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重生)——姚霁珊
时间:2017-11-07 20:29:43

  她低眉沉思着,一行人转出小径,来到了竹林边上。
  对于自己的二姊,秦素很有信心,她相信秦彦婉一定会去找林氏。
  此事绝非小事,秦彦婉这么个明白人自是清楚,由林氏出面彻查乃是上上之谋,亦必能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两院之间原本便矛盾重重,昨日西院又塞了个钟财进来打理庶务,林氏心中正不满着,秦彦婉现在拿出了秦彦昭的把柄,林氏怎么可能轻轻放过,一定会大做文章。
  有林氏虎视眈眈地盯着,再有太夫人居中坐镇,高老夫人与钟氏是怎样也含糊不过去的,再加上昨日德晖堂闹的那一场,秦彦昭只怕又有得苦头吃,钟氏亦要受些牵累。
  秦素不介意事情闹得太难看。
  秦彦昭也确实该吃些苦头。
  连个才子都还不是呢,倒学了一身的名士脾气,也不想想,那些所谓的名士,哪一个不是大士族出来的?以秦家现在的门楣,那样的“名士”他们根本出不起。
  “女郎,这里滑,小心些。”阿栗小心翼翼地说道,将秦素的胳膊扶紧了些。
  秦素被她一言提醒,这才发觉她们已然行至东篱门外,那石阶上余了少许残雪,确实有些滑。
  “采蓝,你也小心脚下。”秦素扶着阿栗的手,半侧着身子叮嘱采蓝,眼尾余光瞥见前头明间儿门帘忽地一挑,一个青衣小鬟一溜烟跑了出来,沿游廊转去了旁边的西厢房。
  秦素只作不知,神色如常地进了屋,先将剩下的几篇诗文寻出来给了采蓝,打发她走,方招手唤了廊下的一个小鬟进屋。
  “锦绣去了哪里?”秦素漫不经心地问道
  那小鬟方才一直缩在西厢房取暖,见秦素回来这才跑了出来,此时便有些心虚地道:“锦绣姊姊去东华居领对牌,碳快用没了。”
  秦素沉默了一会,挥手叫那小鬟下去了,蹙眉不语。
  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阿谷这样明目张胆地往她屋里跑,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得想个法子才行。
  秦素倒不是想将她赶走,只是觉得,阿谷进出她的屋子太容易了,要给她增加一些难度。有了难度,才会觉消息更加可信,也更容易迷惑阿谷背后的那个人。
  若是以往,此事行来却是不易。不过,现下出了秦彦昭的事,则此事便容易许多了。
  秦素心下轻松,悠然地坐在屏榻上,拿起一只绣绷看了起来。
第63章 西泠雪
  西庐的院门前,清出了细细蜿蜒的一条窄路。
  那路是以白石铺就的,映了天光便越发白亮。路的两旁堆满了扫出的雪,厚得几乎能没进人的小腿去。雪堆旁便是一棵高大的梨树,满树琼柯玉枝,在阳光下晶莹如玉。
  一只麻雀在空地上蹦跳着,像是被那雪冻得站不住一般,没个消停的时候,那尖尖的喙在雪堆里这里一啄、那里一翻。
  “啪”,一根梨枝终是承不住积雪倾压,断落于地,连带着那半枝残雪也落在了地上。
  那麻雀受了惊,“扑棱棱”飞走了,在半空里划出一道不甚鲜明的灰色印记。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鬟自小径尽头转了出来,远远地看了一眼西庐紧闭的大门,又看了看那守在门边面色肃然的仆妇,脚下不敢有丝毫停顿,自另一头拾级而上,跨进了游廊。
  直到在游廊里转过两个拐角,那小鬟才停下脚步,抬袖抹了抹额角的汗。
  她生得颇为秀气,却并不打眼,眉眼细细,鸦青的头发梳成双平髻,髻上插着对称的两根木钗,一身白衣黛裙,却是西院最普通的使女装扮。
  她在廊中歇了会脚,方才又继续往前,自游廊而至夹道,又穿过一道宝瓶门,便来到了一所小院前。
  那小院的院门半掩半阖,院门由荆条与木条合编而成,缝隙中缠满藤萝枯黄的细茎。院门的上方悬着一块原色木匾,无漆无裁,边角处还留着断茬,像是匠人随手劈开的一般,匾上是朴拙的“西泠”二字。
  这小院的院墙亦非白墙,而是别出心裁的黄泥墙,墙面上亦垂挂着藤萝。想必到得春时,那碧绿的藤萝牵门绕壁、垂花坠蕊,自有一番幽静古朴的意味。
  那小鬟推门而入,却见院中的雪铺了厚厚一层,并无人扫。一棵合抱的桃树占据了院子的整个西角,树下一张石桌、两方石凳,上头也堆满了晶莹的雪。
  “你来了?”一个容长脸、相貌娟秀的使女正守在倒座房的门边儿上,此时便探了身子向那小鬟招了招手,说话的声音却是极轻:“如何去了这般久?女郎等了好长时间了。”
  那小鬟连忙上前轻声招呼:“旋覆姊姊好。”
  旋覆向她点了点头,问道:“东西都拿来了么?”
  那小鬟也不说话,将一个青布小包自怀中掏了出来,递给了旋覆。
  旋覆伸手接过,四下看了看,便向那小鬟轻声道:“趁着这会无人,快些去吧。”
  那小鬟向她屈身行了一礼,便返身出了院门,一角黛裙在门边闪了闪,须臾便没了踪影。
  旋覆将院门轻轻掩上,袖好青布包,便转上一旁的游廊,不一时便跨进了正房明间。
  屋子里暖意氤氲,还有一股淡淡的松木香,一应家具或为藤编,或为实木,杂以陶瓶瓦罐,精雅中透着古朴之意,令人耳目一新。
  秦彦梨穿着件夹单斩衰,满头青丝只挽起了一半,另一半便披散在肩上,乌溜溜的宛若飞瀑,光可鉴人。
  她原本正坐在西次间靠窗的案边读书,听见外面的响动,便抬起头看向门帘处,凤眸中飞快地闪过一抹幽光。
  她的贴身使女繁缕见状,便上前将这一边的门帘也挑了起来,将旋覆让进了房中。
  “女郎,东西拿到了。”旋覆上前行礼。
  秦彦梨放下书,闲闲地摆弄着案上的一支竹笔筒,漫不经心地问:“她人呢?”
  旋覆轻声道:“走了,和往常一样穿着西院的衣裳,并没人瞧见。”
  秦彦梨颔首“嗯”了一声,又问:“东西何在?”
  旋覆便将方才那个青布小包取了出来,双手呈了上去。
  秦彦梨凤眸微闪,拿起布包看了看。
  布包上头打了一个简单的双翅蝴蝶结,若不细看,不会有人注意到那布结的两根蝶尾,长的一端正指向青布的一块暗记。
  此乃秦彦梨与秦彦柏暗中约定的记号,并无第三人知晓,便连他们的生母蔡氏亦是不知。
  秦彦梨微微放了心,向旋覆使了个眼色。
  旋覆会意,自去了门边守着,繁缕则将门帘放下了半幅。
  “你看看,这些可是全了?”秦彦梨伸手将布包打开,露出了里面的几样小物件,有扇坠、有墨锭袋子,还有一个精致的宝蓝织锦绣兰草香囊。
  繁缕仔细点数一番,笑道:“都全了,女郎放心便是。”说着便又将东西重新包好。
  秦彦梨的神情轻松了些,轻笑道:“险些便没赶得急,幸得我昨日便给阿兄递了信。”
  繁缕便笑道:“有女郎在,这些东西必不会被人查出来的。女郎聪慧,何人能比?”
  话音落下,秦彦梨面上的浅笑忽然便暗了暗,若微云遮了月,那张秀丽的脸便此有了几痕阴影,沉郁冷淡,是夜色中幽幽绽放的花朵,清极丽极,却又总叫人看不分明。
  良久后,她面上的笑意淡去,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可惜了,左四娘的一腔情意,却被这一场风雪摧折殆尽。”
  口中虽说着可惜,然她的神情却是反之,语罢又掩唇而笑:“也不知我二兄现下又是如何了?会不会难过?”一面说着,她一面便伸出纤长的手指,将那织锦香囊独独挑了出来,看也未看,直接便扔进了碳炉。
  这一包东西里,唯有这枚香囊,不可被钟氏查知。至于余者,皆不过是为这香囊打的掩护罢了。
  秦彦梨清幽的眸子盯着碳炉,那炉中火苗蹿起,卷起香囊,不一时便烧了起来,灼灼火光映入她的眼眸,照出两点明亮的光。
  繁缕小心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听说,东院夫人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周妪和好些德晖堂的人,夫人陪着她们进了西庐,一进去便将院门锁了,服侍二郎君的人也全都被锁在了里头。”
  “可惜了啊。”秦彦梨这回是真的叹息了,眉间郁色若风露沾花,点点轻愁:“阿志很好的,又与左四娘身边的流年相熟……可惜了。”
  她语中许多未尽之意,繁缕纵然明白,却也不敢接话。
第64章 含清愁
  沉默了好一会,繁缕方轻声问秦彦梨:“女郎,这包东西该如何处置?”
  “能砸的便砸碎,能烧的便烧了,你与旋覆看着办罢,务必不留痕迹。”秦彦梨吩咐道,又怅怅地叹了一口气:“可惜事发得太早,倒不好糊涂弄过,若是再迟上个半年一年的,时间上便不大能说得清了。如今左家那边息了心思,阿志又留不下来了,倒叫人有力也无处使。”
  她秀黑的眉蹙了起来,眉间清愁若梨蕊迎风,淡雅清幽。
  那一刻,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秦彦柏叮咛的话语:
  “……三妹,那香囊须得尽快毁掉。那本是你从左四娘那里得着的,此次假借左四娘之名,辗转交给了阿志,若是待两年后事发,事情自然好说,可现在这时间却是太近了,府中正办大丧,门禁森严,母亲若想要查出何人进出,那是一查即知的,若是万一查到……三妹可就危险了……”
  秦彦柏担忧的眼神似仍在侧,秦彦梨心中微暖,复又一叹。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
  谁也没想到,一个才从田庄归来的野娘子,在德晖堂胡言乱语了一通,竟叫府中起了这场乱子,生生坏了他们的安排。
  秦彦梨的脸色沉了下去,却不再说话,只蹙眉沉思。
  繁缕一面给布包打结,一面低声劝慰:“女郎行事稳妥,这是极好的,又何必急于一时?那阿志只是个小厮,留或不留不与女郎相干。若是行之太切,只怕还不好脱身呢。往后时日还长,三郎君又内秀聪颖,女郎不必太过忧心。”
  秦彦梨的眉尖蹙得紧了些,良久后,方启唇轻语:“我总在想,若是我再多多与左四娘说些话,或许此时事情已然闹开了,我那二兄……”
  她语声渐轻,仍是一副轻愁浅虑的模样,只眸光深处闪着一簇幽暗的火苗。
  繁缕沉默了下来。
  话题牵涉到了西院,不,应该说是整个秦府最受瞩目的二郎君,她不过是个卑贱的使女,即便于无人之处,不该亦不敢多言一字。
  所幸秦彦梨亦不需她答话,静了片刻,又轻轻一叹:“罢了,一切皆是天意,谁也料不及的。不过,父亲大丧,萧夫人却只来了一回,萧家几位郎君至今不曾与阿兄写信,未免叫人忧心。”
  说到这里,她面上的郁色更深了些,纤纤手指无意识地翻弄着,手中的笔筒不住翻转。
  “女郎想得太多了。”繁缕叹息似地道,看向秦彦梨的眸光中带着几分怜惜,“女郎身为女子,只每日读读书、做做针线便是。这些事情是郎君们该想的。”
  秦彦梨面露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以为我愿意多想么?我也是不得已啊。阿姨是个痴人,只知自怨自苦,哪里会管我和阿兄?阿兄念书本就辛苦,还要时刻注意分寸,既不敢太过聪明,又不好表现得太笨。虽与二兄、四兄他们同在萧家族学附学,然人情交际上他却只能靠自己,还要兼顾着阿姨不受欺负,一颗心分成了几瓣。我若再不替阿兄多想一想,他一个人如何顾得过来?”
  她越说便心情便越沉郁,握着笔筒的手指骨头微白。
  萧家几乎是秦家最大的依仗,然而,随着秦世章的离逝,萧家人态度上的冷落却是如此明显,着实令人齿冷,而左家……
  “夺”地一声,秦彦梨将笔筒搁在案上,同时长呼了一口气。
  “罢了,前头终究是我谋划不细,此刻再想补救已是不及。萧夫人那里……那也是以后的事了,如今多想亦是无宜。”她像是安慰自己一般地说道,停了一停,复又喃喃地道:“也不知阿兄有没有将那两篇东西藏好?”望着窗外桃树的枝影,她的眉间泛起隐忧。
  “女郎不必担心。”繁缕柔声道,“就算搜出来了,也不能说明什么。自家郎君之间互赠诗文,不是最寻常之事么?”
  秦彦梨闻言莞尔,赞许地看了繁缕一眼:“你说得很是。”说着又指了指她手中的布包,“这便去处置了罢。若我没猜错,再过一会,便要有人来搜院子了。”
  她是笑着说这些话的,并未显出任何担忧或惧怕,就像是玩笑一般。
  繁缕却明显紧张起来,躬了躬身,便拿着那包东西出了门,秦彦梨轻柔的语声亦随步而起:“旋覆,你与繁缕一起去罢。”
  旋覆应了一声,将守在曲廊转角处的两个小鬟唤过来听用,便与繁缕一同转进了耳房。
  西泠山房朴拙的门扉半掩着,掩去了满院暗藏的心事。而与此同时,西庐的大门却“嘭”地一声从里推开,门中行出两列面色沉肃的仆妇,钟氏与林氏相携而出,一个抑着薄怒,一个得意张扬。
  “天幸察觉得早,阿圆万万莫要气恼,免得伤了身。二郎少年心性,尚有待琢磨。”林氏叫着钟氏的闺名,语声殷殷、态度亲切,若不是面上的笑意太过明显,一番话倒也称得上真挚。
  钟氏柔婉垂首,状甚温驯,一口牙却几乎咬碎。
  秦彦昭丧中逾制,被太夫人当场点出,这事她认了。毕竟是她和高老夫人默许的,也是心疼秦彦昭,怕他在棚屋里冻出病来。
  可是,今日林氏汹汹而来,带着太夫人的口信,却是要去搜秦彦昭住的西庐,且还不许人提前送信,直接便将西庐的大门关起来,上上下下搜检了一番,最后更是搜罗了一匣子秦彦昭写的诗文,说是要回去细查。
  此乃太夫人之命,钟氏不敢有违,却又如何甘心就这样任林氏在西庐撒泼?
  就在方才,她终是忍不住出声质问,林氏便凑在她耳边,低低地念了一首诗,并告诉她这是秦彦昭于守灵之时写的。
  钟氏稍一思索,当即冷汗便湿透了重衣。
  从那时起直至此刻,她只字未出,唯眉间怒意越聚越重。
  林氏的明嘲暗讽,如何及得上她心中的怒海狂涛?
第65章 西窗斋(柳仲严和氏璧加更)
  “……阿圆是气我了么?”见钟氏半晌不语,对自己的话直似耳旁风,林氏颇感无趣,便又问道。
  钟氏抬起头来,看向林氏的眸光似冷似暖,语声轻若微风:“姒妇何出此言?”
  林氏一笑:“你不气便好,我还当你气我多管闲事。”语罢便以袖掩唇,眉眼却是弯了起来。
  过了一刻,林氏方正了正颜色,拂着衣袖道:“秦家最重门风,娣妇向来温婉知礼,自无须我多说。我这里还有太君姑的一句话,娣妇且请听好。太君姑说,孝期不可有任何差池,东、西两院皆要仔细清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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