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上前行了一礼。慎媛缓缓抬起头:“玉机来了……坐吧。”惠仙忙端了一只榆木凳来请我坐下,便躬身退了出去。慎媛叹道:“玉机都已知道了。”
慎媛裘氏,过去的裘皇后。每次觐见皇后,她必然装扮华贵,刻意做出富贵端丽的姿态。虽然她的容貌远不如周贵妃,出身修养又不如陆贵妃,却从不肯在众人面前示弱。我虽一向觉得她这样要强实属无谓,但如今见到她如此失意憔悴、落魄无助,倒怀念起她盛妆的容颜和涂满蔻丹的十指来。
我鼻子一酸:“臣女都听惠仙姑姑说了。娘娘怎可如此?”
慎媛的右手紧紧攥住黯然无色的锦被,左手握住赤金红宝石蝴蝶簪,颤声道:“我如今已经不是皇后了,也唯有你还肯来看我。”
我勉强微笑道:“娘娘对臣女有恩,这本是臣女应当的。”
慎媛悲凉的目光似清冷的月辉覆在我的脸上:“长公主果然没有选错人。长公主还好么?”
我忙道:“长公主殿下甚好,娘娘不必担忧。”
慎媛无力地歪倒在床上:“那便好。”说着又叹,“你放心,我不会再寻死了。我累了,想歇息片刻,玉机还有话要说?”
长发覆在她的右颊上,遮住了眉眼。忽见她肩头一颤,终是将面孔埋在枕上。我看不见她的眼泪,亦不想看见:“臣女此来,只是想将这金簪交还娘娘。娘娘曾命臣女好好保管此簪,勿负娘娘的期望。如今金簪在此,臣女斗胆请问娘娘,可还记得当初的期望么?”
慎媛愈加难过:“期望……我还能有什么期望?”
我续道:“子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58]再艰难,也还有二殿下,是不是?”慎媛愈加不肯正视于我,只在枕上凄然摇头:“身为女儿,甚为不孝,无法搭救父母于水火之中。身为母亲,这不堪的身份又拖累我儿。我若死了,倒也干净。”
我拿出一幅干净的胭脂色六棱雪花锦帕,这是我春天初见慎媛时,慎媛赏给我的。我将丝帕折好,放在她的枕边,方将双掌合住她攥着金簪的左手,恳切道:“臣女拙于言辞,无言可劝说娘娘。如今只说一句,皇后也好,宫娥也罢,二殿下不能没有娘亲。”
慎媛嗯了一声,终是无言。
良久,我起身开了门窗。最后一缕夕阳斜斜照入楼中,像一道锈迹斑斑的剑影。我扶了慎媛下床,在妆台前坐定。往日的红檀木九重春色阔镜妆台早换作了普通的榆木清漆妆台,妆奁中也没了昔日的珠玉辉煌。我唤惠仙进来为慎媛梳头,又看她吃了些东西,方才退出历星楼。
走进益园,仿佛还能感觉到慎媛倚窗相送的目光。夫君的冷落,父母的埋怨,彻底摧毁了裘氏女入宫为后的虚假荣耀。这荣耀支撑她多年。原来,她若不是皇后,也难再做裘氏女。原来,她从来不是她自己,她只是坐在后位上的木偶——一个骁王党与皇帝都需要的木偶。
在益园中遇见前来接自己的芳馨。芳馨道:“姑娘总算回来了。二殿下一直吵着要去历星楼呢。这会儿可让他去么?”
紫藤架子已被拆去,头顶无遮无拦。忽想起升平长公主曾道:“这紫藤架是奉了皇嫂的旨意做的,白日看来,自是娇娆,可是一到天黑,紫藤花穗垂下,黑沉沉的常吓人一跳。”
原来他们竟这般怨恨这些紫藤,不待它明春再开一季,便迫不及待都拔了去。也是,一个蠢而无用的木偶,却还享受着世人的膜拜。殊不知每一次叩拜,都是加诸在她身上的刀与火。
那紫藤,早已连根斩断,在炎炎烈火中化为灰烬了。
我叹道:“不必了。明日再去吧。”
第二十四章 双生双逝
腊月朔,又下起了小雪,皇帝和周贵妃带领皇子公主与各宫女官前去济慈宫向皇太后请安。此时车舜英早已辞官,女官只剩了我和锦素两个。陆贵妃还没有出月,只遣乳母抱了华阳公主前去觐见。
巳正已过,尚太后一身洁白短衣,腰间系一条麦穗金缎子在空旷的前院中舞剑。太后虽已年近半百,但阔背纤腰,四肢修长,身姿依旧如少女般苗条与矫健。金色缎带和银色剑光交织,在雪中舞成一道华丽的幻彩。远远望见慎媛的左臂上搭着一袭裘皮氅衣,手持一幅绵软汗巾恭敬侍立在院角。她低眉顺目,对皇帝与周贵妃视若不见。
皇帝含笑看着,并不上前打扰,只是偶尔与周贵妃评说两句。雪中剑舞曼妙新奇,我暗自惊叹,连日的抑郁一扫而空,不觉吟道:“纵剑开石成千仞,遥临万顷惊俗梦。”
锦素笑道:“姐姐说什么?”
我笑道:“随口乱说的。想初进宫时,启姐姐和邢姑娘在粲英宫比剑。当时春暮,如今却是隆冬了。”
锦素含悲而叹:“时如逝水,永不回头。”只一瞬,她又含笑道,“我也想起一句话,少宫化雪游混沌,长铗寒光照明镜。姐姐说可好?”
我笑道:“应景又贴切。”
高曜听了我和锦素的吟诵,不觉好奇,抬头问道:“什么是少宫?什么是长铗?”
我笑道:“七弦琴中,六弦为少宫,代指音律;长铗便是长剑,《楚辞·涉江》中有云,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
不多时,尚太后止了剑舞。慎媛奉上汗巾,将黑裘氅衣轻轻披在太后肩上。皇帝携周贵妃走上前去,众人行礼如仪。慎媛见状,忙退开几步。
太后笑道:“这里冷,进屋说话吧。”
周贵妃率先上前扶住太后,微微一笑道:“母后的剑术越发凌厉了,竟有几招儿臣从未见过,可是新创的么?”
太后拍着周贵妃的手道:“偏你眼尖。”
皇帝赶上,一面双手接过太后的佩剑,一面笑道:“渊的剑术得母后真传,母后有些什么新招式,她自然最清楚。可惜儿于剑道上见识浅薄,不及渊之万一。”
太后笑道:“我知道你爱火器不爱剑术。也是,火器比剑术厉害百倍,剑术么,不习也罢。如今也只是强身健体,当不得真。”
太后将汗巾交还给慎媛。慎媛方上前向皇帝和周贵妃默默行了一礼。只见她挽着椎髻,淡施脂粉,身穿一件牙色长袍,上面零星绣了几朵紫藤花。容颜虽清减,倒比做皇后时清秀可爱得多。面对皇帝时,眼中仍有悲怒,神色却如古井之水,波澜不惊。
皇帝倒也不在意她礼数不周,只道:“听说近日慎媛时常侍奉母后,孝心可嘉。天气寒冷,慎媛也要当心身体。”
慎媛淡淡道:“谢陛下关怀。”说罢复又退下。
皇帝一笑,也不理会,便扶着太后往后院走去。
太后也不更衣,只添了件家常锦袄。宜修带领众人奉茶。太后漱了口,方向周贵妃道:“后宫还好管么?”
自从皇后退位,陆贵妃生产,内宫的事务便交予周贵妃总理。但见她一身牙色绿梅锦袄,甚是清爽宜人。然而纵使精心保养,却也不免有衰老之相。自裘后退位,我总是想起她。为陆贵妃求情、营救锦素、与皇帝合谋篡改内史,都是眼前之人。
她的笑意总是温和而淡然:“多年不曾掌管内务,都生疏了。”
太后笑道:“辛苦你了。年关将到,年赏打点好了么?”
周贵妃道:“都好了。过几日便可分下去。”
太后点点头:“很好。”说着端起茶盏,忽想起什么,又放下道,“别人倒也罢了,历星楼的吃穿用度可有循例?”
周贵妃道:“历星楼的用度是照着先帝敬媛的份例来的。”
太后道:“那也没错。只是敬媛当年是随侍的丫头,先帝登基之后,才得了这个位分。虽说有名分,但供养却有限。历星楼与敬媛的情形大不相同,斟酌着添些也好。”
周贵妃微微一笑:“儿臣正有此意。只因前些日子才接过手来,千头万绪,才没顾上。这次年赏,历星楼和遇乔宫是一样的,只比思乔宫矮一等。且历星楼年久失修,儿臣正要请慎媛去粲英宫暂住,好重新修缮。服侍慎媛的人也太少了些,儿臣已经支会内阜院再调些人去。”
太后道:“如此甚好。”又向皇帝道,“慎媛固是有错,却甚是可怜。她毕竟是曜儿的生母,皇帝还应垂怜。”皇帝恭声应是。
太后招手让高曜上前,亲自抱他上榻,又拿了茯苓饼递给他。高曜恭敬谢过,方靠在太后怀中慢慢吃了起来。太后笑望着高曜好一会儿,方抬头向周贵妃道:“本宫记得今春选了四位女巡进宫,如今却只剩了两位。过了年也该再选几位进来,如今添了一位公主,你们越发不得闲,再封几个女官,公主们也有个玩伴。”
周贵妃道:“儿臣正有此意。”
太后满意道:“你向来有分寸,本宫放心。”
皇帝与周贵妃相视一眼,说道:“儿臣有件事情想讨母后的示下。”
太后笑道:“若是好事便说来听听,若又要打又要罚就不必说了。”
皇帝有些不自在,双颊一红,赔笑道:“快过年了,自然是好事。朱女巡入宫一年,才德为后宫称道,理当升迁。儿臣想过了新年便升朱女巡为正七品女史,为众女官之首,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我骤然听皇帝提起我,连忙站起身。太后笑道:“这是好事。又何必等新年之后?”
皇帝笑道:“那朕回宫就下旨。”
芳馨在我身后悄声道:“姑娘该谢恩才是。”我连忙碎步上前,向太后与皇帝行跪拜大礼,“臣女谢太后恩典,谢陛下恩典。”
高曜在太后怀中抬头道:“皇祖母,玉机姐姐是不是升官了?”
太后笑道:“正是。曜儿该向朱大人贺喜。”
高曜跳下地,欢欢喜喜地拉着我的手道:“恭喜玉机姐姐高升。”当下锦素也站起身来向我道喜。宫人们见两宫高兴,都凑趣上来讨喜。
这喜讯来得太突然,我眼看着周遭一张张笑脸,有些不知所措。
太后摆摆手笑道:“好了,你们要讨赏,回去将灵修殿的大门堵上慢慢讨去。”
皇帝笑道:“母后不知道,朱女巡不但将曜儿教导得甚是得体,自己更是见识不凡。朕记得有一次她在益园中与朕说了许多治国之道,竟也不输于朝臣。单就这份学识,也当得起这女史之位。”
太后想了想道:“本宫记得前些日子出宫丁忧的史女巡颇通理财之道,如今这位朱女巡竟通国事,果然是女中君子。”又向周贵妃道,“朱大人既为女官之首,用度也该添些才是。”
周贵妃微笑道:“母后放心,儿臣知道。”
太后抱过华阳公主,华阳公主原本在乳母怀中半睡半醒,换了生人一抱顿时大哭起来,太后一面柔声哄着,一面向皇帝笑道:“中气很足,说不定是个学武的好料子。”
皇帝笑道:“当初瑜卿怀这孩子的时候生了一场病,朕还担心她身子不好。如今听母后这一说,日后定要请个名师指点。”
所谓“生了一场病”,当是指四月里陆贵妃“自尽”一事。听皇帝的口气,当陆贵妃“自尽”时,应当自知已然怀孕。陆贵妃既非自尽,那嘉秬究竟是怎样溺水的?
自太后房中出来,周贵妃随皇帝去了仪元殿,锦素带着高显回了长宁宫。我和高曜经过茶房,见慎媛在里面准备茶点。她熟练地拿出各样杯碟碗盘,一溜摆开。得知即将升迁,我颇有些喜出望外,但总不及此刻见到慎媛安然无恙时的轻松喜悦。
我缓步走入茶房,几个小宫女忙上来请安。高曜一头扑在慎媛怀中,兴奋道:“母亲,今天玉机姐姐升官了。”
慎媛澹然一笑:“听说你升为女史,恭喜。”
我笑道:“多谢娘娘。娘娘今日气色甚好。”
慎媛掠一掠发鬓:“好不好,有什么要紧。我如今唯一的心愿,便是你和曜儿一切平安。总算你们不曾受我连累,我也能放心了。”她的心愈是痛苦不甘,神情愈是平静淡然。
我低低道:“这都是两宫的恩典。”
慎媛微微冷笑:“不错,雷霆雨露,莫非皇恩。”
我忙道:“陛下并非无情,娘娘切莫灰心。”
慎媛摇头道:“你年纪还小,待长大些,或许能明白我如今的心境。我对他已然死心。”我无言可对。慎媛又道:“近来我想起曾娥之事,总想着,若我先查阅一回内史,事情又当如何?”
听闻慎媛的自省之言,想到皇帝废后的决绝,我真想对她说,事情不是这样的。然而喉头与心头,都被大石堵住。心念已滞,口舌木然,就让这个秘密永远沉沦不返。
过了几日,慎媛又病倒了。太医院说是抑郁成疾,导致饮食不调,夜不能寐,白日却昏睡不醒。因为病着,也不能迁出历星楼。我带高曜去看望她,三次里面倒有两次昏睡无识。高曜虽年纪小,却也不禁担忧起来。这样几次,我便不敢带高曜去历星楼了。
腊月十四日午膳前,我带芳馨、红芯两人去历星楼。晴了好些日子,皇城里的雪都化尽了,天气也暖了一些。芳馨挽着一篮子送给慎媛的糕点跟在我身后,举手望一望天,笑道:“这么好的太阳,若是娘娘肯出来走走,病也好得快些。”
红芯道:“自从娘娘去了历星楼,咱们也去看了不下二十次。娘娘连门窗也不肯开,更别说出来走动。如今精神短了,更不会出来了。”
我叹道:“那日在济慈宫,周贵妃还说,要请娘娘去粲英宫住些日子,好将历星楼好好整修一番。如今病着,不能挪动。历星楼地气湿冷,不宜养病,真教人忧心。”
芳馨道:“如今娘娘也就只听姑娘的话,姑娘可要好好劝劝娘娘才是。”
我微一苦笑:“去了这几次,只有一次醒着,还没说两句话,便推说精神不济,连二殿下也赶了出去。说是死了心,可我瞧着……”
芳馨道:“想死心,却又寒心、不甘心。”
我深受触动,蓦地停下脚步。芳馨与我相视片刻,面色一红,低下头道:“姑娘为何这样看着奴婢?”
我笑道:“因为姑姑每每无心之语,总是切中要害。”
芳馨顿时松一口气,笑道:“姑娘却不知道,姑娘每每这样看着奴婢,奴婢都有些怕,还以为做了错事。”
我笑道:“姑姑说话做事,向来有分寸。走吧。”
出乎意料,今天历星楼门窗洞开,楼前有好几个宫人在晾晒衣被,楼中也有人正擦拭家具陈设。见我来了,众人忙上前行礼。自从我升为女史,宫人们连行礼也端正了许多。小九也在其中,见了我甚是欢喜:“大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