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彦婉摇了摇头,也不与她计较,拉了她的手细声道:“太祖母说了,此事需开祠堂祭告祖宗,一应事宜,要待百日卒哭之后再办。”
言下之意,通报萧家之事,亦要等到百日之后了。如此一来,时间便延至了明年一月左右,彼时萧氏族学早就关了,一切顺理成章,秦家甚至不必得罪人,轻轻巧巧就好自己办起族学。
“正该如此。”秦素点头说道。
她心下已是大定,说出来的话亦有了一种妥贴:“此乃一族之大事,自然需得郑而重之。”
秦彦婉赞同地轻轻颔首,柔声道:“六妹妹所言是极。”语罢四顾一番,便悄悄伸手指着通往影壁的那条路,轻声道:“太祖母说,族学便设在主院那大影壁的左近,分设两处。前头是郎君的学堂,后头便是女郎的学堂了。”
她说着已是欢喜起来,又不好大笑,只弯起了眼睛去看秦素。
秦素回以一个浅笑。
只要不与萧家扯上关系,族学开在何处都成。
秦彦婉却难得地有兴致,拉着秦素一路轻言细语,商量着族学开办的诸事,还憧憬了一番入学就读的情形,直到石桥畔才各自分开。
开办族学一事,虽然在德晖堂正式确定了下来,然接下来的日子里,秦府中却并无人议论此事。
锦绣最近经常说起的,仍是西院搜检的余波。
秦彦昭身边所有的仆役皆换了,原先的那群人先是因服侍不周,每人挨了十板子,又罚跪了一整夜。次日一早,便有一个叫阿志的小厮因受不过刑,病殁了。另有两个年长些的使女,被钟氏送去了庄子上,余者则一律发卖。
除此之外,秦彦柏身边的小厮也病殁了两个,服侍的人也是全部换过。因秦彦柏得了风寒,病势颇为沉重,钟氏便将他住着的西楼也半封了起来,说是怕病气外泄。如今不过由两个老妪服侍着,整日汤药不断,连屋子也出不了。
秦彦梨本人倒还好,只是挪去了西华居而已,她的使女们却没这般好运了,虽未被发卖,却全部被钟氏撵去了下衣房与净屋苑两处。
那下衣房还没什么,不过是专事清洗外院诸仆役衣物的,虽辛苦一些、是非亦多,却也不乏有年轻的女孩子在此作活;而净屋苑却着实是个苦差,是专管着打扫外院净房矢溺的,通常只有老妪才会干这种活计,如今钟氏却将秦彦梨的使女派去了此处,还专门寻了两个健妇盯着,着实少见。
除了将那对庶出兄妹看管起来外,西窗书斋与西泠山房这两处,亦由钟氏亲自派下人手,将院子全部重新翻修了一遍,可谓掘地三尺。
据锦绣听来的消息说,两所院子里还真翻出了好些东西,钟氏却不曾声张,只叫人将东西收了起来,说“以后再论”。
秦素当即感叹,真是好一句“以后再论”。
这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她手中握有这对兄妹的把柄,往后若有个不对,那就可以拿出来论一论了。到那时,她拿出来的是何物,论的又是那一条道理,还不是由她说了算?
钟氏手段之厉,林氏真是拍马也赶不及啊。
至于清理灵堂一事,钟氏也进行得有条不紊,却并没传出任何消息,想必是没搜到什么吧。
西院的动静如此之大,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秦素亦不能免俗,再加上锦绣整日传话不休,她不想听也得听。
第78章 不速客(柳仲严和氏璧加更)
时序转眼便至十二月,年关已经抵近眼前了,然秦府之中却无多少欢喜,仍旧是遍地缟素,满世界的凄惶。
孝期并不好过起年来,今年的岁暮是不可能热闹的了。不过,这却也有一件好处,便是无需忙碌,平素如何,如今仍是如何。
这一日,秦素去东萱阁晨定已毕,因吴老夫人问及薛家的一些事,她便多留了一会,离开时,比往常迟了约一刻钟。
左右无事,秦素便也不急,缓步跨出东萱阁的院门后,便一面慢慢地走着,一面四下打量。
前几日才下了一场大雪,曲廊之外,便多了几座堆云似的小雪峰,那层层叠叠的山石子上,累着错错落落的雪,天光下明暗交织,如有画意。
秦素一时看得出神,扶着阿栗的手立足不动。
便在此时,忽见一角裙摆掠过那假山的洞隙,那一身大功丧服显眼至极。
秦素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秦世芳居然来了。
秦素眉眼未动,转身继续往前走,袖中的手指却拧起了一道麻线。
秦世芳来做什么?
依陈国风俗,一入腊月,因各家皆要忙着操办年事,不好去别人家中作客,故便也有了腊月不访客的规矩。
若无急事或大事,秦世芳是断不会赶在此时入府的。
到底出了何事?
秦素凝思了片刻,转首往前后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低声吩咐阿栗:“阿栗,我要你替我做件事。我现在先回去,你在此守着,看清姑母是何时出来的,再看看她接着又去了哪里,完了后回东篱悄悄地告诉我,可记下了?”
此事来得实在突然,她手头得用的只有一个阿栗,便只能先用起来再说。
阿栗闻言,神色倒是没什么变化,只应声道:“我知道了,女郎。”
秦素却很不放心,又压低声音道:“藏好些,别叫人发现你。”
阿栗睁大了一双圆眼,憨厚的脸上满是奇色:“还要藏起来么?我还想去东萱阁找阿花说话呢,她正好欠了我五个钱。”
阿花?东萱阁的扫地小鬟?
秦素脑海中现出一个憨憨傻傻的小姑娘模样,心中直是万分惊讶。
这才几个月,阿栗竟在东萱阁也有了熟人?
她怔了足足几息方才回神,像是不认识似地看着阿栗。
“这样不行么?”阿栗的神情有些不安,来回地倒着脚,木屐踏着地面笃笃乱响。
“自然是行的,你便去找阿花吧。”秦素连忙说道,心头大松了一口气。
阿栗居然如此颖悟,实在太出人意料,看起来这小姑娘也并非一味憨直,心中有数得很。
秦素放下心来,与阿栗对好言辞,便独自回到了东篱。
新来的冯妪见她一人回转,便多问了两句,被秦素随口打发走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阿栗便捧着一卷布包回来了,人尚未至,声已先达:“女郎,画样子拿来了。”说着她便掀帘进了屋,冻得红红的脸上漾着讨好的笑。
“怎么去了这样久?”秦素微蹙了眉心,当着冯妪与锦绣的面打开了布包,露出里头的一卷画稿。
秦素最近在向秦彦婉学画,时常互相赠送一些笔砚、画纸之类的东西。冯妪与锦绣瞥眼看过,皆不以为意。
阿栗赔笑道:“我不是跟女郎说了么,阿花欠了我五个钱,我先去讨了来,才去了二娘那里。”一面说,她一面便背对着冯妪与锦绣,接连向秦素使眼色。
秦素点了点头,伸手向西次间一指:“与我进屋,将二姊姊教给你的话告诉我。”说着便当先走了进去。
阿栗随后进屋,冯妪恰于此时出去了,外间只锦绣一人,阿栗便以口型比划出了“东华居”三字。
看起来,秦世芳从东萱阁出来,便去了东华居。
秦素心下了然,略略凝思,便提声道:“锦绣,蜡快用完了,你去领些回来。”
若要领蜡,便需先去东华居拿兑牌,还要去库房走一遭。锦绣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无事也要往外跑三圈的,如今听了这话,直是如听了那纶音一般,忙不迭地应了声是,便撩起帘子出了屋。
看着布帘在锦绣身后合拢,秦素心中稍定。
锦绣这一去,东华居里发生的事情,必定能很快转到她这里来。
趁着此时屋中无人,阿栗立刻压低声音,又快又轻地道:“姑太太先和老夫人说了半天的话,又与老夫人同去了东华居。姑太太一路都在笑,老夫人看上去也很欢喜。”
话虽不长,交代得却很清楚,连那母女二人的表情都观察到了,阿栗的表现可谓一个好字。
秦素便含笑点头:“很好,你做得很好。”说着便亲手取了十个钱出来赏了她,“往后再有这样的事,你亦可照此行事。”
阿栗的浓眉大眼弯成了大大的月牙,用力点头道:“多谢女郎。”一面便伸手接了钱,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秦素缓缓坐在了案边,视线凝在半掩的门帘处。
秦世芳可真是忙。先见老母,再见族嫂,却不知她这样费力周旋,又是为了什么?
秦素的眉心拧在一处,竭力回忆前世此时的事情。
然而,往事早已模糊,此际回思不过是一团混沌,并不找出什么头绪。
她微觉自嘲,启唇笑了一声,复又凝起了神色。
此时,她倒是真心诚意地感谢隐堂了。
隐堂是个极可怕的地方,他们这些暗桩更是命如草芥,今日还同坐一处习练的人,明日便很可能断臂少腿,或被拉去药庐试药、或被拉去密庐试刀,直至最后成为一具看不出形状的残尸。
这样的死法,让所有心存死志之人,包括秦素在内,望而却步。
没有人敢于尝试自杀。
只要稍稍露出一点不对,活生生的人便会立刻变成试练的工具,那被千刀万剐而死之人的惨嚎,那中了剧毒之人的翻滚与哀叫,隐堂是从来不会浪费的,总会叫了受训的暗桩们前去观摩。
这也是隐堂的重要课目之一。
所以,至秦素离开隐堂之时,存活下来的那三十来号暗桩,皆有着无比强悍的神经,更对所学诸技印象深刻,不敢有一丝遗忘。
此际想来,若非如此,秦素重生一回,恐怕仍旧会一事无成。
第79章 暂借刀
沉郁的心绪盈满胸口,秦素觉得呼吸有些不畅,起身将窗扇推开了一些。
寒风争先恐后地挤进房中,秦素瞬间被吹了个透心凉。
便在此时,门帘“啪嗒”一响,旋即便响起了锦绣轻快的脚步声。
“女郎,蜡领回来了。”她语声欣然,不乏邀功与讨好。
“你这又是去了哪里?如何这样久才回来?莫不是亲手去融蜡了不成?”秦素转首半嗔半喜地道,语气倒没多少严厉,还有些许笑谑之意。
锦绣觑了一眼秦素的脸色,方赔笑道:“女郎恕罪,姑太太在东华居说话,我等了一会才领到了兑牌。”
秦素“唔”了一声,随意地点了点头,便探手将窗扇合上了一多半儿,复又继续去看案上的书卷。
锦绣眼珠转了转,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道:“女郎,我听东华居的阿秋说,府中要办族学了呢,女郎可知此事?”
秦素早将耳朵竖得高高的,面上却仍是一派闲淡的神情,翻了一页书,漫声道:“嗯,太祖母说过此事的,说是要开办族学。”语罢又转首盯了锦绣一眼,语声微冷,“此事你听过便罢,可再不要往外说,不然我告诉太祖母去。”
秦素语气中的威胁之意,锦绣根本就没注意到,她整张脸都写着“我知道的比你多”,此时更是将声音又压低了两分,低声道:“女郎说的是前几日的旧事了。我今日听说的却是,萧家族学关停了,何郡相家里可能要办一所新族学,姑太太便是来说这件事的,说是我们府要与何郡相家一同办学。”
秦素翻动书页的手,略略一停。
何家要办族学?
就算她前世再糊涂,关于族学一事却是记得极清楚的。何家根本就没办过族学,秦世芳更从未提及此事。
一阵寒风拂面而来,秦素握了握冰冷的手指,将书页翻过了一篇。
纸张上浸满了冷风,寒意缭绕,若有实质,沿着那粗糙的纹路缠上她的指尖。
她蓦地记起,在那个寒雨如烟的薄暮,在连云田庄简陋的草堂中,她的指尖摩挲着的,亦是微温而粗糙的书卷。
秦素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她确然改变了一些事,而在改变的最初她也料到了,这改变会带来另一些事。
非她所知,却是,顺势而生。
三卷珍本已为程家所得,左思旷断了一条捷径,又树起了一个劲敌,于是便转寻别路,再图登顶之法。
与何家合办族学,清流向学的名声是何家的,登高升官的好处是左家的,至于秦家,便是出钱又出力的那个了,或许,还能得一些薄薄的微名。
秦世芳,实乃举世第一的贤妇。
秦素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的锦绣,面上是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如此。”复又嘉许地一笑:“还是你知道得多。”
略带了一丝羡慕的语气,含在似有若无的情绪中,足够令锦绣露出得意的笑容。
这样消息灵通的使女,确应好生留下才是。
“女郎过奖了,我也就是喜欢到处跑一跑,听些闲话而已。”锦微微垂首,颊边酒窝微现,显然,秦素的夸奖令她颇为欢喜。
“罢了,将蜡搁好了,你也快些去歇一歇。跑了这一趟,辛苦了。”秦素柔声说道。
锦绣躬身退了出去,眉间皆是欣然,全不知在她的身后,秦素的面色已于瞬间阴沉如寒冰。
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没料到,这牵一发之后的后续,会来得这样快。
那三卷珍本转换了主人,于是,秦世芳便在这大年下之时,不辞辛劳地跑来做说客。
吴老夫人对秦世芳言听计从,林氏也正可惜着萧家族学关停,何家之势比萧家更强,太夫人也未必不会动心。毕竟,秦世芳的提议无论从哪个方面去看,皆是于秦家有好处的。
秦素凝视着眼前被冷风吹动的布帘,千百个念头在心中飞转,秦家、何家、左家、萧家……
便在这走马灯般的思绪中,一张婉约的脸,蓦地跃入脑海。
秦素翻书的手陡地一停。
“阿栗进来。”她搁下书,起身打起帘幕向外唤了一声,旋即回到案边坐下,飞快地将前后诸事盘算了一遍,确认有无遗漏之处。
“女郎。”阿栗很快应声出现在门外,向秦素躬身行礼。
秦素招手唤她来到身前,避开众人耳目悄悄吩咐了她几句话,阿栗一面听一面点头。
“……便是如此,可记下了?”吩咐完后,秦素又问道。
阿栗点头道:“记下了,不会忘的。”
秦素拉住她的手握了握:“全凭你了,快去快回。”
望着秦素神情郑重的表情,阿栗心中陡然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便像是千斤重担加身,那沉沉的分量,既叫人害怕,却又叫人勇气倍增。
“女郎放心。”她压低了声音说道,神情与秦素一般郑重。
秦素不再多言,只向她笑了笑,便放她离开了。
两刻钟后,西华居的正房西次间里,便传来了“呛啷”的一声脆响。
“夫人小心。”阿柳轻声惊呼,忙不迭上前,扶住了钟氏冰冷的手。
钟氏就着她的手坐缓缓回榻中,眉间怒意一闪,复又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