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不由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她可真是自作多情。
“蓁蓁,你……原宥长兄,好不好?”桓子澄低柔的语声响起,让秦素有片刻的失神。
原宥?
这两个字,怎么就这样可笑呢?
她活过的那一生,连她自己都没办法原宥自己,又何谈原宥他人?
她侧首看向桓子澄。
他的眼神很柔和。
若是外人在此,一定不敢相信,这位从来满身冰冷的青桓,居然也会用这样的眼神去看旁人。
其实……这也挺可笑的。
心下是如此想着的,秦素的脸上,便也真的有了一个笑。
似是嘲讽,又似鄙夷。
这神情落在桓子澄的眼中,却让他心底微微一松。
他情愿被秦素冷嘲热讽,也不愿看到她方才那灰寂得仿佛要死去的模样。
“说说从前罢。”秦素许是是的有些累了,将身子依在了廊柱上。
这一刻的她,没力气去恨,也没力气去原宥。
她只是想听一听从前的故事,听一听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都发生了些什么。
听了她的话,桓子澄的心下又松了松,旋即又有些心疼。
他这个最小的妹妹,原来心是这样地软。
他有些恍惚地想着,旋即便又痛恨起来。
比起她对前世的痛恨,这一刻的他,恨得更厉害。
那个瞬间,他的面容再度扭曲,眼底阴云密布,满是狠戾。
可是,当眸光拢向身旁时,他的眼神忽又变得温软,连语声亦变得格外地温和:“从前,我们是在中元十五年的时候,才打听到了……十三娘的消息。”
他缓缓地开了口,面上似有了几分怅惘之意:“那个时候,秦家刚被问罪,阖府皆入了郡署牢房。便是在那牢房里,我们才知道,十三娘因不是秦家仆役,乃是良民,故被驱逐在外。”
第1007章 珍本现
略微停了片刻,桓子澄又续道:“我们费了些手段才找到阿蒲的人。因她身上的胎记与你一模一样,且她手上还有当年缪姬从桓家盗去的两卷珍本,所以,我们便当她是真的了。”
秦素将头靠在廊柱上,神情怔然。
三卷珍本。
那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原来,从阿豆盗书开始,这一切,便已然是一个局。
“那个假的十三娘,也是阿蒲么?”秦素问道。
桓子澄冷湛的面容上,瞬间涌起了极度的痛恨。
他点了点头:“是的,就是阿蒲。前世今生,桓氏认女,始终都是她,也始终,都是一局。”
秦素轻轻地“嗯”了一声,并未说话。
桓子澄疼惜地看了看她,又续道:“认回这个假十三娘之后,母亲……很是欢喜。”他语声微顿,叹了口气:“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母亲其实……一直很想念你。当年你丢了,母亲思念成疾,身子一直都没养好,与父亲也……生了嫌隙。”
如此议论自己的父母,通常说来是大不敬的。只此时此刻,为了让眼前的少女早些好起来,桓子澄却是把什么都说了。
秦素闻言,苍白的脸上,再度有了一个讥讽的笑:“思念成疾?那怎么还能认错了女儿?”停了停,转眸看向桓子澄,语声微凉:“你不是说,我与你母亲生得很像么?”
“确实是像。”桓子澄并不因她的态度而生气,说话时,冰冷的面容上似划过了一痕浅笑:“正是因为生得像,旌宏才一眼认出了你,于是便弄了些手段,去看你身上的朱砂痣。”
秦素微怔了片刻,脑海中瞬间划过了五十里埔的那一幕。
“原来如此。”她点了点头,面色虽是漠然,但她却没察觉,此刻的她,已经开始与桓子澄进行对话了:“怪不得,那时候我忽然觉得腿疼得厉害,旌宏便特意卷起我的裙脚察看。我还以为她是好心。”
听了这话,桓子澄面上的神情变得愈发柔和,目中亦漾动起了些许柔光:“蓁蓁可知,旌宏为何会那样巧地出现在五十里埔?”
他看向秦素,目中的柔和转作赞赏,似是深为有这样一个妹妹而欢喜。
也不等秦素回话,他便又续道:“她之所以出现,却是因为……东陵野老。”
秦素微微一怔。
东陵野老,那正是她化名弄出来的所谓术数大能。
旌宏出现在五十里埔,原来竟也与此有关么?
“东陵野老,本就是前世不存在的人物。”桓子澄继续着方才的话题,唇边始终有着一抹淡极近无的笑意:“甫一知晓此人,我便立时派出人手严密监视。而我派出去的人,便是程宗程旌宏。便是在监视东陵野老之时,她发觉还有一对行踪诡异的兄妹也在盯梢,于是一路追踪,不想却破了五十里埔之局。”
言至此,他已是满面含笑,凝目看着秦素。
那是在他而言极为罕有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笑着对秦素道:“在明晰此间详情后,为兄实是叹为观止。”
秦素不语,心下却也有些感慨。
若非她弄出了一个东陵野老,则桓子澄也不会派旌宏盯梢;而若旌宏不出,则余事也会是另外的走向。
说到底,这终究还是秦素自己救了自己。她走下的每一步,都在一点点地改变着前世轨迹,最终亦改变她自己的命运。
这般想着,秦素的眼前,似又浮起了旌宏那张美丽又沧桑的脸,不知为什么,心底一软。
无论如何,旌宏待她委实是极好,五十里埔那次,到底还是旌宏救了她,否则,她可能又要被掳去隐堂了。
此念一生,秦素才将柔软的心,忽地又冷硬了下去。
纵然二皇子等人有心算无心,生生将她这个桓氏贵女变成了低贱的暗桩,让阿蒲顶替了她的人生。可是,桓氏在认女之时也太草率了,居然就没想过仔细查一查阿蒲的来历。
想来,对于这些女郎们,桓家从来就没放在心上。
冷意浮上心头,那种头疼欲裂的感觉,再度袭向秦素。
她抬起手,想要按向额角,却不妨一双大手忽地伸来,按在了她的手上:“别按了,为兄叫旌宏给你瞧瞧。”
秦素想要挣开那双手,只是,她这时候一点力气也没有,挣也挣不动,只得任由桓子澄握着,也不去看他,唯用一种别扭的姿势望向湖水,冷着脸道:“不必了。”
桓子澄将她的手按回原处,便松开了,很是温和地道:“好。既是我们蓁蓁不想,那为兄就不叫旌宏过来。”
“谁是你家蓁蓁?”秦素冷冷地说道,将身子往旁靠了靠,离桓子澄远了一些。
如此举动,倒有几分像是小孩子在耍脾气。
桓子澄的眼底深处,漾起了几许笑意。
“罢了,还是继续说从前罢,也好叫我明个因果。”秦素继续冷声说道。
比起此前的漠然,此刻的她语气虽冷,到底多了几分活气。
“为兄这就来说。”桓子澄温言道的,面容愈发柔和,“还是说回从前。那阿蒲回到桓家后,表面看来一直很老实,后来她嫁入了周家为妇,亦看不出什么不寻常之处。再往后,桓氏一夜之间被人扣上谋逆叛国的大罪名,那金御卫抄家的当晚,桓氏阖府睡得半死,八位宗师皆是死在睡梦中,哑叔虽醒了,却因身中奇毒,最后还是死在了金御卫的枪阵之中。”
纵使语声柔和,可他言辞中的冷意,却依旧扑面而来。
秦素闻言,面上微有些动容,旋即又冷下了脸,看也不看桓子澄,淡漠地道:“应当是被人下药了罢?”
桓子澄的面上的柔和渐渐淡去,语声如冰:“是的,我是在重生之后才想明白了这件事。我们桓家遭此大难,分明就是出了内奸,有人向先拿着那火凤印向陛下告密,又提前给我们下了药,所以我们才会毫无防备地着了道。”
说到此节,他看了看秦素:“那火凤印,想来你也是知晓一二的。”
第1008章 格中物
听了桓子澄的话,秦素便淡然地颔首道:“是。你布下刺杀太子那一局,又故意遗下一枚火凤印,李玄度的人拿到了印章,就此叫我知道此印不简单。”
“蓁蓁真是冰雪聪明。”桓子澄面上有了赞叹之色,复又续道:“那火凤印,是我仿制的。我知道那印章于陛下极为重要,却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于是提前抛出此印,投石问路。至于前世那告密之人,重生后我绞尽脑汁去想,却始终没想明白是谁。直到……旌宏传来消息,说是遇到了你。”
他转眸看了看秦素,面容转柔,笑意淡淡:“旌宏密报于我,说是偶尔寻到了丢掉的十三妹,又备述你与母亲容貌的相似,且还一口道出,你乃青州秦氏六娘子。直到那时,我才蓦然记起,前世的那个十三娘,其实与母亲一点都不像,并且她也不是秦六娘,而是一个叫做阿蒲的小鬟。那一刻,我才将注意力,转到了前世桓家认女一事上。”
秦素沉默地听着,并不插言。
她是来听故事的,纵然这故事其实她已经想清了一部分,可时,她还是要听桓子澄亲口说来,才会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
此时,桓子澄又续道:“发觉阿蒲有问题后,我便又仔细回想了前世,便想起,前世桓府被抄检的那日白天,阿蒲曾回来过一次,说是来探望母亲的,还张罗着阖家一起吃了顿饭。而她走后没多久,家里就出了事,火凤印现世,旋即又是桓府通敌的证据被人从密室中一一搜出,这一切都很像是有人提前布下的局。于是,我便开始将注意力放在了这个小鬟的来历,从她的身上往回查,先去青州暗访,再之后,就查到了白马寺。”
这倒是与秦素的方向一致。
只是,桓子澄查阿蒲,是带有明确的目的性的,而秦素查阿蒲,却是出自于本能。
自听了归远师父的讲述之后,秦素总觉得,俞氏的某些举动有些反常,于是才从白马寺查起,最后终是查明了真相。
这般想着,她便不由蹙起了眉:“既是查到了白马寺,则胡妪你怎么没查到?”
连秦素都能把胡妪挖出来,若是桓子澄认真查访,这胡妪想必早就被他查到了。
见她居然主动开口相询,桓子澄的目中,再度有了一痕浅笑。
“白马寺那里,我只查到阿蒲是被俞氏买下、且其家人尽死这一节,便已经足够证明她并非十三娘了。至于她到底是阿猫还是阿狗,我并不在乎。”桓子澄说道,语气重又恢复了冰冷,“有人处心积虑布局,就是为了将阿蒲送进桓家,再由她做了那告密反水之人。而我的人在青州查访时,于秦府大书房的暗格里,却是搜出了一样事物。有了此物,真正的桓十三娘到底是谁,已是水落石出。”
秦素一下子抬起了头。
大书房?
暗格?
那不正是她曾经徒劳而返之处么?
在九浮山静修时,她曾派高翎夜探秦府大书房,却是什么也没搜到。彼时高翎曾说,那暗格有被人翻动的痕迹。
桓子澄的动作好快,且派出的人手也真是厉害。
“你的人通晓机关术?这样厉害?”秦素看向桓子澄,眸中有着十足的震惊。
桓子澄好笑似地看着她,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头:“那十二鬼将之中,有一将名青鬼,师承于宁宗,他对这些奇门遁甲之术略知一二。他将那事物送回来后,我便知道,你,才是我桓子澄的胞妹,至于阿蒲,至鄙至贱,根本连你一根手指头都比不得。”
秦素怔得一怔,旋即便将头一歪,避开了他的手,沉着脸道:“用不着你来夸我。也用不着你把我与她放在一起比。”
言至最后,语声已经完全冷了下去,心底里却是窜上了一股股无名之火,几欲将她焚成灰烬。
阿蒲前世曾拥有的一切,本应是她的。
只要一想到这些,秦素就觉得心里堵得厉害,仿若千重大山压着,连喘气都困难。
即便她一再告诉自己,前事已矣,前事已矣,可是,每当她这样劝告自己时,她前世所历的诸般卑污,便会一股脑儿地涌上来,几欲使人发狂。
她本应活得比所有人都好。
那本就是属于她的命运、属于她的人生。
然而,她的人生却被人给偷走了。
前世的她两手空空,而这一世,她也几乎错失。
秦素袖中的手紧紧握着。
她真恨不能马上就把俞氏母女给抓到眼前,将她前世所受之苦,十倍还予她们。
看着秦素那张苍白而又抑着无数情绪的脸,桓子澄的目中,流露出了不易叫人察觉的疼惜。
“是为兄说错了,为兄跟你道歉。”他用着最柔和的语声说道,就像生怕弄碎了什么易碎之物,神情间竟带着几分小心:“蓁蓁是天下间最好的女孩子,无人可比。为兄不该将你和旁人相提并论,蓁蓁莫要生气了,可好?”
若是有旁人在此,一定会被桓子澄此刻的表情惊掉下巴。
这个永远冷着一张脸,就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欠他百万两银的都督大人,几曾有过这般小意殷勤的时候?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
秦素木然地望向前方,并不说话。
飞雪飘落,湖面澄澈而静谧。
这样的画面,似乎能叫人的心也跟着宁静下来。
或许是这景物宁和,又或许是桓子澄的话语令人宁和,总之,她面上的冷漠与麻木,在这一刻似乎有了几分松动。
“其实,当年缪姬想要掳走的人,不是你,而是我。”桓子澄的语声响了起来,平静而安宁,就像在讲述一个故事。语罢停了停,又和声解释:“想来你也听得明白,那赵氏其实并非你生母,而是桓府姬妾,姓缪。便是她将你盗走的。”
秦素缓缓地抬起了头。
今日之所闻所见,都太像一个梦,也太叫人恍惚,恍惚到听见这番话时,她甚至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第1009章 罪应得
秦素看着桓子澄,怔忡地,茫然地,像是没听懂他的话。
“我想,你心里一定是吃惊的。”桓子澄的语声很温和,眸光如烛晕,轻拢在秦素的脸上:“在秦家大书房的暗格里,藏着一份秦世章手写的册子。那上头,大致写明了他与缪姬结识的始末,更有有两封他与缪姬的亲笔信。便是在看了那册子与信之后,我才知道,当年缪姬想要盗走的人,其实是我。”
“这是……真的?”秦素语声迟迟,神情茫然。
那种恍惚的感觉正渐渐离她而去,冷风拂来,有雪片扑上裙裾。
她垂下头,看着裙角上渐融的雪花,蹙了蹙眉:“那后来……她为何又将我……将十三娘给盗走了?”
桓子澄叹了一口气,温言道:“蓁蓁是不知道,祖父是个精明谨慎之人,流放辽西之后,他老人家对家中的小郎便都看得很紧,每个小郎身边都有宗师守着。那缪姬原本会些武技,因生得美貌,便被父亲收了房。她是被人以重金收买,要她盗出桓氏嫡长孙——也就是为兄我。只是,那时候我身边守着哑奴,又有孟宗并鲁宗在侧,缪姬几番动心思,却皆是不成。无奈之下,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将你偷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