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重生)——姚霁珊
时间:2017-11-07 20:29:43

  秦素怔然地看着那本薄册,良久后,双手捧起,翻开了第一页。
  纸页滑动的声音,敲碎了这湖畔的静谧,秦素垂下头。
  呈现在眼前的字迹,挺秀且温润。
  正是秦世章亲笔手书。
  “忠良之后,流落乱世,悲乎哉、痛乎哉。愿以卑身护之,得天佑之。又,蓁蓁者,草木茂盛,如春光绚也。古人有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故,隐蓁蓁之名,以素素代之;隐桓氏之姓,以秦姓代之。此女,名秦素。”
  秦素的手指微微地发着抖。
  开篇第一页,便言明了她的出身。
  难怪二皇子处心积虑地要拿到这本手记,这本薄册,的确是证明秦素来历的铁证。
  她凝目看着那寥寥数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大雪时的空气,寒冷而薄透,渗入肺腑中时,带着冬日的寒冷,像是激着人清醒起来。
  她慢慢地翻动着纸页,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
  除了第一页写的内容有些多之外,这本手记中剩下的内容,却是简单得叫人讶然:
  “六月初七,阿素第一次翻身,摔倒,大哭,得糖球遂喜。”
  “十月初九,阿素初走路,共三步,得玉玲珑一枚。”
  “正月十五,携素出门观傩仪,吓哭,返程熟睡,一觉到天明。”
  “三月三,携素放纸鸢,被咬,长乳牙三颗。”
  往下翻看,几乎全都是秦素的成长记事,她第一次叫阿母,第一次说完整的话,第一次独自睡觉,甚至包括她夜溺之事,那册子里都记得一清二楚。
  秦素一点一点地看着这些文字,一些遥远的、几乎已然淡忘了的画面,便在这文字之间,慢慢地显现了出来。
  是的,她还记得一些的。
  纵然许多事她都忘了,但有那么一部分,她还能隐约地记得:
  她被人负在背上,去花园里赏早开的蔷薇花,那人的背很宽、也很暖,就像是枕着一片阳光;
  她在泥地上挖蚯蚓,被一个人强行拉走,手板落在掌心,有一点点的疼,她于是大哭了起来;
  她被人抱在怀里去外头观灯、赏傩戏、听曲子,那人叫着她的名字,素素,素素……
第1012章 从前慢
  秦素缓缓地翻动着纸页,一页页地读着她成长的点滴。
  她已经有点记起来了。
  那一幅幅的画面,有一些很清晰,大多数却都很模糊。而无论清晰还是模糊,在这些画面中,总会出现一个男子。
  一个生得很好看的男子,眉目温润、面貌清和,每每看着她时,那男子的脸上,总是带着温柔与疼宠。
  “啪嗒”,一滴水珠落上了纸页,迅速洇成了一团水晕。
  秦素怔了怔,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脸,才发觉,面上已经湿了一片。
  她竟然……哭了。
  自重生以来,她便从没掉过一滴泪,可现在,在翻看着这毫无文采可言,只是一些零碎片断的记录时,她突然便落了泪。
  她咧了咧嘴,似是为这个发现而好笑。
  然而,泪水却在陡然间汹涌而来,毫无预兆地,一滴滴落上纸页,将那团湿晕扩大了数倍。
  她这是怎么了?
  她怎么哭了?
  分明心中平静,无恨亦无爱,可这眼泪到底从何而来?
  她怔怔地想着这些,并没意识到,薄册被人拿开了,手里也被塞了一团素巾。
  “莫要哭了,擦一擦罢。”身旁是温柔的劝慰,仿佛能够安抚人心。
  秦素下意识地照着那话去做,将锦巾在脸上拭了拭,雪白的丝巾,很快便濡湿了一大片。
  秦素从不知道,她原来也这么地能哭。
  那眼泪一旦开了闸,便如山洪倾泻,半晌都没停,丝巾很快就湿透了,然后,又有一块新的丝巾补上。
  然后,再湿透,再补上。
  整整湿透了三条丝巾,她的眼泪,才算稍停。
  而当将最后一块丝巾放下之时,秦素忽然就发现,堵在心底的那块坚冰,已然消失了。
  她的头有点疼,鼻塞耳鸣,咽喉肿胀。
  可是,她的心却是清透的,如雪片落上湖面,轻轻一点,便成水滴。
  她真是健忘啊。
  她怎么就能忘记了这一切?
  那些温馨而快乐的回忆,那双凝视着她的明亮的眼睛,那个有着很清俊的容颜、疼她宠她的男子。
  她真的险些便忘记了,她两世生命之中,曾经拥有过的这些回忆。
  拿起身旁的薄册,秦素再度细细翻看着,唇角边含着一缕淡淡的笑。
  原来,她也有过被人疼爱的时候。
  原来,她也有过被父辈关爱、享受着无限呵护的时日。
  就在她已经快要忘记的时候,这本薄册的出现,扫去了她脑海中蒙尘的记忆,让往昔的一切重又变得鲜活起来。
  她一直以为自己活得很苦。
  可是,她却选择性地遗忘了曾经的快乐与欢愉。
  这世上,至少曾经有那么一个人,曾真心地待她好,视她如己出,疼她宠她,予她最大的呵护。
  那是她的养父。
  那个生得好看,有着一双明亮眼睛的男子,在她生命的最初,曾给了她最大的疼爱。
  薄册很快便翻到了最后。
  秦素的心,也像是跟着这本薄薄册子,在已经淡忘了的记忆里,走了一遭。
  她唇角的笑不曾敛下,一如她清亮的双眸,再也没了灰暗。
  没有一刻如此刻这般,她觉得庆幸。
  也觉得快乐。
  她的视线停落在最后一页,在那一页的中间,夹着一张字条,那上头的字迹,却是与秦世章完全不同的。
  “这是缪姬写的。”桓子澄和声说道,坐在了秦素的身旁:“是她写给祖父的。”
  秦素没说话,展开字条看了起来。
  字条上并没写太多的内容,只是简略地讲述了缪姬被人收买、原先打算掳去桓子澄,最后却盗走女婴的经过。
  其后,缪姬写道:“……稚子何辜,不忍苦之,遂不曾将蓁蓁交予收买之人,而是携女潜逃,一路颠簸受苦不提。幸于青州遇秦郎,得其相助。秦郎忠直坚正、为人磊落,故以实情告之。秦郎愿假称外室之女,以求护得忠良之后,故允之……”
  秦素的眼眶又开始发热。
  她一直视秦世章为可有可无的人物,甚至痛恨他对自己不闻不问,任由她在连云田庄如村姑般地长大。
  此时见信,她才终于明白,许多事情,并非她以为的那样,而秦世章,也绝非她认为的薄情寡义之人。
  她又继续往后看,却见缪姬在字条的最后写道:
  “……行事之初,妾便被人喂以奇毒,用以要挟威逼。这一年间,纵秦郎多方寻医问药,却始终无解。如今已然毒发,日渐衰败无力,恐命不久矣。乞愿郎主恕妾一时贪心之罪,早日寻得蓁蓁回府,共享天伦,则此身虽死,亦无憾也。”
  字条的落款,是五个纤细的小字:“缪青莲绝笔”。
  缪青莲。
  那是赵氏的真名。
  这个将她盗走,又护她逃生的女子,原来叫做缪青莲。
  真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秦素手指微颤,心底里涌起莫可名状的滋味。
  在听闻自己身世的最初,她也恨着这缪青莲。
  可现在,她却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去想这个女人了。
  她盗走秦素,令她与父母骨肉分离,本是伤及人伦的大罪。
  可是,另一方面,这缪青莲却又因着一念之仁,没有将女婴直接交到对方手中,而是拼着一死带女婴潜逃,最终得到了秦世章的庇护。
  这样一看,她却又是良善的,甚至也是勇敢的。
  这世上,又有多少人,愿意为了个不相干的女婴,而拼上自己的性命?
  在明知身中毒药的情形下,又有多少人,有这样回头是岸的勇气?
  “我这里,还有一份秦世章的绝笔信。”桓子澄的语声再度响了起来。
  秦素微怔了怔,手边倏然一凉。
  她回首看去,便见一封写着“绝笔”二字的信,放在了她的身旁。
  她忽然有点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这一切了。
  恨与宽恕、愤怒与悲悯、怨毒与感激。
  这些情绪一波又一波地漫上来,让她一时浑身发冷,一时却又心底微暖。
  她木然地接过信笺,抽出信纸,打开细看。
  这封绝笔信,写于中元七年。
  那一年,秦世章察觉到,秦府周围似是有人暗中盯梢,且也意识到,这些人就是冲着秦素去的。
第1013章 好孩子
  为了保护这个桓氏幼女,秦世章只得假做不再宠爱于她,将她远远送到了连云,试图用这样的举动来表明,他并不知道秦素的身份。
  这是一种隐晦而又无奈的保护。
  只要他不知道秦素的身份,则那些人便不会对秦素动手。
  便是抱着这样的念头,秦世章才会狠下心来,将秦素送去了偏远的田庄。
  那个时候,他已然抱着必死的决心,所以才写下了这封绝笔信。
  然而,也不知对方是不是被他迷惑住了,他以为会发生的事情,并没发生。
  也正是因此之故,秦世章便越发相信,他的做法是正确的,于是,便真的对秦素不闻不问起来。
  他或许是希望着,用他的冷落与遗忘,去给秦素铸起一道安全的藩篱,将她好生护住。
  “秦世章死于中元十二年秋,这一年,恰好朝中有了让桓氏回归的意思。”桓子澄的话,很适宜地接续起了秦素的思绪,以及秦世章的绝笔信。
  秦素抬起头来,清亮的眸子如水洗过一般,似能映照人心:“我猜到了。”
  她小心地将绝笔信折进了袖中,看向桓子澄,语声中有着不同于以往的清朗:“有了这些信,我,再无怨恨。”
  是的,心底的坚冰已然融化,怨恨被宽恕消解,愤怒被悲悯化去,而怨毒,亦随同感激,散作了飞烟。
  她真的没有了恨。
  她曾经以为的悲凉凄苦,她一度绝望到无以复加的人生,却是一对年轻男女,以他们的生命,为她换来的。
  这样宝贵得来的一生,她又有什么理由不好生珍惜?又有什么理由要将之浪费在怨恨与自苦之中?
  她理应欢喜。
  也理应骄傲。
  她是被两个深爱着她的人守护着的,用着他们最大的力量,拼命地护着她、疼爱着她。
  直到最后,付出了生命。
  其实,她才是最幸运的那一个,不是么?
  比起那些所谓的荣华富贵,这些将心捧在她眼前的人,才更珍贵,不是么?
  看着秦素明净的双眸,桓子澄终是展颜而笑。
  温暖灿烂的笑容,瞬间便拢向了秦素的身上,让她打从心底里暖将起来。
  “蓁蓁是个很好的孩子,为兄知晓的。”桓子澄温声说道,抬手指了指那本薄册:“这个你也收起来罢。”
  秦素垂目看着那薄册,点了点头:“好,多谢桓郎。”
  仍旧是以旧时的称呼唤着桓子澄,并不曾叫他一声“长兄”。
  桓子澄的心里,些微地恍过了一丝憾然。
  可是,再一转念,他又觉得理所应当。
  这个秘密,将会永远地沉睡下去,如果秦素这时候改了口,万一哪天叫顺嘴了,却又是不必要的麻烦。
  思及此,他忽地记起一事来,遂站起身来,往秦素身边跨了一步,和声道:“把手伸出来。”
  秦素微怔,旋即伸出了手。
  桓子澄从袖笼中取出一物,放在了她的掌心。
  略有些坚硬的事物,还带着些许他身上的体温,落入手掌时,似有暗香浮动。
  秦素心头微动,垂眸看去,便见在手掌之中,躺着一枚乌沉沉的木质印章。
  檀木印!
  居然是檀木印!
  她第一眼就认出,这正是她前世见过的那枚真印。
  她忍不住将印章拿起,仔细检视。
  没错,这的确是真品,无论是触感而是字迹,以及那印章磨损的程度,皆与她前世所见一模一样。
  “你是……从哪里得来的?”秦素疑惑地看着桓子澄。
  她是真没想到,桓子澄居然能把真印给弄到了手。
  “此印,得之于某个无人的墓葬。”桓子澄将印章拿起来,放在手中把玩着,“两处墓葬,是紫鬼并玄鬼找到的。”
  秦素瞬间了然。
  所谓两处墓葬,肯定一是指真的郭元巧之墓,而另一个则是其生母之墓。旌宏手下有十二名鬼将,紫鬼秦素早有所知,至于这个玄鬼,想来也是其中比较擅长寻物寻人的。
  思及至此,秦素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这本就是她一直悬心之事。
  她曾经请李玄度帮忙去找,只是,李玄度对付一个隐堂已然颇为吃力,且他又是唐国人,人手有限,查起此事来却是有些费手,最后甚至根本匀不出人手继续往下找。
  如今,这印章既然落在桓子澄手上,则她便大可安心了。
  “哑叔何在?”桓子澄蓦地唤道,语声极为突兀。
  秦素微惊,再一抬头,便看见了哑奴那张憨厚的脸。
  “主公有何事?”哑奴叉手说道,复又抬起头,向秦素笑了笑。
  秦素于是又吃了一惊。
  哑奴从来没跟她笑过,这一笑,还真让她有种受宠若惊之感。
  正自愣神间,便闻桓子澄的语声响了起来:“劳哑叔动手,毁去此物。”
  秦素心头一跳,转首看去,便见桓子澄将檀木印交予了哑奴。
  哑奴接印在手,手指一卷,复又一张。
  那方檀香微渺的印章,便在这一卷一张之间,化作了齑粉。
  细细的黑色粉屑,从哑奴的手指落向地面,被风拂起,不知吹往了何处。
  哑奴叉手一礼,一个转身,人又不见了。
  直到这时,秦素才真正地反应了过来。
  桓子澄这是把真印给毁了,毁得十分彻底,连点渣渣都没剩,完全就是化成了灰。
  “皇城里的那枚檀木印,便是真印。”桓子澄若无其事地说道,展了展衣袖。
  秦素本就安下的心,这一回是完全地落了底。
  她仿制的那枚印章,终于算是名正言顺的信物了。
  “从今往后,殿下便是晋陵公主。”桓子澄继续语道,眉眼间一派清冷:“臣之幼妹桓氏十三娘,已然死于中元九年,而缪姬,则死于中元十二年的大旱。”
  秦素微怔了怔,飞快地想明了他语中之意。
  按照他的说法,死去的郭元巧及其生母,与秦素并缪姬的身份,来了个互换,至于那个假十三娘……
  “阿蒲乃赵国奸细,妄图冒名顶替臣死去的幼妹,却终究为臣识破。”桓子澄继续说道,面无表情:“至于俞氏及其亲女秦彦雅,她们本就是母女,如今,仍是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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