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笑不语,只用细白瓷汤匙舀了一勺粥缓缓送与皇后的唇边,皇后低头抿了,拿绢子抹一抹口角。我笑道:“陛下放下了,娘娘也要宽心才是。”
皇后的笑容淡若飘云,明若天光:“本宫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第十九章 簸之扬之
服侍皇后用过早膳,便择了一册诗集,缓缓念过。待念到“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43]时,皇后侧头望着窗下淡淡的日光怔怔不语,良久叹道:“可惜本宫不识音律,否则也能‘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了。究竟是贵妃文武双全,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本宫望尘莫及。”
我合了诗集,淡淡道:“心若无碍,便能长啸当歌。”
从椒房殿出来,只见内阜院的两个执事宫女匆匆进了西偏殿。我好奇心起,便跟了过去。还未走到门口,便听一个女子的声音恭敬道:“前日珠崖郡进贡了三等南珠,一等只有八颗,有鸽蛋大小;二等一百二十一颗,有龙眼大小;三等十斛,大小不一。一等南珠向来是留着赏赐使臣和外臣命妇的,二等珠或是赏人或是穿了项链珠花留着给娘娘公主们戴,三等珠是留给藏珍阁备用的。”
只听史易珠清冷的声音道:“姑姑说得是,便照此行事吧。”
那执事又道:“是。只是昨天奴婢点算二等珠时,发觉少了两颗,于是连夜彻查。原来是管库房的小邓偷偷拿了去给家里的侄子置办彩礼了。奴婢连夜将他锁起来,究竟如何处置,还请姑娘示下。”
史易珠的声音静如秋水:“叫他按双倍价钱赔补,打几板子撵出宫去吧。”
执事道:“是。想来他有一个好侄子给他养老呢。”
史易珠道:“照宫规行事便好,别的也不必多说。”
执事一怔,低低道:“是……”
接着另一个执事宫女也禀告了几件事。宫苑寂然,只有史易珠清如碎冰的声音不急不缓如涓涓细流,婉然隐于草木深深。皇后病着,贵妃走了,她处理人事,一丝不苟。
回事完毕,两人从西配殿出来,向我行了一礼,匆匆去了。私语如一息盛夏的凉意,蜿蜒入耳:“……年纪虽小,却是个有决断的……”
另一人道:“……将来也必是个娘娘……须得谨慎……”两片雪白的裙角似含糊的尾音,飘然消失于凤穿牡丹的汉白玉大照壁之后。宫中的情势如照壁上凛冽细致的刀痕一般清晰。
忽听史易珠在里面朗声道:“是玉机姐姐在外面么?”
我忙自门后闪身出现,盈盈一笑:“易珠妹妹。”
史易珠上前迎接,请我在上首坐定:“有些日子没见姐姐了。”
我笑道:“还说呢,整日说姐妹情深,上个月初六是我的生辰,妹妹竟然连个影子都不见。”
史易珠笑道:“那会儿我还在睿平郡王府服侍松阳县主,不得空入宫贺姐姐的生辰,姐姐莫怪。这些日子皇后娘娘病了,又有许多琐事要料理。哪里各个都像姐姐这般有福,每日只是作画闲谈呢。”说罢亲自奉茶。
我看着书案上高高一沓账簿,不禁笑道:“你这里的簿子都快赶上御书房案前的奏折了。”
史易珠的帕子春风般拂过绯红色衣袖,袖口的芍药次第盛开:“姐姐出入御书房多了,连书案上有几本奏折都一清二楚,果然细心。”
我自知失言,也不分辩,只淡淡道:“妹妹随皇后打理宫苑久了,自然也有机缘出入御书房。”
史易珠浅浅一笑:“姐姐就不要打趣妹妹了。听说从前姐姐身边的紫菡如今是最得宠的女御了。”
我不动声色道:“妹妹有没有听过,‘簸之扬之,糠秕在前’[44]”
史易珠摇头道:“恕我孤陋寡闻。”
我缓缓道:“紫菡连名位都没有,得宠也不过是一时的。于妹妹来说,不过是‘糠秕在前’,妹妹又何须忧愁?”
史易珠被我道破心事,面色一红道:“姐姐胡说什么!”
我诚心诚意道:“你我相交多年,我的心思妹妹是知道的,如今我只说一句:我无意步紫菡之后。”
史易珠眉心一耸:“可我听说陛下有意于姐姐。”
我微笑道:“陛下政事繁忙,不过因为我些微薄劳,多赏赐了些东西罢了。妹妹如今代皇后打理后宫,才需要正名。所谓名不正,言不顺。皇后定会为你思量的,妹妹放心便是。”
史易珠眼波如春水盈盈,三分感动三分惭愧:“是。”
正说着,外面的宫人来道:“史姑娘,藏珍阁和捣练厂的齐姑姑和黎公公求见。”于是我趁机告辞。
从守坤宫出来,绿萼便道:“史姑娘没名没分的,便执掌人事大权了。皇后当真是放心。”
我和史易珠,各有所求。强烈的渴望似深入地下的根须,牢牢抓住每一寸土地:“皇后赏识她,喜欢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慎嫔退位、皇后执掌后宫开始,便是这样的。”忽然心念一动,我微微叹息,“或许比那会儿还要早,或许在咸平十年春天初选女官时,便是如此了。”
绿萼一怔,掰着指头算道:“当年慎嫔娘娘有姑娘,周贵妃有于姑娘,皇后有史姑娘。”说着幽幽长叹,“从前于姑娘服侍皇太子殿下,最是显赫,后来宫里还有封姑娘,最美丽。如今都花一般谢了,只剩了姑娘和史姑娘。于姑娘曾说过: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凌霜犹茂。姑娘和史姑娘就是那凌霜犹茂的松柏。”
我失笑道:“你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些歪比方的?”
绿萼眨眨眼睛,笑嘻嘻道:“姑娘教奴婢读书,也有好些年了,奴婢虽然蠢笨,总归要记住些道理才行。不然不是给姑娘丢脸么?”
我笑道:“是,你很懂道理。”
皇帝从畋园回宫,便命昌平郡王依旧回西北戍守。听闻此事,我又惊又喜,派小钱打听他几时进宫向太后辞行,又专程在他出宫的路上等候。
时近午时,我站在宫墙短促的阴影中,举帕拭汗。芳馨在一旁缓缓摇着纨扇,心疼道:“姑娘是最怕热的,前些日子才在这里晕倒过,这大太阳地下,何必亲自等着?叫小钱来等着就是了。”
我摇头道:“事关锦素,我自当亲自等候,方显诚意。”
芳馨道:“只要事关于姑娘,姑娘总是不辞劳苦。”
忆起当年史易珠出卖锦素的事情,我叹道:“从我进宫初识锦素,到她流放西北,我和她也算善始善终。日后能不能见尚不可知,这是我唯一可以为她做的事情了。”
芳馨道:“于姑娘和若兰她们也走了两个月了,也不知她们在军中如何了。”
我叹道:“在军中为婢,自然不比在宫里。好在昌平郡王就要去西北了,昌平郡王是识得锦素的。只要他立刻修书回营,锦素便不用那么辛苦了。”
芳馨低低道:“可怜于姑娘的手是抓惯了笔的。”
我淡淡一笑:“锦素在景园送给我的字,无端被昌平郡王拿了去,可见他们有缘。昌平郡王侠义心肠,又是爱才之人,绝不会不顾锦素的。姑姑放心吧。”
芳馨忽然指着前方道:“姑娘,昌平郡王出来了。”
果见昌平郡王高思谊一袭银白纱衫,轻装简从,翩翩而来。待他走到金水门,我忙上前去行礼请安。高思谊颇为意外,还礼道:“原来是朱女丞,小王有礼了。”
他身材挺拔,轩逸如松。一丝淡淡的错愕,为他硬朗的眉目染上一层渺然如雾的柔和。我屈一屈膝道:“臣女是专程在此等候王爷的。”
高思谊道:“不知大人有何指教。”
我笑道:“不敢当。臣女先恭贺王爷洗刷冤屈,复了爵位。”
高思谊笑道:“多谢大人。多亏朱大人发现案情有异,刑部这才揭发了舞阳君。皇兄以为,小王昔日的种种不端,都是她诅咒所致,这才复了小王的爵位。小王当拜谢大人才是。”说罢又还礼。
我忙道:“这都是陛下圣明。臣女冒昧,有一件要紧事想求王爷,请王爷允准。”
高思谊笑道:“朱大人是想说于姑娘的事吧。”
我惊异地抬起头来。未待我开口,他又道:“朱大人一片赤诚,为挚友尽心竭力,小王岂能不知?大人放心,小王自二月里听闻于姑娘被流放,便早早去函回营,请他们善待于姑娘。区区薄面,想来还有些用处。小王一回营,便命于姑娘来小王幕中服侍,这样大人就不用担心那些粗人亏待了于姑娘了。”
竟有此意外之喜,我不觉眼眶一热:“王爷高义,臣女感激不尽。倒是臣女疏忽了,到如今才来拜候王爷。”说罢且喜且泣,深深行了一礼。
高思谊道:“小王与于姑娘,也算有交情。为二位姑娘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小事,也是应当的,不必言谢。”说罢拱一拱手,转身去了。我目送他出了金水门,方才回转。
甫一转身,便见史易珠带着两个丫头走了过来。她手中的纨扇上绣着火红的美人蕉,白玉扇柄下垂着嫣红流苏,日光下闪过一丝狐疑的银光。扇子一动,流苏隐在她宽大的袖中:“这大日头底下,姐姐又病着,在墙根下站着做什么?越发要中暑了。”说罢上前行了一礼,转眸看了看金水门外昌平郡王一闪而逝的背影。
我还礼道:“听闻昌平郡王殿下将赴西北戍边,特来拜求王爷留意锦素的境况。”
史易珠道:“于姑娘可真有福气,远谪西北数月,姐姐竟还是这般放不下她。可见为人要软弱愚蠢些,才能惹人怜爱。”
当年史易珠告发锦素胡言妄语、扇动谣诼,锦素险些被慎嫔杖责免官。然而因为周贵妃的偏心,却是她自己借口祖母病重辞官离宫。史易珠固然是出卖了信任她的锦素,却并不算诬告。因此每每提起锦素,都是这般戏谑而刻薄的口气,我早已听惯。我接过芳馨手中的纨扇:“妹妹怎的这会儿到金水门来,是要出宫么?”
史易珠道:“是,家中有些俗事要料理。”
我见她肩上还沾着一片紫藤花瓣,想是她从守坤宫过来行经益园时沾染了落花,便伸手轻轻拂去,微微一笑道:“快出宫吧,在这里站久了,脸都晒疼了。”
史易珠笑道:“姐姐是最怕热的。是我疏忽了。”说罢依依拜别。
芳馨扶着我走入益园,忽见靛青金丝的衣角一闪,仿佛是皇帝带着小简出了益园的东南角门。
芳馨道:“明明于姑娘已经流放了,史姑娘还要这样骂她,真真是气量小。”
我拨开垂至眼前的紫藤,叹息道:“随她去吧。谁心里没些过不去的事情呢,况且是像她这样要强的人。”
芳馨迟疑片刻,低低道:“史姑娘心思重,姑娘要不要防范着些。”
我笑道:“从前姑姑不是说,我和锦素只是相守,和史姑娘才是相知么?”
芳馨亦笑:“从前姑娘也说过,相知的人未必不能相害。”
我叹道:“说史姑娘的心思重,依我看,姑姑的心思比她重一百倍。”
芳馨道:“若心思不重,须得恩宠够深,脖子够硬才行。”
因为去畋园狩猎,遗积了不少政务,昌平郡王走后,除了偶尔去探望太后与皇后,皇帝几乎是足不出定乾宫。紫菡成了唯一的女御,日夜随侍,已成专房之宠。
转眼过了端午。这一日,皇帝恩准大将军陆愚卿在下朝后前往后宫看望妹妹。彼时我正在椒房殿的西偏殿为皇后烹茶。将沸如滚珠的井水冲入油滴玳瑁盏中,泛起乳白的茶末,双手奉于皇后。我自己则捧起一只小小的兔毫玳瑁盏,缓缓而品。
西厢中竹帘低垂,阴凉如水。细碎的阳光洒在地上,如碎金沉在静潭之中。皇后斜倚在水红色云锦靠枕上,双目微合,有一下没一下地动着扇子。炭火微跳,耳中只闻得汩汩水声,不急不缓。水火交融的吟唱,和着窗外高亢的蝉鸣,一室静谧安宁。
忽听一个清朗坚定的男子声音如一柄利剑穿透静水:“臣陆愚卿求见皇后。”
但见一个身着白袍,满面风尘的将军缓步走了进来。他面色黝黑,额角,颧骨和下颌的轮廓直如斧削,神色却沉静淡然,眉眼之间显出一丝尘封已久的书卷清气。彼此见过礼,我便告退了。
走出椒房殿,只见庭院中空无一人。芳馨一面撑伞一面道:“今天皇后倒是静,竟没让姑娘读个书念个诗。”
我慢慢走到汉白玉栏杆的荷池边,栏柱上有宫女们喂鱼后留下的小瓷碟,里面还有没用尽的饼屑。我随手都倒进了小池,引得十几尾锦鲤浮上水面争食,扇尾溅起清凉的水花:“今天陆大将军要来,皇后哪有心思和我说话?喝喝茶,静静心也就是了。”顺手将瓷碟交给芳馨,“一会儿经过茶房的时候,姑姑把它送进去。”
走到守坤宫的侧门,芳馨便去了茶房。我在门后的阴凉处等她,无意中低头一瞧,发现裙角不知在哪里被勾破一块,掉了一颗青金石坠裾。这套青金石坠裾是高旸贺我十六岁生辰的礼物,于我来说,珍贵无匹。我一惊,也来不及知会芳馨,便抽身回椒房殿寻。
椒房殿侍立的宫人听我丢了东西,都轻手轻脚地帮我找。我站在门边,蓦然听得西厢里传来极轻极细极冷的叹息声,冷得几乎要将门外的万丈阳光凝成坚冰。接着听见皇后幽幽道:“他疑我,不要紧。我清者自清。可恨我生了三个孩子,没有一个是皇子。平阳那孩子又命苦。”
陆愚卿亦叹:“长姐做的错事,叫妹妹受委屈了。只是陛下并没有苛待妹妹,妹妹若自己多心,就不好了。”
皇后道:“我与他夫妻十载,他的性子……疑不疑,我自己知道。”
陆愚卿道:“我知道妹妹的恨,在于没有皇子。妹妹何不收养一位皇子。陛下正当壮年,今后会有许多皇子。妹妹择优收养,将来立为太子,不怕后位不稳。这眼前不就有一位么?”
皇后道:“哥哥说的是弘阳郡王?”
陆愚卿道:“弘阳郡王的生母是废后,早已失宠,母家又已败亡。且弘阳郡王是长子,又深得陛下喜爱。妹妹记得华阳夫人的事么?”
皇后道:“弘阳郡王的仁孝聪慧从来也不逊于他的皇兄。我怕他太聪明了,反而不好。再者,他……”
陆愚卿嘿的一声道:“妹妹又不是真的要和他做母子,不过因势利导,互为援引罢了。自然皇子是越明白越聪明越好,只要他不忘恩背义即可。”
皇后道:“待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