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水河是贯穿京城的水流, 自西北进入,东南流出,皇宫、皇子府第以及高门大户家中的活水皆自金水河引入, 就比如文澜阁后面的月湖和小河都与金水河相通。许衍常去的地方是城西北那一带,人烟较少,也很荒僻,他每每心里不痛快时就喜欢去那里,一直坐到快宵禁时才回家,也不理陈氏的质问直接到书房睡下。
每逢这个时候,就说明许衍心情十分差。
“看来丞相没有听许衍的建议,”胶东王轻轻叩着案几,“许衍这个人嘛,表面看起来文弱,却心硬如铁,且身怀大志向。又有许家因邓太尉而灭门之事,对邓家恨之入骨。眼下的时机,他一定想把握住将太子拉下来,打压邓家的气焰。”
“还真是可惜,”留福便道:“虽然陆相若是要上奏废立太子,定然会举荐长沙王,但只要将太子拉下来,削弱邓家的力量,对我们都是有利的。”
胶东王一笑,“许衍的意思未必是要举荐长沙王。”
“难不成他会举荐王爷?”留福就惊叹一声,“可陆家毕竟将二小姐嫁到了长沙王府呀!”
“在关键的时候,陆相连亲生女儿都不顾,哪里会在意一个孙女?”胶东王摇摇头,“当初陆相之所以一定要将二小姐嫁到长沙王府,是因为赵家向长沙王提出联姻,他只有拿出嫡孙女才能表现出十足的诚意。而许衍之所以要举荐我,是他觉得我取代太子更容易成功,而且比长沙王更容易控制。”
“那么丞相为什么没有同意?”
“我的外祖父不是不相信许衍,只是他一向不够决断,明明他最早跟着父皇起事,也是父皇最大的助力,但却被后来的邓家居上。”
陆相的确太过谨慎了,据说当初皇上起事时,本要推陆相为主的,毕竟当那时皇上的家世、声望都远远比不了陆相,可是陆相却畏首畏尾坚决回绝了。后来皇上几次遇到挫折时,他亦时常有自保之举,让皇上对他生了嫌隙,倒宁愿相信没有多少城府的邓家。
皇后、静妃之事与此亦是一脉相承。
想到这里留福便赶紧道:“不管怎么样,如今诸位皇子里王爷声望最高,朝臣们谁不看在眼里,就是丞相没有接纳许衍的提议,可他近些时候对我们亦比过去要亲近,与过去冷若冰霜完全不同了。”
“他正打着脚踏两条船的主意呢。”
“踩着两条船,尽早要翻!”留福评价,又道:“我们是不是借此机会将许衍招到麾下?我虽然讨厌他,但总要承认他的确是个有本事的人。”
胶东王也承认,但是怎么也不肯招揽这个人,因为他更讨厌许衍,非常非常讨厌!不是因为他将陆二小姐从自己手中硬生生地抢走——若论这一点,他其实还感谢他呢,毕竟自己因此娶到了王妃,比陆二小姐好上百倍千倍;也不是因为他为自己陪读时不够尽心——平心而论,那时自己为了迷惑皇后的人故意做出种种痴态,他能一直忍耐已经不错了,还替自己中了毒;更不是因为王妃曾与他定过亲,毕竟他们没有成亲,而且就算成过亲又算什么,王妃还是王妃,只看王妃不愿意嫁给他一定要退亲,就足以让他心里妥妥帖帖。
真正让胶东王介意的是,他知道许衍并没有忘记王妃。当时他在月湖边已经果断放弃王妃去救陆二小姐,就不应该后悔!明明许衍已经娶了陈征事的女儿,可心里还惦记着王妃,心里烦闷时就去金水河边,其实就是把那里当成了月湖,毕竟金水河的水与月湖的水一脉相连。
所以尽管胶东王知道许衍有本事,应该招为已用,而且也明白这事并不难,许衍平生所谋不过两件事,一为许家报仇,二成就一番功业,只要让留福向许衍示意自己成功了,他所谋求的自然水到渠成,他便一定会来效忠自己。但是胶东王就是不肯点头,甚至他还一直压制着许衍,让他一直留在主薄的位子上。
胶东王还遗憾自己的能力不够,若是有了更多的实力,他一定将许衍调到万里之外荒凉之地,让他一辈子也见不到王妃,就连金水河的水也看不到!是以他摇摇头,“不必,就让他留在外祖父身边吧。”
身为一个太监,留福完全不能理解王爷对许衍的态度,明明王爷十分大度,就连先前邓家一系的人都能接纳,可就是对许衍毫不容情,真是不可理喻。许衍的确是个人材,还是他们很需要的人材,他便又一次认真地劝道:“如果王爷觉得许衍留在丞相身边对我们更有利也好,但将他升上一级还是应该的,过去的事情早已经过去了,王妃现在都把他忘记了呢。”
“不行!”胶东王又一次拒绝了,就算王妃忘记了他也忘记不了,而且为了让留福死心还加了一句,“你不会懂的。”
留福幽怨地看了胶东王一眼,他最近很喜欢表明与自己的不同,但其实真有那么多不同吗?留福不理解。虽然自己是内监,但还不是一样能吃能睡快乐地活着?真不知王爷有什么骄傲的。
除了王妃更偏心王爷一些。
虽然每每王妃把最好吃的东西都挟给王爷,让留福无限地羡慕,但是想到王爷还要忍受着王妃捏他的脸,留福心里也就平衡了,他可不敢想像王妃若是捏自己的脸会怎么样——其实自己的脸现在很白很细腻,捏起来软乎乎的,如果王妃想捏一下自己也不是不能忍,但是王妃从来就没有捏的意思。然后,留福的心思就飞走了,“不知晚上王妃会做什么好吃的?”
一句话就从朝堂之上到了庖厨之间,可胶东王早听习惯了,王妃如此,留福也如此。但既然治大国和烹小鲜是一个道理,胶东王也没有什么不接受的,然后也想到了晚膳——入冬以来天气越来越冷了,王妃昨晚睡前嘀咕了一句应该吃火锅,今天应该就是,且胶东王一早出府时又见宗正寺送了鲜鱼,所以,“应该是鱼火锅吧。”
鱼火锅——留福已经吃过羊肉火锅、菊花火锅、年糕火锅等好多好多样火锅,现在他似乎已经感觉了鱼肉的嫩滑,和火锅汤的鲜美,白胖胖的脸上浮现了无尽的想往,“王爷,我们今天早点回府吧。”
正值朝局纷乱之时,胶东王本应该多留在文澜阁一些时间再细细思索一番应该如何应对,可是他却立即觉得留福的提议很有道理,他也急着回府看看王妃是不是做了鱼火锅,而且这鱼火锅会是什么样子。按王妃一贯的思路,不管有多大的难处,吃饭也要排在第一位,她还常说只有吃饱了饭更有力气去想该怎么办。
与其自己在冷清清的文澜阁里饿着肚子想,不如早些回去坐在暖和和的小厨房里,尝着王妃做的种种美味,再认真思考一下自己应该怎么应对。所以,胶东王就点了点头,“也好,我们早些回去。”
二人才出了殿门,便见一个小内侍自院外快步进来回禀道:“丞相前来求见。”
丞相来做什么?
留福便见王爷已经转身回了文澜阁内,便赶紧吩咐小内侍,“请丞相稍候。”自己跟着王爷重新回了殿内,掩了门便赶紧问:“丞相不是没听许衍的建议,怎么又找上门来了呢?”
胶东王便不屑地一笑,“他虽然回绝了,但事后不免又犹豫,便想来看看我究竟怎么样。”说着让留福拿起一把戒尺,用力在自己的手掌上打了一下,眼看着掌心高肿了起来便丢下戒尺道:“我们来个苦肉计,想办法把丞相拉过来。”
留福与胶东王配合已经许多年了,轻车熟路至极,又唯恐丞相看不到王爷手受作了,便找出一块雪白的帕子替胶东王十分显眼地系在手上,然后命人将陆相引入。
陆相已经等了一会儿,他翻来覆去地想许衍的提议,的确是难得的机会,如果一举成功,那自己的地位可就高出邓太尉了。而且,如果,将来皇上有那么一天,以胶东王的痴傻,掌控朝政的人岂不是自己?
但是,邓家的势力还是很强大,至少比陆家强大,能与邓家相抗衡的只有赵家,那么陆家还是应该与赵家联合起来。
还有,皇上会一直被胶东王骗过吗?
可能会出的问题太多了,就像许衍所说,非只人谋,亦在天定,真是左亦难右亦难。
正这时,内侍前来相请,陆相便进了文澜阁大殿,见胶东王正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之内,怯生生地瞧了一眼外祖父却又赶紧低下头读书。
留福便亲自捧了茶,“丞相请。”
陆相便坐下问:“近来我瞧着王爷很好,还能在太学里讲书,怎么我来了却不肯说话了呢?”
留福就俯首低声道:“薛太傅管教王爷十分严厉,每天都要留许多功课,在外面背书讲书不敢出一点错儿,但没有别人的时候平日便又回到原来的样子。”
原来胶东王还能被管教得如此老实?陆相便有些吃惊,当初胶东王在陆府时可是会时不时地闹一场的,时常要他帮忙收拾乱摊子。此时他不禁奇怪地问:“薛大儒怎么管教王爷的?”
留福下意识地左右瞧瞧,似乎也很害怕,见只有丞相一人,方才上前将胶东王的手拉了起来,“薛大儒打人。”
陆相看着胶东王高高肿起的手掌,便气道:“王爷再不懂事,也是皇子,薛大儒怎么能如此下狠手!”
留福就道:“我也这么说,可是薛大儒说他是王爷的太傅,有资格管教王爷。要么请丞相在太傅面前帮我们王爷说说情?”
陆相想了想道:“薛大儒说的也不错,他毕竟是太傅,我亦不好多言。”却仔细看看了伤,又劝导几句,“我回去让人送了伤药来,”便走了。
第120章 呼声高涨
胶东王与留福提前离开文澜阁回了王府。
王妃果然正在做鱼火锅, 她的心思一向就如此简单,胶东王猜测了许多次,从没有失手的时候。
见了他们回来, 就笑着说:“你们可真会赶时候,刚好我备好了火锅汤料, 阿仁也将鱼肉剔骨切片,正是可以开饭了呢。”
早有内侍宫女们打水洗手, 王妃一眼就看到胶东王一只手包着帕子, 立即扑上前看,“怎么弄的?”
留福就随口答道:“太傅打的。”
不想王妃立即就抄起桌上一只小漏勺——那是为吃火锅特别让良工局打的,在沸腾翻滚的火锅汤里捞食材特别的方便,如今王妃握着漏勺便向门外冲去,“什么太傅、大儒的,竟然敢打我们家王爷,不行!我不允许暴力出现在我们府里!”
留福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拦住, “王妃, 是王爷没有背好书太傅才打的。”方才自己回答时太随意了, 根本没仔细斟酌, 不想就惹了麻烦。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留福在王妃面前便放松起来, 不会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要事先想过,与在文澜阁里完全相反。
不论是在陆相面前,还是在文澜阁官员、太学生面前, 甚至包括薛大儒,留福都会万分小心,他会恰如其分地帮助王爷表达出有利于他们的意图。就比如刚刚,他就成功地让陆相相信了王爷很容易管好,而且王爷还很痛恨薛太傅。
然后呢,陆相一定想到了将来他能很轻松地控制王爷,他一定会重新考虑许衍的建议。
可是,在王妃面前,留福只想到了赶紧品尝美味的鱼火锅。
看到了王爷瞪了自己一眼,留福就明白了,虽然王爷不在意让薛太傅背几个黑锅,但一定不能让王妃觉得薛太傅不好,因为她与陆相不同。陆相表面会很愤怒,但其实他才不会为了王爷得罪薛太傅,而王妃呢,她是真要去找薛太傅算账的。
因为此时王妃已经气得涨红了脸,两只眼睛冒着愤怒的小火苗,“就是一个字也不会背也不能打人!”
留福一点也不怀疑如果自己拦不住王妃一定会用那把漏勺在薛太傅已经开始谢了顶的脑袋上敲几下的——于是他便赶紧描补,“其实也不是太傅打的,太傅只是说一几句背得不好,然后王爷……”留福便将目光落到王爷身上,希望王爷能承担起责任。
胶东王擅长使用各种计谋,苦肉计也是其中之一。还是在第一次的时候,制造伤口的任务就落在了留福身上,但是他对王爷怎么也下不了狠手,最后的结果就是当时还年幼的胶东王一把推开了他自己动的手。
以后,就成了惯例,每一次胶东王都会自己动手。
所以,王爷只要承认是他自己因为没背好书自罚了一下就好了。
但是,胶东王看到王妃询问的目光,就抬起了手指了指留福。
“什么?是你打的?无怪你会诬赖太傅!”王妃说着举起漏勺奔了过来,“竟敢打人,我让你尝尝被打的滋味!”
留福虽然胖了,但他多年练就的敏捷身手并没有完全消失,于是他擦着漏勺逃了出去,“王妃,老奴是无奈的!”
“无奈也不行!”王妃大喊一声,“我就是要坚决制止暴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就替代留福成了熊孩子的熊家长。
看着漏勺向着自己的脑袋来了,留福的机灵也全蹦了出来,赶紧道:“王妃,你现在就在使用暴力哪!”
素波一向是讲道理的,闻言在最后头头停了手,想了想说:“好,我不以暴制暴!但是,今天晚上的饭你不必吃了!”然后她回到了座位上,将声音降了八度,柔和地向胶东王说:“来,我们吃火锅,不理留福——今天的鱼特别新鲜,而且阿仁的刀功越发精进了,瞧这鱼肉切得这样薄,放在桌子上都能透出底下的木纹。”
论起做菜,素波觉得自己的本事相当了得,但是她也有一个短处,那就是刀功。比起做菜这样技术含量颇高的专业,刀功更多的要拼勤奋——这正是素波所欠缺的,她一直做不到挥汗如雨地每天切上山一样多的萝卜——据说这是练刀功的第一步。但是阿仁的到来,正好弥补了她的不足,甚至在素波的指导下,阿仁已经能将豆腐切成细细的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