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道:“这是太后要为长公主求情呢。”
用罢晚膳,高曜回来了。听说我在南厢,忙不迭奔了过来。我教他下了一会儿棋,又说了一个故事,他才肯回寝殿去。正闭目养神,忽听红芯道:“奴婢想起来了!”
我身子一跳:“什么?”
红芯道:“奴婢想起来了。谢小姐的绣工,奴婢当真常常见到。便是刚才,奴婢见到二殿下常戴的那只荷包,那针法直有八九分相似。”
我奇道:“那只荷包是中秋的时候,升平长公主绣了送给二殿下的,你果真没认错么?”
红芯道:“谢小姐的绣工颇为奇特,奴婢一眼就能认出来。奴婢还曾问李嬷嬷借过那只荷包来细细看过,绝不会认错的。只不过那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所以奴婢才一时没想起来。”
不错,自从升平长公主春天里解禁以来,据说每日读书刺绣。因此每到节下,总是会送各宫一些精致的绣品。可是说到针法,我却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样说来,那些香囊荷包等物,是采薇代她绣好,命人夹带进宫的。
升平长公主若不以刺绣打发辰光,又当做些什么?禁足漱玉斋之事,不知与采薇有无干系?采薇今日为何困在府中,不得出门?长公主在春天偷偷出宫玩耍,又是为了见谁?
真真有趣。
正月里正是闲时,我又好静,宫人们无事,便整日吃饭喝茶,串门子磕牙。我怕他们松怠下来触犯宫规,便让芳馨从内阜院领了许多彩纸红绳、竹篾碎布等物,让她们坐在宫里剪窗花、扎绣球、糊灯笼,预备着上元节用。又命小钱带几个内监到宫外的书局去采买书册字画。
自过了新年,周贵妃便交出总理后宫的大权,陆贵妃领了此项职责。虽然宫中大半都闲着,但内阜院和各宫各院的执事都战战兢兢,如临大敌。陆贵妃新官上任,将人事财物、流水账目统统梳理了一遍,颇揪出一些错弊之处,只说留着上元节后开发。又放出风来,说是立朝也有些年头了,宫里人事规制简陋,常有些人推诿塞责、不服管教。宫里的人越来越多,长此以往,禁宫恐生不虞,节后也要好好整治一番。
这日午后,高曜去了粲英宫看望慎媛,绿萼红芯带着丫头们裁纸糊灯笼,说笑不绝,我便独自踱出门去,不知不觉穿过益园到了永和宫的门口,于是去锦素那里闲坐一回。阳光甚好,锦素盖着一袭通宝葫芦福字锦被闲坐在银杏树下晒太阳。正迷离间,听见我来了,忙起身迎接,又让小丫头搬了椅子出来。锦素苍白如玉的面颊已被阳光晕染出些许血色。我笑道:“扰了你午睡了。”
锦素笑道:“哪里的话,姐姐肯来,我求之不得。因实在无聊,才睡着。姐姐怎么一个人来了?”
我笑道:“她们自有她们乐的,不爱服侍我。”复又仔细端详道,“气色好多了,脸也圆了些。”
锦素摸摸脸颊:“果真么?”
我忙道:“可不是?但凡放宽心好好将养,将来必是一个不世出的大美人。”
锦素口角微微牵动,淡漠道:“什么大美人,不过挣命罢了。”不待我发作,立刻改换亲热殷勤的口气,“便是美人,也不敢和姐姐比。姐姐才是名副其实的大美人。”
锦素虽报复了慎媛,看来仍未释怀。我只得转了话题,望着头上光秃秃的银杏枝子:“这银杏叶子形如小扇,秋天的时候我还想着要来你宫里捡两片落叶回去做书签子,谁知事多就混忘了。”
锦素道:“这有何难,我这里有现做好的银杏叶子书签,就送给姐姐几片好了,只是不知道丫头们收到哪里去了,回头我派人送去长宁宫。”我忙谢过。
暖阳在背,周身舒畅。我捧起锦素亲手炮制的杏仁茶喝了一口,只觉清甜芳香,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无不温暖惬意。忽见几个内监宫女远远侍立在一边,屏息敛声,眼珠也不转一下。宫女们一身白衣,远远望去,如冰塑的人偶,甚是扎眼。我奇道:“从前来永和宫,也没见她们这样一丝不错地立规矩,大正月里是怎么了?”
锦素道:“这都是永和宫执事瑶席下面的人,听说陆贵妃将要整顿内宫,故此不敢懈怠,自己先把规矩立起来,不敢再像从前那样无知无识了。”
我叹道:“这又何必。幸而今天不冷,否则这样在冷风里站着,怕是要冻出病来。”
锦素哼了一声道:“这样杵着已经好几日了。我原本有心要和瑶席说一声,可是琼芳姑姑说,今时不同往日了,陆贵妃重整人事规制,这些执事宫女和内监如无错处,定是要得个一官半职的。与其说是立规矩,不如说是立威。我下面的人他们暂时虽管不着,今后也是要受约束的。你宫里的白姑姑自然也是如此了。”
我顿时醒悟:“怨不得长宁宫的宫人们突然对白恭敬起来。”
锦素放下剔花白瓷小碗,斜了我一眼:“姐姐素来聪慧,这么简单的事反倒看不透了。”忽而又笑,“是了,姐姐哪里会留意宫人们争名夺利的小事。今后在宫中营生,只怕更艰难了。”
我一怔,失笑道:“你的心思和口舌,越发厉害了!”
锦素指着空碗对侍立在身后的若兰道:“再去盛一碗来,多放些糖,还是苦。”又向我道,“陆贵妃看起来温厚,治理起后宫来,比慎媛有手段。现下宫人不但有规条拘着,彼此还有尊卑高下之分,以后打板子罚跪,也不用去掖庭属了,关起门来便可定下刑法。大理狱空,掖庭狱亦空,真真是旷古绝今的盛世。”
第二十九章 双鱼尺素
自杜衡死后,锦素变得有些孤僻,常常语带讥诮,甚至出言不逊。我一度想规劝两句,想想还是作罢:“陆贵妃出身言情书网,祖父陆谦乃是帝师,治理内宫,自然不在话下。”
不一时若兰奉上杏仁茶,锦素饮了一口,因嫌太甜又放下了:“姐姐说,陆贵妃会做皇后么?”长空如洗,树影寂寂。若兰进退失据,呆了好一会儿,方撤去杏仁茶。
我深知,若高显不能成为皇太子,陆贵妃便不能登上后位。
不待我回答,忽见小西走来道:“姑娘果然在这里,让奴婢好找。”
我见她满脸通红,说话气喘,不禁笑问:“什么事这样着急忙慌的?”
小西道:“长宁宫来客了,绿萼姐姐遣奴婢们到处找姑娘。”
我笑道:“客人?宫里的还是外头的?”
小西道:“从前是宫里的,如今是宫外的。”
锦素失笑:“上元节还没到,你们主仆两个倒先猜起哑谜来了。什么宫里外头的,你只说是谁便是了。”
小西道:“说起来也是于大人的旧识,就是从前的史大人,今天进宫请安来了。”长宁宫除却芳馨,谁也不清楚杜衡之死的始末,更不知锦素对史易珠深恶痛绝。众人只当史易珠乃丁忧出宫。
我心头一震。只见锦素脸一沉,双颊如削,双目蕴火。锦素猛地站起,桌边满满一碗新填的杏仁茶被拂落在地,碎瓷四溅。小西吓了一跳,不自觉往我身后躲。锦素厉声质问:“姐姐明知她是什么样的人,为何还要与她往来?”
我叹道:“她出宫日久,又不能随意入宫,我怎能与她往来?”
锦素瞋目半晌,怒气不解。忽听若兰低低劝道:“分明史姑娘是不速之客。朱大人怎会与她交往?”
锦素这才醒悟,歉然道:“是我不好,不该疑心姐姐的。”说罢颓然坐倒。咕的一声,她的右脚踩到了一片碎瓷。若兰忙蹲下来查看锦素的脚底,幸而并未出血。
我心下不快,却发作不得,只得安慰道:“妹妹既不喜欢她,我赶她走便是了。”
锦素冷笑道:“她出宫之时,我们都不曾送别。如今她难得进宫,竟来拜访姐姐,可见姐姐有她看重的好处!她既来拜,姐姐就该以礼相待,不必为我担一个无礼的恶名!”
我哭笑不得,待要反唇相讥,却又不忍,只得施礼告别。忽闻得身后响起一声啜泣,我心头一酸,脚步一滞,却终究没有回头。小西吓得一声不吭,急趋向前,险些撞在我身上。
仍旧从益园回宫。一到冬日,益园便显得暗沉萧瑟。池上浮冰叮咚作响,衰草地上是一线雕梁画栋、金粉红泥的游廊。高墙之后,是守坤宫荒废了的后花园。仰面只见蓝得刺眼的天空,我不觉怀念起那不合时宜的紫藤架子。想起春夏之交,我坐在花下读书,看高曜玩耍,与锦素品评史易珠所赠的白玉坠裾,与皇帝纵论无为之道。连与乳母王氏的龃龉,都成了平静而有趣的回忆。
池边小道上,脚步缓了又缓。忽听小西道:“姑娘是不想见那位史小姐么?”
我停步道:“为何这样说?”
小西道:“姑娘走得越来越慢,中间也不知道叹了几百声。姑娘若不愿见她,奴婢便回去告诉红芯姐姐,只说姑娘有事绊住了。”
我望着她不失世故的小脸,失笑道:“你倒是很会揣摩。才刚于大人的意思,你看出来了么?怎么一声不吭,也不替我分辨两句?”
小西红了脸道:“奴婢从没见过于大人生这么大的气,奴婢早就没了主意,哪还能说出话来。”
我一哂:“罢了。虽不想见她,但她既然有胆子到我眼前,我也不能怯。”
小西笑道:“奴婢这就先回去,让红芯姐姐先伺候下笔墨。可好?”
我哼了一声,笑道:“你倒门清,去吧。”小西如蒙赦令,一溜烟儿去了。
在池边慢慢踱着,估摸差不多了方才回到长宁宫,果见史易珠在南厢枯坐,一应茶点俱无。见我进来,忙起身问好。她又长高了一些,上着梅色织绣短袄,下着茜色罗裙,更显身量修长匀称。容貌一如昔日明媚动人,竟添了几许说不明道不清的温婉。我暗暗纳罕,含笑道:“贵人光降,还望恕玉机迟误之罪。”
一枚红玉美人蕉静静垂在她襟前,色泽均匀,纹理缜密,静如赤焰,动若飞霞。“好容易进宫一次,怎能不来瞧瞧旧时的姐妹?易珠无时无刻不念着姐姐。”说罢令随侍的丫头淑优捧上几只不大不小的礼盒,“这些是当下时新的首饰,我看倒还不俗,故此带了些来,望姐姐笑纳。”淑优躬身捧着礼盒,高举过顶。
我请史易珠坐下,转头笑斥绿萼:“你们越发没有规矩了,怎的史大人连杯茶也没有?”
绿萼道:“才刚上了茶,因凉了才撤下去换新的。茶房不小心弄熄了炉子,现在水才炖上,恐怕还要一会儿才能开。姑娘若渴了,有内阜院送来的新鲜柚子,奴婢已剥了一个,这就拿上来给姑娘尝鲜。”说罢转头拿了一碟子剥好的瓤来,放在史易珠面前的却是一整只青黄色的大柚子。
史易珠只是笑笑,不置一词。淑优还弓着腰,捧着礼物的双臂已然颤抖。我这才命绿萼将礼盒收了,并道了谢。史易珠道:“从前姐姐都是叫我易珠妹妹,如今却叫姑娘了,好不生疏。”
我拈了一片柚子瓤:“微末之人,不敢高攀。”
史易珠道:“姐姐过谦。易珠出身皇商世家,论出身,自是微末姐姐百倍。更何况我还是姐姐的手下败将,不敢言勇,更不敢言贵。”
她暗害锦素,我保全锦素。说是手下败将,倒也快人快语。我径直问道:“史姑娘惠临,不知有何见教?”
史易珠微笑道:“也有好几个月不曾见到姐姐了,甚是想念,故此特来探望。我知道姐姐不喜欢我,可我是真心敬重姐姐。还有几句心里话要和姐姐分说。”
我笑道:“史姑娘请说。”
史易珠站起身来,随手在榆木搁架前拿了一只白釉瓷雕在手中把玩:“姐姐是知道的,本朝商人是不准为官的。虽说有这辈子也花不尽的金银,终究不为正道清流所容。我们史家历年来也出了些读书的子弟,因不能科举,这书也是白读。好容易我选进宫来,自然盼望能为家中挣些脸面。”说罢叹了一声。想是心怯,终究不敢回头看我,只借瓷雕的反光查看我的神色。
我心下茫然,良久方道:“常言道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你既知选入宫中不易,为何还要做这样的事?”
史易珠淡淡道:“因为我不甘心。”
话已至此,已无须再说。我微微叹息,温然道:“你身无半职,今天是如何进宫来的?”
史易珠道:“陆贵妃新理内宫,见我们家去年在南方采买的缎子比前年为多,钱却少花了,故此召进宫仔细询问。”
我淡淡一笑:“这也不算什么大事,锦缎的价格依蚕丝产量年年不同。”
史易珠道:“缎子的价格自是年年不同,可是去年倒比前年贵。陆贵妃现在当家,于这些吃穿用度的俗务不能不留心了。皇商们不但往异域贩货,亦轮流采买各项物事供奉内廷。去年我们家是买缎子,今年就只能买些不赚银子的杂物了。若银子使得太多,上面不高兴,若使得太少,别的皇商便要排挤。怎样替内府省钱,又不开罪同行,这分寸很难拿捏。”
红日西斜,屋里渐渐暗沉。史易珠仍不回头,索性将搁架上的陈设一一打量:“这么多皇商,也只有我们史家得了贵妃娘娘的召见。我自是盼着贵妃能将我重新选入宫。”
不惜得罪同行以求入宫,史家的决心不容小觑。我淡漠道:“当初史姑娘是怎样出宫的,难道不记得了?现在又要入宫,恐怕不易。”
史易珠道:“我是怎样出宫的,姐姐是最清楚的。我自问并没有做错事,只是因为周贵妃护短,我才不得已托了守孝的名义辞官的。”
我微微诧异:“你竟不觉得你错了?”
史易珠转身,眸光一转,逸出三分不屑:“‘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疾’[71]。杜衡母女有罪在先,我告发在后,何错之有?我若真有错,周贵妃何必命我找借口辞官,直说我犯了宫规,撵出宫去就是了。”说着眼中寒光毕现,“是周贵妃偏心,而姐姐又说动慎媛饶恕了于锦素,我方才被迫出宫。我是败于姐姐的如编贝齿、三寸之舌,败于我太心急,太轻敌了!”
的确如此,我亦无话可说。于是暗暗叹息,将盛满柚子瓤的刻花盘子往她跟前推了推。柚子瓤晶莹剔透,青白釉色如青玉,史易珠翘起染了凤仙花汁的兰花指,不紧不慢地拈了一片送到口中。我叹道:“子曰: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72]难道这么久以来,你竟一丝愧疚之情都没有么?”
史易珠周身一颤,无声笑了起来:“那些大义灭亲的大话我便不说了。只说这姐妹之情。两位姐姐如此亲密,难道当初便没有相互侵害过么?”说着轻轻敲着红木小几,“是谁向皇后透露了姐姐曾为周贵妃绘像的事?分明是杜衡。姐姐一袭说辞说服皇后,裁了一半的乳母。锦素姐姐宫里最得力的温氏便这样被赶出了宫,难道不是借力打力,以此驱逐王氏么?立场有异,各为其主,纵是真心一片,亦不免相互毁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