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馨道:“熙平长公主如何?”
我笑道:“我觉得她像一个古人。”
芳馨道:“也是一位公主么?”
我淡淡道:“也是一位长公主,名叫刘嫖。”
芳馨笑道:“姑娘日常总是说许多故事给二殿下听,今日也赏一个给奴婢听。”
我笑道:“刘嫖是汉文帝刘恒的嫡长女,母亲是窦皇后,弟弟是汉景帝和梁孝王。以她这样显赫的身世,你知道她嫁给了谁?”
芳馨笑道:“这……奴婢怎会知道?”
“她嫁给了堂邑侯陈午。陈午乃是汉初一个微不足道的功臣陈婴的孙儿。陈婴最初为东阳令史,秦末天下大乱,东阳少年杀死县令,欲奉陈婴为王。陈婴的母亲道:‘自我嫁入陈家,从未听闻你祖上有富贵显赫之人。今日忽得显名之机,甚为不祥。不如带领着这几千人投靠别人,胜可封侯,败可脱身。’陈婴深以为然,便投靠了项梁。后来又转投汉王刘邦。此人在功臣表上不过排在末尾。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刘嫖竟然嫁了这个籍籍无名的陈午。”
芳馨沉吟道:“说起来,熙平长公主也只是嫁了一个小小的刑部郎中,后来这位曹驸马得了信亲王的岳丈林司纳的举荐,才做了一个监察御史。”
我微笑道:“不论刑官还是言官,都无缘置喙朝政大事。”
芳馨奇道:“言官不是可以上书论奏么?”
我摇头道:“言官只是监察朝政吏治,军民大事,自有省部大佬。信王妃乃林司纳之女,熙平长公主凤台选婿也只选了这样一个不咸不淡的小官……”
芳馨问道:“后来那位刘嫖公主怎样了?”
“后来刘嫖的弟兄景帝继位,封郦姬之子刘荣为太子。刘嫖向来趋奉这个做皇帝的弟弟,时常敬献美人,惹得郦姬十分不快。刘嫖还提出要将女儿陈阿娇嫁与太子,被郦姬一口回绝。刘嫖怀恨在心,便常在景帝面前诋毁郦姬母子,并将女儿阿娇许配给胶东王刘彻。后刘荣果然被废,刘彻被立为太子,便是后来的汉武帝。刘嫖看似一个骄奢的帝女,却不动声色地让自己的女儿做了皇后。武帝初立时,颇承这位姑母的情,对陈皇后也是极包容的。”
芳馨道:“姑娘是疑心熙平长公主的用心么?”
我一笑:“长公主是我的恩主,我怎敢疑心于她。”
芳馨怔了片刻,叹道:“姑娘在病中还如此多思,这病可难好。”
我笑道:“姑姑可知,长公主已问过曾娥母子的事了。”
芳馨吃了一惊:“那姑娘告诉长公主了么?”
我笑道:“自然没有。”
芳馨顿时松一口气:“那就好。宫闱秘事,当守口如瓶。”
我起身道:“才坐了这一会儿,便又困了。”
芳馨忙上来扶我:“姑娘这会儿进去歇着也好,一会儿二殿下回来,又要缠着姑娘说故事了。”说罢将摊凉的药递给我,我一口饮尽。
第二十六章 燕燕于飞
这一觉睡到晚膳时分,谁知病势转重,身子又开始发冷,只得喝了药,蒙着被子发汗。晚间只迷迷糊糊听见慎媛送了高曜回来,在外间轻声询问我的病情。又闻得高曜娇脆的声音叽叽喳喳说了好些才静了下来。如此一夜,睡得甚沉,清晨醒来又渴又热,嗓子哑了大半,精神却好了许多。
正用早膳,高曜高高兴兴地进来看我。只见他穿了一身赤色锦袄,漆黑油亮的风毛扑在他又圆又红的小脸上,一团喜气。我笑着拉起他的手道:“殿下昨夜几时回来的?”
高曜道:“孤是亥时回来的,一回来就见玉机姐姐睡着。后来还是母亲说故事给孤听的。”
我笑道:“不知慎媛娘娘说了什么故事给殿下听?”
高曜笑道:“母亲昨夜说了《硕人》[63]的故事给孤听。”
我心中一黯:“这故事好听么?”
高曜扁起嘴道:“诗是很好听,可是故事甚是无趣。玉机姐姐,什么是无宠而终?”
我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便是说一个人,没有帝王的宠爱,孤独失意,一直到死。”
高曜吓了一跳,小脸上全是困惑和怜悯:“母亲说的那个庄姜娘娘便是无宠而终。”
我问道:“娘娘还说了什么?”
高曜摇头道:“母亲没说什么,只是说那个庄姜娘娘很可怜。”
我松了一口气,微笑道:“无宠而终,是有些可怜,但远不是最可怜。”
高曜好奇道:“那什么才是最可怜的?”
我凝思片刻,说道:“宫中之人,一生荣辱,系于圣宠。无宠,是清苦了些,但并不会使一个真正高洁自在的人失却内心的安宁。最可怜的人,是将自己也当作玩物,从此自怨自艾,再不能好好做人。”
高曜似懂非懂:“真的么?”
我郑重道:“真的。下一次娘娘再说这样的故事,殿下便这样回答娘娘,娘娘定会十分欣慰的。”
高曜喃喃道:“最可怜的人,是将自己也当作玩物,从此自怨自艾,再也不能好好做人……是么?”
我点点头。高曜笑道:“那孤今日见了母亲,便这样对她说。”
高曜走后,我饮了药,便蜷在榻上看书。才看了几页,便觉头昏眼涩,遂放下书道:“不知殿下这会儿在看什么戏。我这样最爱看戏的人,偏偏病了,真不甘心。”
芳馨正坐在一旁低头缝着一件冬衣,闻言抬头一笑:“姑娘确实病得不是时候,如今嗓子倒了,连给二殿下说故事也不能了。”
我伏在枕上。细密的丝线爽滑清凉,我抚着枕上的月下横梅,自嘲道:“若每日里不给殿下说个故事,我当真是放心不下。”
芳馨失笑:“难道只有姑娘说的故事才是好的?娘娘说的就不好了?”
我轻哼一声:“是好故事,只是这样颓唐失意的好故事,不当说给殿下听。”
芳馨笑道:“奴婢时常听姑娘说些王侯将相耍心眼子的故事给殿下听,难道这些就不颓唐失意,就不无趣了?”
我争辩道:“我说的这些,都是君子权斗,智谋纷争,考校一个人脑筋的,全无一丝颓唐失意。想想二殿下是皇子,将来争权夺利斗气耍心眼子一样也少不了,早些听听古人旧事,也少吃些亏。姑姑也听了不少,难道连这也不明白?”
芳馨笑道:“奴婢明白。只是瞧姑娘没精神,故意使姑娘多说两句话罢了。”
我又躺下合目养神,一面问道:“昨天我睡了一天,宫里可有什么事么?”
芳馨将绣花针在头上擦了两下,笑道:“自太后以下,各宫的娘娘公主都遣人来探病了,见姑娘睡着,只让奴婢转情。都赏了些东西,多是补品和吃食,奴婢早已收好,姑娘放心。”
隐约有丝竹弦歌传来,我将东窗支开一条缝,伏在窗口凝神倾听。芳馨见了忙丢下衣裳,关了窗道:“姑娘的病还没有好,怎能吹风?”待听到乐声,便抿嘴笑道,“姑娘不若想些爱吃的,吩咐奴婢去做。”
我只得回身坐好:“只怕今天也不能教丫头们念书了。”
芳馨笑道:“姑娘教的功课越来越难,跟着姑娘念书的丫头也越来越少了。如今就剩了红芯和绿萼,还有启祥殿的芸儿。前两日绿萼还向奴婢抱怨,近日姑娘教她念的那些子曰诗云的,她是越来越不耐烦,恐怕姑娘不高兴,方才强撑着。”
我笑道:“又何必撑着。学问之道,本就是一条窄路,走得越远,就越陡峭。就好比人人都在修炼,成仙得道的,少之又少。她们愿意学,我便尽力教授。若不愿意,那也无妨。”
芳馨道:“姑娘既这样想,奴婢就放心了。先前还担心姑娘心里不自在。”
我心中一动:“先前长公主来灵修殿,说到我教丫头们读书的事情。可是我记得,我从未向长公主提过此事,长公主也从未问过。便是写家书,也不过是请安问好,甚少说起宫中的琐事。长公主究竟是从何处得知我教你们读书的?”
芳馨停下针线,怔了半晌:“也许是听宫人们说的。”
我沉吟道:“长公主好容易进宫一次,怎么会耐烦听宫人们泛泛交谈,若不特意问起,多半不会知道这样细微的琐事。姑姑,我且问你,长公主若要打听我宫里的事情,最好是问谁?”
芳馨道:“自然是问姑娘身边的人,姑娘身边的丫头里……莫非是红芯?”
我叹道:“我的丫头里,唯有红芯是出身长公主府的。”
芳馨道:“长公主必竟是旧主,红芯失分寸了。要不要奴婢提一提?”
旧主?熙平何尝不是我的旧主?我尚且要受制于她,何况红芯?“不必了,旧主也是主。随她去吧。”
芳馨笑道:“姑娘既有防备,那也不算什么。”
窗外又传来一阵高亢的曲调,断断续续的,也听不出在唱什么。冰凉的窗纸不知何时有了些许暖意。我无声叹了口气。这病,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正自无聊,忽听窗外一个少女的声音道:“这里怎么这样静?莫不是姐姐带错了路?”是谢采薇。
另一个少女道:“不会错的。我来过。”却是启春。
我忙坐起身,命芳馨出去迎接客人。病中没有梳妆,只是随意将长发绑在脑后。身上是母亲今春缝制的绣花锦袄,已有些不大合身。我抱着手炉,拿起菱花镜略略理了理头发,还未来得及拭去额头的汗意,便见启春带着谢采薇和一个陌生的少女走了进来。我正欲下榻迎接,启春一个箭步上来按住了我:“不必下来。”
我欠身道:“那便请姐姐恕我礼数不周了。”
启春道:“你我之间,何必来这套虚文?”
采薇笑道:“病人就当好好养病,行礼又还礼,费煞精神。”
我笑道:“启春姐姐的身手虽敏捷,却还及不上采薇妹妹的一张嘴。”众人都笑了起来。芳馨接过众人的氅衣和斗篷,一面笑问:“几位姑娘今日倒齐,可惜宫里没人,茶水也不齐全。只有我们大人常用的奶茶还有一些,不知可合几位姑娘的口味么?”
采薇道:“怎敢劳姑姑的驾?我们在席上喝了茶用了点心来的,这会儿不必上茶了。”
我忙道:“将奶茶都盛上来吧,还有点心么?”
芳馨想了想道:“昨日太后赏下了山楂糕,说是给姑娘提胃口的,这会儿快要午膳了,用一两件倒好。另外还有一碟椰香饼和一碟奶卷。”
我点头道:“那就配着都拿些来吧。”
启春笑道:“随便用些便好。病中还这样爱操心,巴巴地将太后的恩典拿给咱们瞧,可见在这宫中你是最招人疼的了。”
我笑道:“启姐姐又笑我。”说罢看一眼采薇身后的少女。只见她亦在豆蔻之年,上着浅玫色锦袄,下着牙色长裙,淡雅如晨雾中隐约可见的红梅。她上前敛衽行礼:“苏燕燕拜见朱大人,大人万福。”
我忙还礼:“苏姑娘请起。”
启春扶起苏燕燕,笑道:“苏妹妹何必这样拘谨,你瞧我们可行礼了?”
苏燕燕道:“头一回进宫,妹妹不敢无礼。”
当下众人依序坐下。启春仍是一身白色窄袖锦衣,脚踏羊皮小靴。额间勒着一条蓝白色银丝抹额,一如初见时的华贵与干练。久病无趣,恰遇故人来访,心中甚是喜悦。“从四月到现在,也有七八月没见了,今天怎么倒有空来瞧我?”
启春道:“这七八月并不是不肯来瞧妹妹,只是四处多事,我也很少跟着母亲进宫请安,更不便在宫中走动,还望妹妹见谅。”
我知道她指的是裘后退位一事,遂会意道:“自是谨慎为上。”
启春道:“这几天华阳公主满月,母亲方带我入宫。听闻妹妹病了,自是要来探望。”
采薇道:“玉机姐姐可好些了?”
我笑道:“昨日病得厉害些,今天好多了。采薇妹妹若是昨日来,恐怕我还不能起身呢。”
采薇道:“竟然病得这样厉害?究竟是如何病的?”
我惭愧道:“前一日贪看夜戏,因此着了风寒。”
启春道:“这样容易便病了,可见你身子太弱。不若随我习剑,也可强身健体。”
我笑道:“启姐姐也不常进宫,我怎么跟着姐姐习剑?”
启春笑道:“我是不能教你,可是宫里有现成的好老师,你只管求她去。”我知道她说的是周贵妃,便只一笑。启春又道:“剑为百兵君子,使剑的自也是光明磊落,你若想习剑,只管和周贵妃说,娘娘虽然不见得会收你为入室弟子,但随意教授你两招,已是受用不尽了。”
采薇附和道:“就是。玉机姐姐你不知道,启姐姐一直想做贵妃娘娘的弟子,奈何贵妃偏偏看中了邢姑娘。姐姐能与娘娘朝夕相对,启姐姐羡慕极了。”
启春双颊微红,轻斥道:“不可胡说!”
我笑道:“既如此,当初进宫做女巡,岂不正好?”
启春微微一笑:“我纵一百个愿意,奈何读书太少,断不入贵妃娘娘的法眼。”嘉秬和红叶死后,她的开解犹在耳边。我淡然一笑,转头欣赏隔架上一瓶新摆的白梅。
芳馨进来摆下茶果,启春与采薇都只是欠身致谢,唯有苏燕燕站了起来。芳馨笑道:“折煞奴婢了。姑娘是贵客,还请安坐。”
我捧着热腾腾的奶茶,笑问苏燕燕:“苏姑娘的闺名是‘燕燕于飞,差池其羽’的‘燕燕’二字?”[64]
苏燕燕微笑道:“正是。”
我笑道:“令尊大人真乃雅士,敢问现居何职?”
苏燕燕道:“家父乃侍御史,讳令。”
我肃然起敬:“我在家中时,便听闻御史台中有位直言谏上,几度谪贬又复官的苏御史,便是令尊大人么?”
苏燕燕道:“家父数年之内,确曾两度遭贬失官,几个月前才刚刚入台。”
我笑道:“苏姑娘名门之后,家学渊源,失敬。”
苏燕燕道:“在下初次进宫,本是恭贺华阳公主满月之喜,想不到竟有缘拜见大人,实乃毕生幸事。”
启春笑道:“什么幸事!只要进宫,就能见到朱大人。若朱大人没生病,这会儿定是一道看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