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碎片便如这地上细碎的落叶,他找不到办法将之粘合、修补,更没有勇气再度回顾。
他应该怎么办?
从今往后,他该以怎样的面目存活于世?
杜光武的脑中一片混乱,似有无数蜜蜂围着他打转,那时强时弱的“嗡嗡”声,搅得他头痛欲裂。
他用力捶地打着自己的头,而他的视线,却仍旧死死地盯在觉慧的身上。
她便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可是,他却忽然觉得她离得极远。
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就像是有人在拼命地摇动着大地,一如上京地动那一夜时的情景。
蓦地,一个念头划过了他的脑海。
若是在那场地动中毁去的,不是吕氏宅院,而是杜氏府邸,那该有多好。
不不不,杜光武用力地摇着头,青灰的脸在暮色中左右摇摆。
那样还不够好,远远不够好。
上京的杜氏不过是个冷宫罢了,毁了也没意义。该毁灭的,是杜氏郎主所在的大都杜氏。
对,是大都杜氏!
杜光武咧开嘴角,雪白的牙齿在暮色中闪出骇人的光泽,如择人欲噬的兽张开了口。
对,该毁灭的,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杜骁骑,是那个天才的杜三郎,是那个永远带着温和的微笑、退居人后的何家嫡长女何氏,是那些每日里风流自许、一个个摆出名士样、士女样,暗地里却面目狰狞的兄弟姊妹,是那所外表华丽,而内里却充满了血腥与腐朽气息的坟墓般的府邸。
还有江阳郡何家,那个“聪明”地帮着嫡姐在杜氏站稳脚跟,利用杜家的权势为自己谋下大好仕途的何敬严!
该毁灭的,应该是他们,而不是他杜光武!
杜光武抬起了头,睁大了赤红的双眼,看向四周。
残阳如血,斜挂于遥远的天边,那一轮弯月亦变成了血月,那血色月华,正慢慢地浸染了整个世界。
杜光武咧开嘴,笑了。
是啊,毁灭,这是个多么好的词。
他从来不知道,在他平凡而隐忍的人生中,居然还能有用到这个词的一刻。
然而,当这一刻真正降临时,他却是如此地欢喜。
杜光武终于真正地笑了起来。
不是狂笑或大笑,而是如同所有教养良好的士族子弟一般,露出了得体的、毫不张扬的笑意。
那一刻,他除了双目发红、面色微有些苍白之外,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
第309章 榆树巷
天光渐暗,远处的斜阳正在散尽它最后的余晖,那一轮明月是如此皎洁,而星光又是如此清冷。
杜光武痴痴地看着,良久后,方轻声地问:“她……我的亲生母亲,是不是常常穿着一身……一身……绿月白的衣裙?”
他说话的声音轻极了,像是怕碰碎什么一般,带着小心翼翼。
那个绿月白的身影,是他记忆深处最温柔的角落,曾在无数个冰冷的子夜,安抚过他幼时的心灵。
那几乎是他仅存的回忆了。
此刻的他,便如将多年来珍藏的宝物,捧至人前。
觉慧慈悯地凝望着他,过得一刻,缓缓摇了摇头:“女郎……爱穿黄裳,四郎幼时,女郎也时常给四郎缝黄裳穿。女郎……从没穿过绿月白的衣裳。”
杜光武面上的神情,慢慢地冷却了下去。
他咧了咧嘴。
哽塞的喉头,让他吐不出一个字。
他大张着嘴,费力地呼吸着,如同濒死的人,拼命地吸取着那混合着山风的温热的空气。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痛。
说不出、道不明,如蛆附骨、如影随形。那疼痛自心底深处漫延开来,瞬间便布满了他整个身体。
他终于咧嘴笑了起来。
多么可笑啊,那个模糊的记忆,原来是错的。
他此生唯一的、视之如珍宝的那个身影,原来,只是一场可笑的谬误。
望着西边的天际,杜光武终于大笑出声,笑出了眼泪。
他是个不孝子,他甚至都不曾记住生母的模样。
他面上的笑渐渐扭曲,化作了狰狞。
该死!
他该死!
而那些人,更该死!
望着远处渐沉的天空,杜光武扭曲的神情,慢慢平复。
是啊,确实是该死。
那些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杜光武淡淡地想着,眉眼一派平静。
他抬起头,遥遥地望向西边的天际,唇角轻勾,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淡笑。
那种想要毁灭什么的念头,在这一刻无比地强烈起来。
“当借力时且借力”。
他想,他终于明白了东陵先生此语的真正含义。
他转向觉慧,温文的语声似若山风,涤去了一切不安的情绪,唯余宁静与沉着:“我想问一问,辽西边关那里,比丘尼……可有熟人?”
觉慧抬起头来,怔怔地看了他一会,蓦地眸光微闪。
“辽西么……”她喃喃语道,那张平和的脸上,头一次划过了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似是激动,又似悲伤。
辽西边关,正是桓氏阖族流配之所。
“是的,辽西。”杜光武颔首说道,周正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
他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衣袍,神态举止无一处不自在,唯有那双淡然的双眸,比以往更加深沉,更加平静。
山风又拂了过来,竹林间响起了一阵“沙沙”之声,竹叶纷飞四起,似是落了一场翠色的雨,将发生在这林中的一切,尽皆洗去。
时序很快便转至七月,正是大陈最多雨的季节。
“七月天,落雨天,小儿屐,涂蜡难。”
此乃大陈民谚,便是说这个月份从来多雨,出门必须着屐。然而,这句谚语,却并不适合中元十三年的陈国。
整个陈国持续干旱,上京城也已连续四个月未曾落雨了。
大太阳东升西落,日日不辍。空气益发地干燥,那街边的树木被暑气蒸得发蔫,软塌塌的叶子挂在枝头,绿也绿得灰蒙蒙地,似经不得这热气的熏染,将那往日的青翠也给熏得旧了。
秦素百无聊赖地靠坐在椅边,看着窗扇外的那一片天空。
天色有些阴沉,似蕴着雨意,然而空气却是干燥而炽热的,比之烈日当空,这样沉闷的天气,燠热之感便越发地强烈。
分明已是七月初秋,却仍犹似在夏时。
“女郎可要饮些茶?”阿菊殷勤的语声传来,打碎了这满室的沉闷与无聊。
秦素偏过头看了看案上的茶壶,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斟上罢。”
“是,女郎。”阿菊应了一声,上前几步给秦素倒茶,一时间,房间里满是茶水入盏的声音。
“阿鬼怎么还未回来?他与你约好了么?”秦素端起了茶盏,缓缓啜了一口微温的茶水,蹙了蹙眉,又将茶盏搁下了。
那茶水又苦又涩,也不知是哪年的陈茶,就算是林氏当初给的那罐陈茶,也比这茶要好上百倍。
阿菊并未发现秦素的嫌弃,她小心地将茶壶放在一旁的凭几上,方上前轻声禀报道:“我和阿鬼约好了,女郎请放心。再过了半刻他就该来了。”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便又向前走了几步,凑到窗前往外看。
窗外是榆树胡同陈旧的街道,从二层小楼看下去,那路上行人寥寥,空落落地。
这大热的天,又潮又闷,也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出来走动。且这榆树胡同也是老街了,位于上京城的西南角,地方有些偏,比不得东来福大街那一带热闹,此时自是一街的寂静。
阿菊伸出手,拨拉了几下斜探在窗边的榆树叶。
这条胡同之所以名为榆树胡同,便是因为那巷子里遍植着榆树,小楼旁边便有好大的一株,看着似是颇有年头了,那树叶子生得肥大,恰好遮住了窗子的大半,就算是有人自楼下往上看,也是只见树叶,不见人影。
此地还是傅彭亲自选定的。如今看来,这雅间的位置也的确是好,既便于观察,又不引人注意。
秦素心中忖度,却见前头的阿菊仍旧在拨动着叶片,她便摇了摇头,笑道:“罢了,你也别老拨那树叶子了,它又没惹着你,万一被你拨拉掉了,人家从楼下头一眼便能瞧见你。”
“哎哟,我倒没想到这个,女郎恕罪。”阿菊忙不迭地告了罪,人已经自窗边走开了两步,歪着半个身子,探头往下瞧。
秦素见状,再度摇了摇头,弯起了眼睛。
这小娘子的规矩实在是要不得。不过,换个角度看,这样也挺好,平素看着阿葵与阿梅这几个正正经经的模样,秦素看得都快腻了,难得阿菊天真未凿,却也有趣。
“你过来,我们说说话。”她向阿菊招了招手。
“是,女郎。”阿菊应声说道,便自窗前走了过来,立在了秦素的面前。
第310章 林守诚
秦素向一旁的矮榻指了指,问阿菊:“可会跽坐?”
“啥?啥坐?”阿菊张大了眼睛看着秦素,眸中盛着鲜明的不解。
秦素不由失笑,执起纨扇来扇着风,笑道:“我说错了,我是问你会不会跪坐?”
“哦,是跪着呀,我会的呢。”阿菊笑了起来,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眯得都快找不着了,跑过去往那榻前将膝盖一曲。
“扑通”一声巨响,她的人已经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因动作太猛,地方也没找准,她这一下是跪在了砖地上,直疼得她“哎哟”了一声。
秦素吓了一跳,手里的纨扇险些落地,待定睛细看时,她再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后便拿扇子掩了半面,直是笑不可抑,半天都说不了话。
阿菊的颊边飞上了两团红晕,连站起来都忘了,就这么傻乎乎地跪在地上,一面还拿手摸着后脑勺,蜡黄的脸上浮着些许尴尬。
秦素直笑了好一会方才止住,将扇子点着阿菊道:“我是叫你跪坐,不是叫你跪,我瞧你呀,真真是个傻娘子。”
阿菊羞赧地低下了头,想了想,便记起了阿妥曾经教过的样子来,遂站起身来,行至那短榻边,别别扭扭地跪坐了下去。
这一回她终于找准了地方,跪下去的姿势也比方才好看多了。
秦素便笑着点了点头,语声悠然地道:“我听傅叔说,你们一起有好几个人,皆是从东安郡逃来的,却不知都有哪几个?你且说与我听听。”
傅彭只说他手下有几个人,却始终没机会没与秦素细说过,上回在飘香茶馆与萧继珣他们会面时,秦素也只见到了阿鬼与阿菊这两个人,旁的人她连名字都未来得及问。
听得秦素的问话,阿菊便眨着眼睛想了一会,方道:“回女郎的话,我们一起有七个人,我和阿鬼您都见过了,还有阿昌、阿月、周叔、南叟和南小弟,他们也都听傅叔的话。”停了停,像是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脑门儿道:“不对不对,应该是我们七个人和傅叔还有妥娘,我们都听女郎的话。”
这应该是阿妥素昔教导她的话,难为她倒记得牢。
秦素不由启唇而笑,向短榻旁的小矮几上指了指,和声道:“你也别光顾着说话,那上头有茶点,想吃什么便吃罢。”
阿菊这几人如今还是良民,并不是她的仆役,所以她待他们的态度亦不好过于严苛。
坦白说,为了将自己隐在诸事之后,秦素并不想将他们归到自己名下,而傅彭那里,她又觉得扎眼了一些。
比起落户至官署的主奴关系,她还是更愿意采取两便的雇请关系,届时就算有谁被人查了出来,她也好及时抽身退步。
见秦素的态度如此客气,阿菊倒是有些诚惶诚恐起来,转头看了看那些茶点,咽了一口唾沫,摇头道:“我不能吃的,女郎。妥娘一直同我讲,我现在是女郎的使女,不可以对女郎不恭敬的呢。”
“无妨的,今日你不必太拘束。”秦素笑着道,再度以纨扇指了指那矮几,笑语清和:“天气太热了,干坐着也无聊,你喝些水润润喉咙,也好陪我说话。”
阿菊忸怩了一下,方道:“那……那我就喝点水罢。”她一面说着,一面便端起几上的冷茶,一饮而尽,放下茶盏又抹了抹嘴,笑着问秦素:“女郎想听我说什么?”
秦素含笑道:“你便一个一个地将你们几个都说一遍吧。”
“好的,女郎。”阿菊应了一声,便掰着手指头,一个个地讲起来:“阿昌比我大五岁,今年整二十了,他可有力气了,如今在一家水坊出苦力,每日专管往东来福大街各户送水;阿月和我一般大,不过她不大爱讲话,傅叔说,她做不来我的活计,便叫她去了东来福大街的一个什么酒楼里帮厨,她现在可会做两样菜了呢;周叔脸黑黑的,看着很老实,可他却是我们中最聪明的,手也很巧,这次就是他在那个赌坊里找的人,如果没了他,那个什么林二郎也不会上当;南叟和南小弟是祖孙俩,如今他带着南小弟有别的差事,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不过我知道南叟很会赶车来着。”
阿菊的口齿很利落,几句话便将每个人都介绍了一遍,连同这些人擅长什么都说得清楚明白。
秦素暗自点头。
傅彭挑的人、选的差事,委实极好。
阿昌每日往东来福大街送水,传递消息非常方便,此外,酒楼也是消息极多之处,有什么风吹草动,傅彭这里也会及早知晓。
便在她凝眉思忖之时,阿菊已经将那盘子里的点心吃了一两块,茶水亦喝了两盏。
她倒还记得阿妥的教导,并不敢太过分,吃喝完毕,便又向秦素躬了躬身,道:“女郎,我吃好了,也喝好了。女郎如果等得急了,我便去楼下瞧一瞧可好?”
看起来,阿菊被傅彭挑中也不是毫无道理的,便是这份口齿还有这股子机灵劲儿,确实是做使女的好材料。
秦素心中想着,面上便含了一丝笑意,摇头道:“不必了,再等等便是。”语罢看了看阿菊,却见她在榻上有点东扭西歪的,便知她不惯跽坐,遂笑道:“你也起来罢,瞧你这般坐着,却是比站着还要累。”
阿菊欢喜地应了一声,便笑嘻嘻地站了起来。秦素这厢便也起了身,踱去窗边,以扇柄挑开一片榆树叶,往楼下看去。
街巷上依旧无甚行人,唯树影在阳光下斑驳。
她凝神看了一会,忽见那巷子东首的巷口处,转出来了两个男子。
那两个男子并肩而行,看神态却并不是很亲密。其中走在左侧的是个黑脸大汉,样貌极为憨厚,小眼睛、厚唇嘴,圆圆的脸盘子,面相和善;而走在右侧的,却是个穿着绸衫的中年男子,身材瘦小,面色青白,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有些无精打采的。
第311章 七千金
秦素遥遥地打量着那个矮小的男子,唇角微弯,眸中却划过了一丝冷意。
林守诚——林氏的二兄——亦是秦素二舅父,终于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