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出书版)——小伍
时间:2017-11-07 20:14:18

  元日乃启春三十岁的寿辰,我早早备了寿礼,除夕那日命银杏送去。银杏回来道:“奴婢去的时候,皇后正在和皇长子看姑娘绘的肖像,想是皇长子裱了献给皇后的。母子俩和乐融融,两位公主也在膝下又说又笑。皇后一高兴,还赏了奴婢好些东西呢。”说罢翻出荷包,却是金锞子。金光灿灿的半袋子,铸成四时花样,丝带吊在指尖,勒出浅浅一道晕红。
  我笑道:“寿礼是按制备的,并没有多余。皇后却如此重赏,真好阔绰。”
  银杏道:“奴婢以为,这是皇后感念姑娘弥合他们母子亲情的善意。”
  我笑道:“皇后没有皇子,说不定将来还要倚靠这个养子的。为着夫君的皇位,她已付出太多,自然一步也不能走错。你既说她有善意,那你就好好收着。”
  银杏系紧细带,随手将荷包丢入屉中:“奴婢要它做什么?还是娘娘收着吧。奴婢以为,皇后当日要杀娘娘,多半还是忌惮娘娘,怕娘娘坏了事。事后皇后也曾向娘娘谢罪,多少还是顾念旧情的。再者,后妃不和,圣上整日在后宫,也不会高兴的。”
  我笑道:“你既这样说了,我就姑且收着。彼此都有善意,日后皇太子被废了,也好过些。”
  银杏听闻“皇太子”三个字,面上僵了一僵,斟酌道:“娘娘说皇后事事小心在意,唯恐得而复失。奴婢斗胆也问一问娘娘,这一入宫,除却皇太子,娘娘就真的不在意别的了么?”
  锦绣华袍,织纹蜿蜒,委蛇盘踞,绵绵不绝。死死裹住被玷污的残躯,衰败到骨髓。我淡然:“我出身卑微,身无长物,从来就没有什么可付出的,自也没有什么可在意的。唯此一身,唯此一命,都交予先帝。”
  除夕夜宴摆在了延秀宫。家宴清静,服侍的乐工也只五六人而已,丝竹悠悠,清音袅袅,和风畅畅,香氛郁郁。母慈子孝,夫妇恩爱,其乐也融融,其乐也泄泄。我不过略坐一坐,便告病回宫。
  银杏一面扶我登辇,一面道:“娘娘怎么不多坐一会儿,奴婢看圣上眼巴巴地看着,就指望娘娘多留一会儿呢。这会儿回宫了也没有好酒吃。”
  我笑道:“难道我是为了喝酒?人家有儿有女的一大家子,我坐在那里算什么?皇后也未必喜欢我坐着,碍眼得很。”恰逢小钱依命来接我,我便问他,“菜肴点心都送去北宫了么?”
  小钱的脸被火光照得通红,笑嘻嘻道:“金水门下钥前就送去了,简公公收了。贞德皇后还赏了奴婢几口热酒吃。”
  我嗯了一声,一路无话。回到昭阳殿方才嘱咐小钱道:“我不便总去北宫,你要多联络着小简,常通声气才好。只是也要记得长话短说,别惹出闲话。”
  小钱躬身领命。却听银杏嗔道:“这话娘娘都说了一百遍了。”
  小钱笑道:“娘娘放心,奴婢识得分寸。比如今日晌午,前面的小任说,要来遇乔宫给娘娘磕头,奴婢就代娘娘赏了,一面回绝了他。”
  “小任?”我一怔,“便是那个服侍李演终老的孩子么?”
  小钱道:“正是。李公公死后,他就在谨身殿侍奉宫宴,如今整个膳房,他管着一大半。”
  那夜,朝中正为春宫正位而饮宴欢歌,宫中亦望趁着主君欢喜,多得些赏赐。只有小任守着重病垂危的李演,直到他死去。因这件功劳,他被调入谨身殿侍奉,七八年下来,竟也成了执事。我记得他矮小而白秀,不知穿上内侍供奉官的服制,是什么模样。我笑道:“侍奉宫宴是个露脸的好差事,让他好好服侍。请安就不必了,你就代我好好赏他。服侍得好,来日自有相见的时候。”
  小钱应了。忽报方太医来了,于是把脉望色,战战兢兢忙了半日,确认我无事,又絮絮嘱咐了一番,这才回家。银杏笑道:“宫里明明有当值的太医,方太医好端端在家里过年,却被圣旨急召进宫。都是娘娘一句告病的不是。”
  小钱道:“娘娘的病素来是这位方太医看的,药也是方太医配的,换一个大夫也不知道娘娘的病历,自然不放心。这是圣上心疼娘娘的地方。”
  我一哂。忽见眼前一亮,却是宫外烟花的余辉洒在了窗纸上。也是这样的除夕之夜,我和熙平对面坐着,暖阁外是莹莹昏烛与茫茫缞绖,欢声笑语间杂哀哀哭泣,新的一年却没有新的期盼。绿萼有三日没有回来了,此时她与采薇相对而坐,会说些什么?或许什么也不必说,清醴素香间,一齐怀念深爱之人。怀念,也是一种新的期盼吧。
  第二日是元日,又是启春的生辰。清早,随帝后一道拜见过林太后,又去守坤宫拜寿。呆坐着无话可讲,磕了两个头便出来了。忽而想起,这便是宫中妃嫔太少的坏处了,没有足够多的笑容和闲话支撑起皇后的雍容和贵妃的静默。一妻一妾闲坐着,平分秋色。启春请我午间来椒房殿宴饮,我照旧推身子不舒服,婉言拒绝了。
  整个上午,内阜院与各宫的管事依次往守坤宫与遇乔宫拜年。我命银杏放赏,来人一律不见。正歪在榻上读书,忽觉有人推了推我的腿,我支起身子一瞧,只见高旸笑吟吟地站在榻旁,一身赤色团龙锦袍,粲粲如旭日东升。我正要下榻行礼,高旸按住我道:“罢了。听太医说,你也没什么病,好好的不见人,分明是犯懒。”说罢在我脚边坐了下来。
  我索性掉过头,倚在他肩上,照旧捧着书看。高旸将书一抽:“我来了,你也不陪我说话。”
  我抢回书,拿过一枚银叶子,夹在书页中:“能与陛下在一起就好,何必多话?”
  帘幕半卷,沉香细细。西偏殿雪光黯淡,恰好只能照亮一页书并高旸微青的下颌。我扬手摸了摸,顺势钻入他的怀中。高旸叹道:“你本就好静,又不肯见人,这样一来就更孤单了。我命人接你母亲进宫陪你可好?”我摇了摇头。他又道:“你不肯去定乾宫,我也不能天天来,这样恐怕闷坏了你。”
  我柔声道:“我知道你在我一墙之隔的地方坐着,便怎么都好。故人相知,何需朝朝暮暮?”
  高旸的心跳陡然沉重,他长长叹了一声:“说起故人相知,我想起一个人来。当年我在西北,他与文泰来一道弹劾高思谊,还替我将伪造的书信发回京中,若没有他,太宗未必就这般轻易地放过我。皆是因为他家与熙平姑母交好的缘故。我与他也算是故人,他却要反我。”
  他在说裘玉郎。我只做不知:“陛下处死他了么?”
  高旸道:“我本不想杀他,奈何他不肯归降。得到了天下,却得不到人心。”这话听不出悲喜,亦听不出惶怒,却有一丝淡淡的愧意。
  我听他喟叹人心不服的怅然,我心中竟有些许安慰。或许他日后会是一个好皇帝吧。
  我宽慰道:“‘山薮藏疾,川泽纳污,瑾瑜匿恶,国君含诟’[142],做国君的,就是要有一副好肚量。天长日久,天下人的心,迟早都是陛下的。”
  午间的时光温暖而沉静,檐下冰凌融化,滴滴答答的声音清晰可闻。昭阳殿的华光铺展出去,又翻卷回来,重重光影,如千灯一室。我在暗中窥望,仿佛置身大千世界之外,连影子也不会留下一抹。伏在他的怀中,便是贴住了大千世界的琉璃粉光,省去了许多遣词造句的力气。
  只听高旸在耳边娓娓道:“有你在我身边,自是不怕得不到人心。前几日高朠的事,我都听说了。太后听了,也很欢喜。早就想来告诉你,就是朝中事体太繁。”
  我懒怠回答,合上眼睛轻轻嗯了一声。他又道:“你姐姐上了一道密折,你知道么?”
  他左肩一动,我绾一绾鬓发,缓缓坐直了身子:“密折中说什么?”
  高旸道:“密折中说,她情愿将东阳郡王继嗣废骁王一脉,请更名高晆。”
  我一怔:“哪个晆字?”
  高旸道:“左日右圭。”晆,乃离别之意。高晅离别宗室,玉枢离别皇城。从日的字那样多,玉枢偏偏选了这个,无情而贴切。高旸问道,“这个字只偶然在人名中见到,究竟是何意?”
  我如实道:“是离别之意。这道密折,陛下准了么?”
  高旸道:“东阳郡王毕竟是你的亲外甥,你说呢?”
  我微笑道:“请陛下就准了。”
  高旸笑道:“这主意是你给她出的吧。”
  我笑道:“是。晅儿是太宗之子,我不想他的名分为别有用心的人所利用。”
  高旸唇角微扬,也不知是赞许还是嘲讽:“你怕我杀了他。”
  我摇了摇头:“若真有那么一日,有人拥戴晅儿谋反,哪怕陛下有心饶他一命,我也会劝陛下杀了他的。”
  高旸道:“胡说!我们自幼在一处,我绝不会害玉枢的孩子。”
  我坦然一笑:“骁王逆案已过去近三十年,孤魂滞魄,无人祭祀,甚是可怜。他是陛下的伯父,陛下理应对此事有所处置。高晅继嗣骁王,既杜绝反臣之心,又使骁王飘魂血食,不是两全其美么?我不想陛下日后公私两难,还请陛下做个决断吧。”
  高旸叹道:“骁王是逆党,虽可矜恕,不能翻案。即便开恩恢复属籍,也不过是个庶人。你姐姐的孩子若继嗣骁王,从此也只能是个布衣,你舍得么?”
  我欠身淡然:“全凭陛下圣裁。”
  高旸在遇乔宫睡了半个时辰,方才去守坤宫赴启春的寿宴。
  午膳用得晚,午后起身,日光已西移。掀开帐幕呆坐片刻,白茫茫的一面窗,照得人头晕目眩。时光像黏腻的麦芽糖,被扯得稠密而细长。我的耳目不知为何忽然灵敏起来。周遭静得怕人,室内有和软的风,吹破光幕,露出难以察觉的残破。我缓缓走到窗前,举手摸索。日光与雪光包裹住手指,勾勒出薄脆的骨相。忽有细冷的风钻入掌心,原来窗纸已不知何时破了一条缝。缝隙向下弯折,像不悦的唇角。下唇噗噗颤抖,风像蛇信子,一下一下舔舐着掌心。
  这在遇乔宫的执事采衣看来,是不可饶恕的错误。在我看来,却甚是蹊跷。糊窗的纸虽然薄,却也不是一指头就能戳破的。破损的边缘如此齐整,线条对称如刀切一般,分明是利器所为。
  我披了衣裳四下寻找,终于在正对着破损之处的金砖地上、熏笼的兽角边,发现一枚亮闪闪的物事。拾起一瞧,竟是一枚黄铜三棱梭。
  自刘钜与华阳走后,除了那一枚用丝带穿着的三才梭还系在银杏胸前,不论是在寿光、仁和屯、新平县侯府还是宫中,都没有留下他们一星半点的痕迹。我唤银杏的声音不免颤抖而尖锐。银杏连忙进来,问道:“娘娘醒了。奴婢催水去。”
  我将三棱梭递与她瞧:“这是你的?”
  银杏吃了一惊,忙自领口掏出丝带穿好的三棱梭:“不是。奴婢的在这里呢。”
  两枚三棱梭在她雪白的掌心中并排躺着。从景灵宫到新平县侯府,从咸平十八年至今,一枚是系了缯带的老旧羽箭,一枚是砥镞磨光的新造利器。我与银杏相视一眼,齐声问道:“这一枚是哪里来的?”
  银杏将两枚三棱梭攥于掌心,忽然眼中一亮:“是钜哥哥回来了?”说罢又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不,他不是已经与华阳公主离开京城了么?”
  我问她要过那枚三棱梭,与窗上的裂缝比对了一番,看了看落地之处,又拨开缝隙望一望对面的高墙,方转头微微一笑道:“谁说离京了就不能回来?”
  银杏掩口道:“莫非钜哥哥想通了?要来杀了——”
  我摇头道:“钜兄弟言出必行,既说过不会行刺,那就不会。可是他不会,不见得旁人不会。”
  银杏怔了半晌,失声道:“华阳长公主!”
  沈太妃薨逝后,我在侯府养病,华阳仗着一身武艺,涉险入京寻找刘钜。我恨她辜负了睿王的苦心,恨她耽于情爱不顾身家性命,忍不住出言讥讽——“亏得殿下还是太宗皇帝的女儿!一身武艺,只为逾墙入室,掳人劫财?还是墙头瓦上,与人幽会?”
  脱身藩篱,青山绿水,鸳盟克践,鹿踪远逸,于她已是最好的人生。然而她竟肯回来,担起人生的重责,不枉龚佩佩为她而死。“华阳是太宗之女,先帝的亲妹妹,她要复仇,天经地义。想必她的功夫已得刘钜的真传,比之七八个月前,当更有进益。”
  银杏不解道:“既要……做这件大事,那钜哥哥送来这枚铜梭又是什么意思?”
  我叹道:“刘钜知道我嫁了他,大约心中不忍,所以前来示警。或者……让我预备好后事。”
  银杏道:“几时动手?”
  我想了想:“圣上晚间在谨身殿大宴群臣,散宴后会去皇后那里。大年下的,宫里人不多。夜深人静的最好下手,想来应在守坤宫寝殿。”说着冷笑一声,唇齿间满是怨毒,“‘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粉骷髅’。痛快!”
  银杏叹道:“如果钜哥哥来示警,是不愿娘娘没了夫君。娘娘这是不打算告诉圣上了么?”
  我冷笑:“当然要告诉。”银杏不解,瑟瑟然不敢再问。我又道,“你先去唤小钱来,然后亲自去北宫,告诉小简,让他们晚上警醒着些。”
  银杏应了,终是鼓起勇气追问道:“那娘娘打算几时告诉圣上?”
  我一哂:“谁说我要告诉他了?”
  天刚黑,小钱便回来禀告:“宫宴还未开始,封大人他们已经进宫候着了。奴婢已将东西给封大人瞧了。封大人回说,今晚政事堂本是苏司政当值,他已向苏司政说了,因自己独自在京,在哪里过元日都是一样,因此苏司政乐得回家团聚去了。东西奴婢已经拿回来了。”
  我笑道:“你没让封大人知道,这东西是遇乔宫传递出去的吧。”
  小钱道:“是小任派了一个孩子拿去的,话也是回给小任的,奴婢并没有露面,娘娘就放心好了。”
  打开素封,取出纸片,但见石边画着寸许长的竹节,除此以外空无一物。小钱笑道:“封大人一见就明白了。恕奴婢愚钝,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银杏在一旁笑道:“土石上有竹子,一寸长,这是一个‘等’字。娘娘是让封大人散了宴后等一等。”
  我淡淡道:“封大人数度起落,明知当今不喜欢他,还肯入京为官,自然是想做些事的。今夜有事,他怎能不等?”说着将纸片塞入封套,银杏揭开薄胎灯罩,热气涌出,纸封被吹得稍稍一歪,随即被舌焰吞卷,一寸一寸化成了灰烬。我将它丢入无水的瓷盂中,火光照亮内壁的鱼纹,鼓胀的双眼现出许多生动的表情。
  夜深了。汴城灯火漫漫,泛起清杳的光雾。穹顶四合,密不透风,银汉迢迢,星光熠熠。是何等魅惑的夜色,结发夫妇依旧年轻力壮,床几之间,十指相扣,坐揽江山无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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