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重生)——姚霁珊
时间:2017-11-07 20:29:43

  秦素静默地听着,只觉得这一切是如此地匪夷所思。
  她不仅是桓氏十三娘,且当年她被人偷走,居然也并非出自对方本意,而是折衷之后的结果。
  她忍不住勾了勾唇,心底有些许苍凉。
  这就是她的命。
  从降生伊始,她就在旁人的局中,身不由己,一生沉浮。
  “为兄……委实对你不起。”耳畔响起了桓子澄的声音,迟缓而沉凝,似是被什么滞涩:“前世今生,为兄负你良多。蓁蓁生气是对的,你应该好生地恨为兄。为兄不曾尽到兄长的责任,让从前的蓁蓁一生孤苦。为兄……对不住你。”
  秦素回过头,凝目看向他。
  桓子澄也正在看着她。
  那一刻,他的眼底深处,有着一星隐约的水光。
  秦素有些陌生地打量着他。
  眼前的这个桓子澄,已经让她有点认不出了。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记忆中的桓子澄,永远镇定如恒,也永远面无表情,即便是笑,也笑得那样高远,让人不得不仰视。
  而现在,他却在她面前露出了如此软弱的一面。
  不是为了桓氏家族,亦非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她。
  不知为什么,看着这样的桓子澄,那一直梗在秦素胸口、堵得她几欲发狂的冰块,似是有了融化的迹象。
  那个瞬间,那双如冰似雪的眼眸中并不曾流出的眼泪,却像是汩汩流进了她的心。
  抚慰地、温和地、轻柔地,滤过重重沟壑,渗透心田。
  目注桓子澄良久,最后,她终是叹了一口气。
  “这也……不怪你,你那时候……也只是个孩子。”秦素低声说道,心底微有些涩然。
  她被偷走时,桓子澄也就六七岁而已,他又懂得什么?
  桓家的人找没找她,抑或是有没有尽全力找她,才只六七岁的桓子澄,只怕连置喙的余地都没有。
  她又怎么能怪到他的头上呢?
  要怪,也只能怪彼时掌家的桓氏族长以及她的生身父母,这些所谓的长辈们,并没将她当回事。
  秦素的面上,渐渐泛起一个自嘲的笑。
  她果然还不够心硬。
  桓子澄不过是隐隐表现出了悔意,她立时就软了心肠。
  简直无可救药。
  秦素咧着嘴角,垂下了头。
  “纵然蓁蓁不怪,可为兄却不能就此恕了自己的罪。”桓子澄的语声传来,不似方才情绪起伏,而是又恢复了平素的淡然:“从前,为兄一心想着拿下桓氏郎主之位,所思所虑者,皆是那些所谓的国事大事,却从不曾多去关注一下丢了的胞妹,甚至就连那假十三娘入府之后,为兄也从未多看过她一眼,就更想不到她有什么异常了。为兄……确实是做错了,错得厉害。”
  他勾了勾唇,面色微寒:“如今想来,前世的桓氏惨遭大祸,这也许就是老天在施以惩罚,惩罚我桓氏不顾族中幼女受苦,对流落在外的族人不闻不问,只管自己安享富贵,委实愧对士族之名。我桓氏灭门,亦是……罪有应得。”
  他这话说得极重,然听在秦素耳中,却让她心底里的那块坚冰,再度融化了几分。
  望着裙裾上渐已消融的雪花,秦素再度轻叹了一口气。
  如今提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活过的那一生,到底也是真正地存在过了,哪怕她重活一回,那些黑暗泥泞的记忆,亦无法抹煞。
  此时再来追究过往,除了叫人心里发堵之外,再无别的作用。
  前世已然远去,她,是活在当下的。
  至少此时此刻,她还好好地活着,活得尊严骄傲,似乎,也能够感受到点滴细微的温暖。
  此念一起,秦素身上的气息,瞬间便软了下来。
  桓子澄侧首看向她。
  她依然垂着头,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能望见她一角秀美的下颌,柔弱、纤细,就像飘落湖面的轻雪,似一阵风来,就要化去。
  桓子澄的心再度钝痛起来。
  前世的这个冬天,她……应该已经被掳去隐堂了罢。
  他有些恍惚地想着,负在身后的手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这样大雪的天,天气这样地冷,也不知,他前世的小妹妹是不是穿得暖,有没有一口饱饭吃?那些隐堂的人,又是如何对待她的?
  桓子澄闭了闭眼,将手按向朱漆栏杆,指骨泛起青白,面容有瞬间的狞厉。
  自知晓她的来处之后,他便再也没去问过李玄度关于隐堂的种种。
  在旁人眼中看来,他这是另有打算,却唯有他自己才知道真正的原因。
  他其实……是有一点害怕的。
  害怕触及前世时,她的命运。
  她的命运越残酷,他的自责便会越深。
  尤其是在这一世,眼看着她一步步挣扎着走到了现在,那种自责之感就会越发强烈。
第1010章 无把握
  “其实,我也曾经怀疑过的。”清弱的语声突地响起,是秦素开了口。
  没有了方才的干涩,惘然轻盈,是雪片落上湖面的声音:“在听了胡妪的第二次供述之后,我也曾经想过,为什么,俞氏要在阿蒲的身上,刺下与我相同的朱砂痣?只是后来……我却没往这上头想,因为,前世时,这件事桓家瞒得很死,根本无人得知。而这一世,你也从来没提过。”
  说这话时,她没去看桓子澄,只目注着远处平湖,似是在向着那湖水自语。
  桓子澄的视线也凝在那面湖水之上,语声沉寂:“我一直没和你提,是怕影响了你的心绪。陛下疑心极重,万一你表现有异,他必会派人盯你的梢,那就是陷你于险地了。再者说,此事……亦难开口。到底前世时,桓氏是负了你的。”
  “这其实也不算什么。”秦素的唇角微微勾起,眼神却仍旧很空:“所谓士族,许多时候是利益为先的。我都懂。”
  她确实是懂。
  就像她理解秦太夫人一样,她也很理解桓氏的选择。
  流配辽西,备受忌惮,彼时的桓家老郎主,大约是无暇去管一个丢失的女婴的,甚至很可能还要把人手都缩回来,就怕别人向男丁下手。
  秦素再度勾了勾唇。
  如果这不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她一定会云淡风轻说上一句“命运使然”。
  只可惜,她自己就是那个被命运推上悬崖的人,所以,她永远也不可能云淡风轻。
  “从前的事,再也休提。”秦素开了口,语声不带任何情绪:“还是继续说阿蒲吧,就现在的这一个。”
  前世所历,委实太过沉重,她真的一点都不想回忆。
  以后的她,也可能会试着忘记,再试着提起,但现在,她暂且还做不到这一点。
  那就先放下罢,将那一切都抛得远远地,远到时间堆叠成塚,留待他日祭奠。
  望着秦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桓子澄无声一叹。
  的确,往事说得再多,也终究回不去了,而言语,也总是苍白无力的。
  他在凳楣子上换了个姿势,缓缓语道:“拿到秦世章的手记后,我便命青鬼露面,后再亲自出马,仍旧认阿蒲为十三娘,将之送回桓家,并严令那俞氏不许多言。俞氏自是欢喜得很,满口应下了,便将这事瞒了下去。”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看向了秦素:“青鬼曾报说,他察觉到秦府周围有人盯着,是李玄度的人么?”
  “正是。”秦素轻轻点了点头:“是我请他帮忙的,那时候我才挖出颍川旧事不久,很关注府中情形。不过,我们的人却是在很久后,才发觉阿蒲不见了。那时我还以为,她与杜筝一样,是藏在了广明宫左近,又或者是她的生母俞氏把她给藏起来了,却是万没想到,她竟是去了桓家。”
  她说着便又露出了自嘲的笑:“我也真够大意的,居然就没想到这一层去。”
  “这须怪不得你。”桓子澄立时说道,目中又涌出了淡淡的疼惜:“我带走阿蒲之时,金御卫已经找到你了。你整日被宫人围绕着,与外界不通消息,等你想到去查的时候,阿蒲早就不在了。”
  秦素沉默地听着,此时便忽尔抬起了头,定定地看着他,问:“你为何不在那时认下我?”
  自知晓身世之后,这个问题便第一时间冒了出来,到得此时,她终是忍不住问起。
  桓子澄回视于她,面上的神情极为复杂。
  良久后,他才微微一叹,敛目语道:“我没把握。”他的语气极为沉重,似有千斤压下:“我要走的路,极险。我没把握在认回你之后,还能护好你。再者说,我确认实情的时机也晚了一些,金御卫已经出现了。若我那时贸然出手,你会很危险。”
  秦素“唔”了一声,掸去了裙摆上的一片雪花。
  这理由很充分。
  可是,她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
  她在明,而桓子澄在暗,她总有种被他暗中观察的感觉。
  “为兄也得承认,确实对你还存了些怀疑。”桓子澄温和的语声传了过来,似是在证明秦素此时的想法:“因知晓了阿蒲的狼子野心,为兄在一开始时,对你也并不是特别地信任,拿到秦世章的手记之后,为证明这手记的真伪,为兄也颇费了一些时日,直到最后才终于完全地肯定,你就是我桓氏十三娘。”
  秦素仍旧没说话。
  这理由像些样子了,却还是不够。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便是阿蒲这步明棋,为兄,不可弃之。”桓子澄再度开了口。
  这一回,秦素的心底里,终是轻吁了口气。
  这说法才更真实。
  桓氏灭门的谜团必须要解开,而阿蒲,便是解开这谜团的钥匙。
  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秦素是桓子澄,她也会这样做。
  他们兄妹二人,在这一点上,还真是挺像的。
  或许是因为死过一次之故,在他们的眼中,人心与亲情,远不及算计手底棋枰来得重要。
  即便这认知让人很不舒服,却总比谎言来得好。
  “为兄又做错了,蓁蓁想怎么罚为兄都行。”桓子澄再度语道,语声温和,然神情却极为端重:“纵然这选择本无异处,但为兄还是做得不够好。”
  秦素还是没说话,心底里的坚冰,又一次松动了几分。
  桓子澄,其实也很无辜。
  至少在大多数时候,他是无辜的,一味责怪于他,并无意义。
  “那然后呢?”秦素问道,看向湖水的视线始终不曾收回:“认回这个假十三之后,你又有何发现?”
  见她身上气息宁静,桓子澄的心便往下放了放,继续说道:“那阿蒲来到桓府之后,我便发觉了一件怪事,便是阿蒲对我桓府似是很熟悉,尤其是几处密室,她比我知道得还仔细。我曾试探过她两次,结果她两次都是准确找到了密室,且还能顺利将之开阖。我一度以为她也是重活过来的,暗中观察她良久,直到确定她并非与我相同之后,我便只能推断,她应该是从旁人口中知晓我桓氏这些秘密的,而那个人,很可能对桓家极熟。”
第1011章 可愿看
  秦素立时蹙起了眉:“那人是谁,你没头绪么?”
  “这几日事情繁重,我还未来得及审俞氏等人。”桓子澄抬起衣袖,拂过了秦素裙摆上的一片雪花,神情十分柔和:“想来那答案就在她母女身上。”
  秦素点了点头,视线停落在水岸旁的一角小亭,再度蹙起了眉:“桓府失火那一晚,想必动静不小,你又是如何骗得这假十三不往外报信的?”
  “迷心之术。”桓子澄展平了衣袖,面色越发地冷:“先以迷心之术惑之,将旌宏派去阿蒲身边做了管事妪。待紫鬼离开后,便每天一碗安神药,让阿蒲睡着不醒即可。战报回来的那一日,旌宏便收到了我的秘信,我叫他时刻密切关注广明宫的动静。是故,三殿下一来相邀,旌宏便立时停了药,由得阿蒲进了宫。再往后,旌宏便收到了你的消息,遂及时通知了杜光武,才有了广陵军护驾。”
  秦素安静地听着,一时未语,只望着湖水出神。
  为了钓出二皇子这条大鱼,桓子澄的布置可谓周密。想来,同样是为了钓出二皇子,桓子澄才不曾提前告知她实情,其目的,便是务要让一切维持原状,不引起对方的怀疑。
  秦素的心绪似是飘去了极远的地方,半晌后,方才渐渐回过了神。
  那个刹那,又一个疑问跃入了脑海。
  望着眼前的微渺湖烟,她慢慢地道:“既然当年缪姬是被人收买才将我盗走的,那我又为何被秦……先秦氏郎主收养?是缪姬失手还是其他原因?这其中有什么变故?”
  桓子澄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垂目看着她,和声道:“秦世章的那份手记,我带来了,蓁蓁可愿看?”
  秦素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他。
  她当然愿意看。
  那是证明她出身来历的的物件,而更重要的是,那是她凭着自己的力量得来的宝贵证物。
  到处此时,前世的一切,已是豁然开朗。
  桃木涧那一局,通晓机关术的高翎假借救命之恩入得秦府,想来就是冲着这份手记去的。
  拿到手记并毁去,再将阿豆盗走的珍本交予阿蒲,再加上阿蒲身上与秦素相同的朱砂痣。
  有了这些铺垫,这一局便做成了大半。
  再然后,便是杀人灭口。
  举凡知道秦素身上朱砂痣的近身使女,无一生还。
  现在想想,阿妥当年投井身亡,应该也是被人杀了;至于阿豆与锦绣二人,前者与郑大同时失踪,另一个则成了引诱郎君的荡妇,被活活打死。这应该也是有人设了局。
  再之后,前世中元十五年,秦素被人掳去赵国,而桓氏回归却是中元十六年。
  没了秦素这个正主儿在,所有知情者全都死绝,再加上阿蒲手里还有珍本为证。这个假十三娘,可不就变成了真十三娘了么?
  也无怪桓氏不察,委实是二皇子将这一局做得天衣无缝,从里到外把所有的路都给封死了,又有谁会想到这其中的关窍?仅仅是假十三娘与裴氏不太相像,也不可能成为怀疑的理由。
  这般想来,三皇子在寿成殿当晚的言辞,从某种程度而言,实则就是这一局的真相。
  秦素在心底冷冷一笑。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天意吧。
  老天让她在阴谋开始之前醒来,从源头上破去了这一局,阿豆的失手、高翎的退败,从根本上便注定了,这一世,阿蒲绝不可能再度冒名顶替,成为桓氏嫡女。
  她兀自想得出神,蓦觉身侧暗了暗,旋即手上便多了件东西。
  她本能地垂目看去,便见在自己的手上,放着一本薄薄的册子。
  那册子已然泛黄,纸页的边角卷了起来,装订的麻绳上也落了锈斑,带着陈旧的岁月的痕迹。
  “这便是那份手记,蓁蓁看一看罢。许多答案,皆在此间。”桓子澄温声说道,站起身来,踱去了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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