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尚宫与周司珍跪在外殿,隔着湘绣双凤挂帘,女子的声音从珠帘后传来。
“王尚宫,你给朕说说,为何司宝局送来的簪子上会有胭脂红的粉末?”
光是听闻声音便知女帝是何等年轻与果决之人,王尚宫胆寒,此前,她从未见过这位女帝,自从女帝登基,帝君解散了后宫,负责衣食住行的尚宫房六司便显得不是那么重要,并没有机会得见女帝陛下,不想第一次被召见竟是惹下了如此大祸,女帝陛下的手段她早有耳闻,王尚宫越发胆战心惊,不由得哆嗦发抖。
王尚宫回话:“陛下明查,奴婢、奴婢不知。”
萧景姒嗓音忽而沉下,不怒而威:“不知?好个不知,在你管辖之内有人意图弑君,你这个六司之主却什么都不知道,朕要你有什么用?还是,”顿了一顿,“王尚宫你借司宝局之便谋逆下毒?”
王尚宫吓得脸色发白,不敢直视挡帘,俯身叩首,战战巍巍道:“陛下明查,奴婢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加害陛下,请陛下宽限几日,奴婢定会明查此事,给陛下一个交代。”
王尚宫的话音刚落,跪在她身侧的女子突然开口了,言明道:“是我下毒的。”
王尚宫瞠目结舌,不可思议地看着周薏,她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信誓旦旦地说:“胭脂红是我下的。”
“你——”
王尚宫的话被打断,萧景姒问:“你便是周薏?”
周薏回话:“是,奴婢是司宝局掌珍周薏,前西陵周太保之女。”她字字清晰,尽管一身冷汗,也没有退却。
王尚宫整个人都晕晕绕绕的,大声斥责:“周司珍,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若是她六司之人下毒,她这个尚宫也难辞其咎,厉声质问道,“当着女帝陛下的面,你若是所说不实,就是欺君之罪,你有几个脑袋敢在这里胡言乱语!”
周薏对王尚宫话里话外的警告置若罔闻:“陛下,这胭脂红确实是我涂抹在簪子上的,涂在了碧绿血玉樱花簪的步摇上,这种毒,只要碰触就能渗入皮肤毒入肺腑,若是适量,不会致死。”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这便是奴婢下毒剩下的胭脂红。”
条理清晰,有理有据,供认不讳,甚至连证据都交出来了,她似乎有备而来。
萧景姒看向屏风后的女子:“你要弑君?”
“奴婢不敢。”周薏知无不言,尽数招认,“奴婢知晓这珠钗不会送到陛下手里,所以才出此下策,而且奴婢下的药量很小,并非要毒杀他人。”
机关算尽,倒是个聪明的女子,果然是周家精心栽培的。
萧景姒倒起了几分兴趣:“说吧,你的目的是什么?”
周薏磕头,恳求道:“奴婢有事禀报,想见陛下一面,此前已经多次来星月殿求见陛下,却被拦截在外,奴婢无计可施才想出了下毒的法子,奴婢恳请陛下给奴婢片刻时间,奴婢有要事要告知。”
王尚宫一听便大骇:“周薏,你好大的胆子!”连忙请罪,“奴婢管教无方,竟让手下之人犯下如此大祸,请陛下责罚。”
沉默了片刻。
萧景姒道:“你们都先退下。”停顿,又道,“周掌珍留下。”
周薏大喜:“谢陛下恩典。”
待王尚宫与宫人都退下,紫湘这才将挂帘与屏风拿开,一只葱白纤细的手掀开珠帘,周薏抬头,见女子走出来,一身白色宫裙,裙摆用明黄的金线锈了龙穿牡丹,满头银发用一根玉簪半挽,在额间坠了一抹莹润的祖母绿,腹部隆起,女子未施粉黛,清丽雅致。
白发倾城,这便是大楚的女帝陛下,好生年轻的女子,一身仙气,周薏看得呆住了。
萧景姒凝了凝眸中清癯,淡淡问道:“你是想说司衣局大火,还是想说你姐姐周若?或者,想说你们姐妹二人如何偷天换日?”
一语道破了她的目的。
果然,能年纪轻轻便权倾朝野的女子,怎会只是空有美色。
周薏跪着挪到萧景姒面前,声泪俱下:“陛下,奴婢确实是周若,司衣局大火里死的是奴婢的妹妹周薏,奴婢冒名顶替妹妹之名,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若非如此,奴婢可能早就命丧黄泉了。”
果然,与紫湘查到的一样,司宝局的周薏,其实是周若所扮。
萧景姒审视着地上的女子,若有所思,许久,只道:“说吧。”
周薏,不,是周若道:“陛下,救救奴婢,他会杀我灭口的,他会杀了我的!”她用力磕头,眼里血丝尽现,“奴婢求陛下救我,他要杀我,只有陛下您能救我。”
☆、第一百九十八:
周薏,不,是周若道:“陛下,救救奴婢,他会杀我灭口的,他会杀了我的!”她用力磕头,眼里血丝尽现,“奴婢求陛下救我,他要杀我,只有陛下您能救我。”
不似方才的冷静镇定,周若提及此事,突然情绪大动,满眼惊惧,像惊弓之鸟,害怕至极。
萧景姒宁静的眸光缓缓沉下:“谁要杀你?”
周若猛地抬头,环顾了一周,哆哆嗦嗦了许久。
她说:“是帝、帝君。”
紫湘一听,立马制止道:“主子。”
“让她说下去。”萧景姒对周若道,“将事情原委说清楚。”
紫湘心下不安,总觉得事关重大,而且事关帝君,自家主子是孕妇,不能无所顾忌。
周若得了萧景姒的话,这才放心地娓娓道来:“一开始,奴婢得了父命,只是想迷惑帝君,和星月殿的宫女铜汶一样,之前开国宫宴上帝君召见了舞女的消息便是奴婢刻意传话来星月殿,想借此离间帝君与陛下。”
“约摸七八日之前,奴婢假借宫殿修缮之名,去永延殿拆换布帘流苏,因为垂帘遮挡,帝君并未发现奴婢,不想,撞见了铜汶对帝君自荐枕席,那铜汶竟胆大包天,在帝君的膳食里下了迷药,怒得帝君大怒,奴婢躲在大殿的垂帘后不敢出来,然后奴婢看到,”说到此处,周若瞳孔骤缩,额头上大颗大颗冷汗顺着脸颊滚下来,“奴婢看到帝君的眼睛变成了蓝色,有很长很长的指甲,还有一条白色的尾巴,不是人,帝君他不是人,他用指甲在铜汶脖子上剜了两个好大的血洞,在吸、吸她的血,不大一会儿铜汶就死了,然后帝君让人将尸体扔进了枯井里。”
“奴婢去枯井里看过铜汶的尸体,没有血,她的伤口里一滴血都没有,他们那时便发现了奴婢,奴婢知道了帝君的秘密,他一定不会放过奴婢,便刻意把抛尸的地点传话进了星月殿,想惊动陛下您插手此事,奴婢怕帝君会杀人灭口,偷偷与孪生妹妹周薏换了身份,之后奴婢就一直躲在司宝局,没想到……没想到第二天奴婢的妹妹周薏就真的死了,被火烧死了,大火不是天灾,一定是人为,是帝君要杀奴婢!”
周若趴在地上,不停地瑟瑟发抖,萧景姒安安静静地听着,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敛着眉眼,遮住了所有情绪。
“帝君很快就会知道奴婢没死,他一定会来杀奴婢的!”周若慌张害怕极了,口不择言,战战巍巍地自言自语,“他很快就会来吸我的血了,会像铜汶一样被吸干我身上所有的血,妖怪!妖怪!帝君是妖怪,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萧景姒突然开口:“说完了?”
紫湘看向自家主子,觉得未免太过镇定自若了些,难道主子早就猜到了?
周若仿若惊醒,眼神突然清明,跪着爬到萧景姒脚边,不停地磕头央求:“陛下,求您救救奴婢,救救奴婢,只有您能救奴婢一命。”
萧景姒凝了凝眸,直视周若慌乱的眼睛:“这些话,你可还曾告诉过他人?”
周若摇头:“奴婢不敢告诉别人。”
萧景姒默了须臾,嗓音突然清列:“记住,从现在开始,一个字都不能说,不然,”话点到即止,清冷明亮的一双眸,深邃而幽冷,她问,“明白了吗?”
周若惊骇,女帝陛下这是要替帝君遮掩此事,连忙应道:“奴婢明白,奴婢定守口如瓶,只求陛下开恩,饶奴婢一命。”
萧景姒转身,走入内殿,只留了一句话:“紫湘,将人关进天牢,严加看守。”
“是。”
紫湘将周若带出殿,萧景姒坐在窗前,发了许久的呆,铜镜里映出她精致的侧脸,还有眉宇间散不去的愁绪,窗外,杏花树抽芽,花絮飘飘扬扬,从半开的窗飘落进来,落在她肩上,白的发,残花浅绯。
起身,萧景姒走到纸窗前,将窗完全推开,她抬头望着对面楼阁,唤了一声:“乔乔。”
一阵风拂进了几片落花,镜湖便凭空出现在了窗前。
妖族的瞬移,萧景姒已经习以为常了。
镜湖瞧着她,她眉头紧皱,问:“怎了?”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她很平静,不恼不怒,好似很镇定,唯独双睫下,漆黑的瞳孔有隐隐跳跃的凌乱。
她总是这样,藏住心事,不慌不乱地隐忍。
沉默了良久,镜湖点头:“嗯,三日前便知道了。”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语调骤然提起,她目光如炬紧紧盯着他,情绪好似突然找到了突破口,所有焦虑、不安,甚至是惶恐害怕全部写在了眉间。
只有楚彧,只有楚彧能让她这样,击破她所有淡然自若的表象,也正因如此,他不能告诉她。
他的解释是:“你身体不好。”
天光说过,何不借此趁虚而入,或者挑拨离间也好,他也不是没想过,只是他做不到对她熟视无睹,楚彧是他的仇人没错,可是,楚彧也是萧景姒的逆鳞,而萧景姒,是他的逆鳞,牵一发而动全身,怎么能动。
萧景姒紧抿着唇,脸色微微发白。
“别担心,目前还没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镜湖抬了抬手,迟疑了许久,拍了拍她的肩,他并不太会安抚人,动作也很笨拙,拍了两下,生硬地收回手,手握成拳头,垂在身侧,手心有点冷汗。
萧景姒还是紧紧皱着眉,并没有丝毫松懈。
“他和那蛇妖一样吗?以人血修行。”她问,大抵有些忐忑不安,睫毛颤了颤。
镜湖狐疑不决了片刻,还是如实相告:“楚彧更甚于她,他修的是更阴毒的禁术,摄取妖族内丹,以人血喂养。”
妖族的那些术法萧景姒不懂,只是问镜湖:“那会有什么后果?”
“一旦被反噬,可能会入魔,人性泯灭,兽性本恶,不识亲缘,嗜血成性。”
她摇头,很笃定地反驳他:“不会的。”
镜湖怔怔地看着她,她眼里,没有厌恶,没有恼怒,也没有半分害怕,只是很慌张,很不知所措,自言自语似的。
她失魂落魄般,说:“即便他入魔,也不会不识得我,不会不听我的话,不会害我半分。”
镜湖沉默不言,看着失神的女子,亦久久失神。现在他有更确凿的认知了,是天光猜错了,不是离间,也不会有嫌隙,萧景姒知道后,她眼里只有一只情绪,是心疼。
原来,有些人,不能趁虚而入,是因为她不留余地,让人无孔而入。
楚彧从钦南王府回来时,快黄昏了,萧景姒睡下了,紫湘说,她没有用午膳,从正午便开始睡,已经睡了两个时辰。
天快黑了,寝殿里点了一盏烛台,有些暗色的光,昏昏沉沉,让人有些压抑。楚彧掀开床幔,将流苏珠帘挂起,看着榻上他家女子,她闭着双眼,宁静祥和,像是沉睡,满头银发铺在绣枕上,整整齐齐。
阿娆性子淡然安静,睡相却是极其不好的,她若是熟睡,被子十之**会被她踹开,用脚压着,楚彧夜里总睡得浅,只要她一动,他便会醒,因为怕她着凉,他会在她踹了被子之后,抱着她睡,以免她着凉,这会儿这般端端正正地躺着,双手交叠放在腹上,他知道,她是醒着的,也许在沉思,也许在生气,还也许是一筹莫展。
楚彧坐在她身旁,唤了一声:“阿娆。”
睫毛轻微颤了一下,她没有睁开眼。
“阿娆。”
“阿娆。”
“阿娆。”
楚彧轻声喊了几声,她都没有回应,可能真是生气了。
是他不好,近来总是事与愿违,惹得她不开心。他心疼地看了她一会儿,用指腹在她紧紧蹙着的眉间轻轻地抚平。
他拂开她耳边的发,俯身凑近,轻声细语地哄着:“阿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我再也不瞒你了,你睁开眼看看我。”
那个姓周的女人,大概说了许多不该说的,他瞒着她的事情东窗事发了,她会生气、她不愿理他,都是理所当然的。他骗他家阿娆,就都是他的错,阿娆怎么样都可以的,只是,有些心慌,没有底气。
楚彧小心试探地问:“你不肯睁开眼,是不是在怪我?是不是不肯原谅我?”
她会怪他,她不原谅他,都不是阿娆的不好,楚彧想,这都是他自己自作自受的,是他不听阿娆的话,是他瞒着她做了让她不开心的事,所以他一句都给自己辩解。
可是,他是很贪心的,明知道都是他自己的错,却奢望阿娆可以原谅他,甚至自私地想过,他家阿娆那么疼他,对他那样纵容,甚至连他伤害他们的骨肉都可以对他既往不咎,是不是不管他多过分多一意孤行,阿娆最后都还是会原谅他。
楚彧知道,这是恃宠而骄,因为被偏爱,所以开始有恃无恐,为所欲为了。
“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他把她的手握在手里,只道她听得到,就软软地向她服软撒娇,“阿娆,你应我一句好不好?”
萧景姒没有回应,轮廓绷得紧紧的。这件事,她还不知道怎么处理,所以无言以对,她不想吵架,便只能选择沉默。
楚彧越发慌张不安了:“你这样一言不发,会让我很不安。”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像以往做错了事一般,很乖,不敢造次,谨小慎微着,“阿娆你抱我一下好不好,我现在有点心慌害怕。”
他便是这样,一边有恃无恐,又一边如履薄冰,很矛盾,庆幸自己得宠的同时,又时刻都怕失宠。楚彧觉得,他与深宫里那些费尽心思谋求圣宠的女人一样,世俗又自私,还不择手段。
萧景姒还是睡着,没有表态。
楚彧坐了一会儿,便不扰她了:“睡吧。”俯身在她脸上亲了亲,“醒来就都忘了好不好?”
妖族有一种妖法,可以抹去人短期的记忆。为了他的阿娆,为了生生世世都被偏爱与纵容,他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可能,这就是入魔。
“你先睡,我过会儿来陪你。”楚彧吻了吻她嘴角,放下床帘,起身去点了一盘安神香,然后出了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