:“我后知后觉,懦弱无能,何敢与殿下作对?只想回到青州,读书耕田,平淡度日。”
  高旸道:“在京中一样可以平淡度日。你忍耐些日子,我定将令堂接回京来。”
  我冷冷道:“当年我昧着良心做了许多错事,几番挣扎于生死之间,好容易盼到先帝登基,以为总算不负这半生辛苦。不想竟出了这等事情。朱云弑君,我虽不知情,但他是我亲弟弟,这与我亲手所弑有何分别?京城虽大,却已无处容身。”
  高旸道:“我要你留在京城,留在我身边。”
  我笑道:“还是让我回青州吧。含光剑等闲不出鞘,一出鞘必染血而归。”
  高旸不惧反笑:“你早知道是我杀了高曜,为何不遣刘钜来杀了我?”
  我正色道:“从前不杀殿下,是因为我无凭无据。现下不杀殿下,是为了报答殿下保全玉机的母亲与侄儿的性命。然而从前不杀,现下不杀,不代表将来也不杀。”
  高旸摸一摸颈后的肌肤,仿佛在体味肌肤的暖意所带来的生之笃定。他讥诮道:“我听姑母说,当年你送小虾儿去死,是何等的果决。今日的你,不复从前,倒有些妇人之仁了。”
  我毫不示弱,依旧含笑道:“我的这点‘妇人之仁’,都是从太宗皇帝那里学到的。”说罢扬起风灯,似扬起剑尖,“别忘了,殿下的人头还寄在含光剑上呢。”
  高旸道:“这样说来,倒是我欠你一命。”
  我拈去他肩头上偶尔掉落的蜡痕,淡然道:“殿下记着便好。”
第三十章 燕燕于飞
  回到陈桥驿,竟已过了子时。绿萼与小钱在灯下相对发愁,银杏坐在一旁涂鸦,刘钜却早早睡了。见我回来,三人一拥而上,绿萼担心得险些哭起来,一迭声问道:“信王说了什么?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怎么一会儿恼了姑娘,一会儿又对姑娘这样好?姑娘这么久不回来,奴婢真是担心。”
  我拂去绿萼脸上的泪意,微笑道:“不必担心我。我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么?”
  银杏笑道:“依奴婢看,左不过是信王想知道,又不敢知道;想留下姑娘,又不放心;想相信姑娘,又不甘心。种种矛盾,不知所云。”
  绿萼瞪了银杏一眼:“偏你都知道!”
  银杏道:“不知姑娘是如何回答信王的?”
  我淡淡道:“我没说什么。只盼着他尽快与昌王决一死战。”
  绿萼忙道:“打仗总是不好,会死许多人的。其实姑娘若是遣刘钜……”
  银杏忙道:“钜哥哥是个活生生的人,又不是杀人的凶器,姑娘绝不会随便遣钜哥哥去杀人!”绿萼本待反唇相讥,张一张口,终于吞声。
  我接过小钱手中的茶和点心,叹道:“钜兄弟固然不是杀人的凶器,可必要时,他也只能做凶器。若不是这件凶器镇着,信王府今日早就动手将我们留在京城了。”
  绿萼道:“其实姑娘留下也好。京中形势千变万化,一时离开了,又不知有多少变故。”
  银杏笑道:“变故?这会儿姑娘当巴望着信王快些登基才是。”
  绿萼忙道:“胡说!姑娘不是深厌信王登基么?”
  银杏终于恢复常态,我甚是欣慰。见她张口欲辩,我忙笑道:“你们的精神都越发好了。夜深了,早些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行船八九个时辰,天黑时终于赶到了定陶。定陶位于广济河与荷水的交汇之处。高思谚初灭北燕时,曾整顿过河务,荷水便是在那时疏通至广济河。漕运入泗水直达淮南,定陶也便成了军镇。广济河北岸的定陶驿有东西两进院落,大小数十间房。因是水路冲要,码头桅杆林立,驿站早已没了空屋子,一行人只得在船上过夜。
  翌日清晨,河上雾气茫茫,将日出染成一线宿醉的酡颜,由丹至白,又成深青。远处的茅舍屋宇隐藏在日光与雾气中,直至视野边缘,方才显露出深褐的轮廓。荷水上的五桅帆船似鹏鸟展翼,吃饱了东南风,向广济河疾驶而来。
  我站在船头,正要吩咐起锚,忽见岸上一个妆饰贵重的妇人牵着两个孩子,带着一群仆妇出了驿站大门,正待登车。只见她一身水蓝色广袖长衣,淡若长天,数片深青色的水云纹勾勒出几许深沉与宁静。乌发高高绾起,簪着两朵琥珀色宫花。两个孩子俱是八九岁的年纪,男孩面容英武,女孩则更像母亲。
  我在船上远远唤道:“文夫人,玉机有礼了。”说罢缓步下船。
  因我背着日光,加上雾气遮挡,苏燕燕仔细辨认了许久,方才奇道:“朱大人?”忙上前还礼,“多年未见,不想姐姐还认得妹妹。”
  自咸平二十年至今,我与苏燕燕已有六年未曾相见。我与她同为熙平大长公主安插在皇城中的内应,她告诉我翟恩仙的住处,她逼死了裘后,我也曾用空荡荡的铳管空言恫吓般抵住她的眉心。即使隔着漫长时光与苍茫晨雾,我依然能一眼认出她的面孔。我笑道:“多年未见,苏妹妹分毫未改。”
  苏燕燕抚一抚面颊,笑道:“妹妹老了,比不得姐姐。”说罢又唤两个孩子上前行礼。礼毕,乳母领了孩子回去。我问道:“妹妹怎的在此处?”
  苏燕燕道:“回乡办些琐事,正要回京。姐姐这是要去青州么?”
  我笑道:“正是。难得遇见妹妹,不知妹妹得不得空,与我在河边漫步片刻?”
  苏燕燕笑道:“求之不得。”说罢与我并肩向西而行。
  河边是一片草滩,清凉的露水很快濡湿了鞋尖和裙角,水汽席卷着土腥扑面而来。远离京城又未至青州,竟有悬浮于天地之间的悠游与轻松。加之熙平已死,我与苏燕燕相对,再也没有昔日的厌恶与沉重。苏燕燕轻摇纨扇,有意无意地掩饰唇边幽微的笑意。
  走了十来步,苏燕燕方问道:“君侯从京城来,可听说过七八日前京中的一件大事。”
  我摇头:“七八日前玉机并不在京中。不知妹妹所指何事?”
  苏燕燕驻足,双目迎着晨光微微一亮:“恕妹妹直言,便是姐姐家中的变故……”
  我垂眸叹道:“惭愧……”
  苏燕燕细细打量我的神情,似笑非笑道:“姐姐何须惭愧?”
  我亦扬眸,与她坦然相视:“甚少见到妹妹如此高兴。”
  苏燕燕一怔,忙分辩道:“姐姐别多心,我并非幸灾乐祸——”
  “我知道妹妹不是。”苏燕燕暗暗嘘了一口气。我转口又道:“即便是,也没有什么。”
  苏燕燕讪讪道:“姐姐大度。”
  才站了这么一会儿,苏燕燕的两个孩子便上前催促了。苏燕燕正待板起脸教训两句,我忙道:“想来妹妹还要赶路,今日便就此别过。来日京城相聚,玉机定备下美酒佳肴,扫席相待。”
  苏燕燕了然,于是退身行礼,微微一笑道:“既如此,妹妹先告辞了。来日京城相见,再聚谈畅饮。”说罢命两个孩子行礼作别,转身离去。她天青色的身影像一片被日光晒化的云,脚步轻盈而飘忽,片刻间人与车便无影无踪。
  见苏燕燕走远,绿萼与银杏才敢上前,两人俱道:“文夫人从来不是这样轻浮的人,今日问起公子的事情,怎么是这样一副嘴脸?”
  苏燕燕逼死裘后,或许也和我一样,多年来备受良心折磨。她并非幸灾乐祸,而是熙平死后,与我感同身受。我笑道:“由她去吧。”
  银杏道:“姑娘当真心宽,换了奴婢可容不得这般虚情假意的。”
  我转头望着银杏认真的面孔,眸中还带着一丝伤心疲惫。她在说我,又仿佛在说自己。我宽慰道:“真情也好,假意也好,于文夫人,我并不放在心上。她也不会将我放在心上。起程吧。”
  船到寿光已是离京五日后的傍晚。弥河上青天紫云,倒映在河水中愈加浓艳而瑰丽。我抛下物事,带着银杏与绿萼先回到家中。天色很快黯淡下来,昔日的旧居十分安静,唯有新养的鸡鸭在竹笼子里唧唧而鸣。因是谪居,家中日常服侍只有两个女人,一个小厮以及一个乳母。想是众人都在后面忙碌,无人迎接。走入后院,只见一个中年女人在灯下舂米,笃笃的声音在夜中听来,像是不住地叩问。
  见我进来,她连忙上前迎接:“二……二小姐。”
  我奇道:“怎的只有你一个在这里?”
  那女人道:“老夫人在草堂跪了一日,郡主带着两个孩儿去朱老太太府上了。”
  我奇道:“朱老太太?”
  那女人忙道:“回二小姐,便是族叔祖朱混的夫人。”当年我辞官回寿光时,朱混的夫人便已年过八旬,不想六七年没有回来,她依然健在。京城已然翻天覆地,这里的岁月却凝滞已久。哪怕是贬谪,乡居的迎来送往仍与当年一般,频繁又安静。
  我心下稍慰,道:“先领我去草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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