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既然有了赊账的前提,盐商往往瞅准了机会,向时任盐官贿赂个五万十万的雪花银,乘机便将这余款拖欠赖账,最后一笔勾销,于是成年累积下来,这亏空已经是天文数字。
因要对历任盐政的巨款层层盘查,原定少则三四月、多则半年的查访一直拖到了七八个月,连小香芋都已经能晃晃悠悠的站起来,蹒跚的开始学步了。
这日,孟皇后邀黛玉去宫中吃茶看戏。正值天气凉爽,御花园中的菊花盛开,一阵北风吹过,簌簌的落下满地的金黄,黛玉便带小香芋一同去散闷。
进了宫,只见御花园里果然收拾得齐整,孟嫤妤一见黛玉来了,忙点手儿让她坐到身边来,又笑道:“小郡主也来了,快让你嫂子抱一抱,看你重了些没。”
廉王是永庆帝的皇叔,小郡主便是当今的堂妹,称皇后一声嫂子实是理所应当了,连大皇子也该叫小香芋姑姑才对。
孟嫤妤抱着喷香绵软的身子,小香芋眨了两下乌黑透亮的眼儿,软糯糯的咿呀了一阵,正要拧她的脸颊一下,便见从孟嫤妤的怀里挣脱了出来,仍旧爬回黛玉这里来,方乖乖不动了。
孟嫤妤撤回手看了半晌,因笑起来:“小郡主认生得很,总是不肯别人抱,天天赖在你母妃膝上。”
黛玉接了春晓递来的手巾,娴熟的擦掉了小嘴边的口水,随即弯了一下眉梢:“娘娘是知道的,她一贯如此。天转凉了,大皇子的癣症可好转了?”
宫廷的规矩,皇子都不在母亲身边长大,因而孟嫤妤看到小香芋黏人得紧,其实也动了羡慕之心,再想到自己的大皇子,叹了口气道:“说起这孩子来,从生下来起就不是个结实身体。背上的癣症还没好,这两天风吹了又有点咳嗽,太医瞧了两三次,药都喝下去几缸子,总不见大好。”
黛玉也听水澜说起过,这位嫡皇子似乎有些先天不足,和小香芋差不多大却日日离不得药铞子,皇后也去宝华殿念诵了好几次经文,可惜都没什么起色。
次后,渐渐的就有人来。三两位相熟的王公女眷都来了,大家见过了,彼此让了坐,孟嫤妤命递了茶,先说道:“闲来无事,这时候花又开得好,本宫的了两一幅好画儿,请你们来赏鉴。”
于是让宫娥打开,原来是两幅唐寅的真迹,众女看了俱赞叹一回。一时让端上两个小捧盒,一盒是蒸食,一盒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子,孟嫤妤亲自拣了个海棠花样的要给小香芋。
谁知这孩子乖觉得很,先瞅了瞅黛玉的神色,见母亲并没有生气,方才伸手接过了吃,不过只尝了一尝,剩的半个也不乱丢,仍旧给了孟嫤妤,嘴里含糊道:“咦——给——”
众人看了都笑起来,孟嫤妤转身递给婢女,甚为高兴道:“人说女儿是父母的棉袄,小郡主实在聪敏伶俐,本宫见了都欢喜,王爷更爱得不能了。”
有一位陈国公之女乃孟嫤妤的手帕交,几人都相熟,未等人开口便接声说:“郡主有福气呢,生得同王妃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能不爱么?”说的一圈人都握嘴笑了。
黛玉也跟着笑了笑,娇啐了一口:“且让娘娘给你寻个利害的婆家,两边最好还有利害的小姑子,看你的嘴还那么尖巧。”
陈家小姐红了脸,彼此又嘲笑一阵,慢慢挑起了新的话头,因讲道:“说来也奇,那北静王不纳正妃,似又纳了一名爱妾,听说算是才貌俱佳,鲜艳妩媚,也闹得街知巷闻了。”
另一女眷又道:“不是说为的这个,连那女子娘家的官司都压下去了,还说有了什么新的供词,现在要重新审理。”
黛玉听了微微一怔,心头忽而有了些隐约的猜想,却见孟嫤妤突然转了脸色,不愉的低斥了一句:“好端端的评论起外头的爷们儿来,何况还有当姑娘的陈家妹子和小郡主在,嘴边没个把门儿的了。”
于是大家讪然笑了,彼此搭讪着别的话,就把话题给开岔开了。待要走时,孟嫤妤才提了半句,独向黛玉叹道:“薛家的案子本判了秋后问斩的,孰料现在翻了供咬出来些蝇营狗苟的事,全说是有人庇护当中调停的关系,陛下呢实在又最恨这个,或许要牵连贾府,我与王妃说一声,怕心里不好受。”
黛玉何等的剔透,心里豁然就开朗了,面色始终淡淡:“我说提起北静王必定有个缘故,这就是了。娘娘也不用担心,我虽出自贾府,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万事都不可僭越了去。”
孟嫤妤听了莞尔,便让人送了她出宫,别的话就不必再累赘。
果不其然就有御史参本说贾珍恃强凌弱,强抢民女,实为可恨,没出了几日那锦衣府堂官已上了宁荣二府,将两府上下各门把守,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不能出,连女眷在内皆吓的面如土色,魂飞魄散。
那堂官宣读旨意,提及贾府实有负皇恩,着革去世职,要拿下贾珍贾蓉二人回去交差,遂封了东府,将里头的女人都圈在一处空房里,不许乱走。
不仅如此,还在荣府里也抄出了许多禁用之物,连各房都被翻箱倒柜,所有什物尽被抄抢,原封不动呈上查阅。贾赦、贾政等人都急的满厅乱转,里面贾母和王夫人刚闻知噩耗,均号哭悲痛不止。
可怜当年赫赫的宁府,如今落得一败涂地,只剩下几名女眷依附在荣府里,连个下人都使唤不得。不过荣府尽管未被查抄,但搜罗出的禁用之物原不少,且贾政还牵涉在掩盖薛蟠的人命官司中,只是永庆帝顾忌着上皇老臣的颜面,怒而不发罢了。
这期间,贾府也在背后打听过廉王府的消息,不过每次都以廉王尚未回京、王妃不宜见客为由打发了。秋晚来回报黛玉,黛玉出了一会神,也就叹息了一声:“这也本是他们行凶霸道的后果,我既然出了那府上,还能管得了什么?就这么罢。”
秋晚和春晓见她伤悲,一面劝解道:“王妃想的不错,陛下显然是要拿贾府来开刀的,现在谁去解救他们才是不智。咱们王府和陛下是一条绳儿上的,不落井下石便好了。”
话虽如此,黛玉也自有一番触景伤情,想着:现在姐妹们都风流云散了,外祖家眼见又萧条衰败,我除了王爷其实也一无所靠。倘或有一日遭逢劫难,我的香芋儿该怎么办?
正想的苦楚,只见小香芋摇摇摆摆的走进来,穿一件红艳艳的袄子,脖子上挂金煌灿烂的长命锁,两腮抹了胭脂一般,撅起小嘴凑上来便香了一口,咯咯的自笑起来。
黛玉看女儿这样,那里还有半点郁闷,抱起来亲了又亲:“好孩子,有你便够了。你父王是个有志气的宽厚人,比起旁人来,我的后来终身总有可靠,还有什么可想?”
一语未说完,外头有人飞奔进屋外,说:“王爷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香芋一出生辈分就很高呢!
第55章 第五十四回
话未说了, 只见水澜笑欣欣的进房,众丫鬟忙接了斗篷出去掸雨,黛玉早迎了上来,问道:“怎么不打发人先说一声?”
说着,斟了一小钟暖酒, 水澜一挺脖子饮了:“说了你们又忙碌。”一面说,一面看女儿正吮着指头,怔怔的瞧他, 便走两步抱起来, 笑道:“让父王看看,咱们香芋长大了些没有?”
抱着颠了一会儿,小香芋就大笑起来,眼睛弯弯跟月牙似的,看的水澜越发欢喜:“这孩子好,从小不认生。”
黛玉笑而不答, 接过女儿转头让奶娘抱出去了。水澜见四下无人,猛的展开手臂搂住了她,朝耳朵里吹了一口热气:“玉儿可有想我?”
面上登时作烧,黛玉向外瞅了两眼, 确定女儿已走远了, 方拍了一下他的手,啐道:“青天白日的不庄重。”
“有什么不庄重的。”水澜挨着粉嫩的颊边蹭了蹭,反而更加收紧了些许,叹息道:“我想玉儿得紧。”
黛玉红了脸, 将他的手掌轻轻的一捻,悄声的说:“你这个呆子,明知故问的,我那里会不想呢。”
水澜方才展颜笑了,复又说了些体己私密话,黛玉只伏在他怀里,仰头问起江南的情形,水澜因叹道:“此次牵连实广,于我来说据实查报呈上了,只是陛下要如何发落,恐怕没那么容易。”
黛玉想了一想,颔首道:“王爷是担心上皇不肯?”
水澜拿下巴搁在她肩头,贪恋的闻得发间的幽香,含糊的说:“必定不肯的,陛下又一定要除了恶源,只怕这对天家父子要闹一场了。”停顿了一下,恶意的扯起嘴角,笑道:“管他们呢,我有将一年没抱夫人和香芋头了。”
羞的黛玉背身不理他,水澜更欺近前去,因将近一年不得夫妻人伦之事,于是二人少不得温存了一番,真是一如胶投漆,好比燕尔新婚一般。
腻歪了一整日,次晨水澜方进宫去复命。细细汇报了一阵,将账册等查实的证据俱呈上,永庆帝看了不禁大喜过望,连声赞道:“不愧是皇叔,从前派去的钦差都理不出头绪,这一回可得一干二净了,孤瞧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永庆帝一行说,一行将那账册子撂于大案上,在鸦雀无声的宫殿里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更显得十分压抑和森然。
水澜眉间微有意动,挽起一丝温雅的笑容:“倒不是臣一人功劳,之所以办理的如此顺畅,主要还是闻人对江南一代人□□务甚通,故有此意外助力。”
这话轻巧的将功劳推出去,颇有位高者的风范,永庆帝听了更笑道:“皇叔就是太谦了,什么都尽让着。不过孤也确实看好闻人,以后还是要调回身边来用的。”
水澜不露声色,仿佛随意而续:“六部之中还是以户部为重,黄庭终究不是咱们这边的,用得不顺手的人总是要理一理,将来才能辅佐陛下。”
永庆帝知其意,点头道:“不错,再让闻人历练些时日,总有好时候将黄庭替了,侄儿心里省得。”水澜深知点到即止的道理,于是没有再说,转而谈及些其他琐事朝务。
永庆五年秋末,因张世友上奏所牵扯出的两淮盐案,廉王水澜奉命查明两淮盐运亏空。经查,从上皇一年至永庆五年各盐商共提引余银一千零三十六万两,历任盐政对此巨款均不上报章程,里头的藏掖和居心昭然若揭。
按理说如此大案,按律治罪本是情理之中,奈何因上皇的缘故一再拖延。朝上吵得不可开交,这对天家父子也数日不曾蒙面,永庆帝只觉已经忍无可忍,此番必然要斩断江南的毒瘤,因此也不肯妥协分毫,于是就这么拉锯了。
谁知这边还没有定论,西海沿子一带却烽烟乍起,暹罗国主拒绝纳岁称臣,甚而无故斩杀汉使,已有兴兵逆乱之态势,朝野内莫不震动。
此战力求扬武威慑,因而选主将就迫在眉睫。朝中目前可派遣的将领屈指可数,永庆帝自然属意水澜,上皇执意要选南安郡王,两面眼看又将打起擂台。最终还是水澜劝服了永庆帝,且让南安郡王先行出兵,但永庆帝终归万般不忿,私下抱怨实多,与上皇已势同水火。
朝上闹得天翻地覆,水澜只管在家陪娇妻爱女。这一日京城里下了第一场大雪,地上厚实得棉絮一般,窗台上雪光夺目,折在玻璃窗内白茫茫的一片,院子里栽种的七八株红梅和绿梅都开了,俏生生的骨朵衬着满树的雪影,萦绕了一股扑鼻的寒香。
清早小厮们便将雪扫开了,黛玉给小香芋带上了观音兜,自己围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看水澜在树下拿雪堆了一个人形出来。小香芋因是第一次见雪,小孩子又是新奇的,早兴奋的手舞足蹈,小嘴里只嚷爪哇国的话,一双小手在雪人儿上摸了一回,冻得缩回去一会,到底舍不得还是忍不住又摸,反复几次也不腻烦,更觉有趣。
黛玉怕她冻着,正要再添衣裳,水澜忙拦住了,笑道:“孩子不畏冷,穿太多反弄出病来,让她玩一会子不碍的。”反而带着女儿堆了好几个雪人,他手更巧,还有猪狗等牲畜的样子,倒也栩栩如生。
正玩着,只见春晓也走来看热闹,因问黛玉说:“王爷怎么带小郡主玩起了雪?”黛玉以前与姐妹们无所不至,自己也是个好玩的,便笑道:“还不知道咱家这位的性情?一个大人一个小人,先前不凑头还好,要到了一处生出多少事来。”
水澜和女儿玩得起兴,鼻尖和两腮俱红彤彤的,拢住香芋的一双小手搓了搓,说道:“平日里总是忙,好容易得一下休沐,自然该陪着多玩一会。”
黛玉方欲说话,秋晚忽然急匆匆的进来,禀报说:“圣上打发人来请王爷即刻进宫,我看那官吏急得满头汗,说有要事相商。”
水澜看了怀中天真质朴的女儿一眼,抬眼见黛玉正忧心忡忡的瞅着他,轻叹道:“更衣吧。看来南安王挺不得多久了。”
一月前,南安郡王率军抵达占城,再由占城转道往西攻伐。起初频繁得手,南安军便有些冒进轻敌,且对西海地貌知之甚少,所携兵粮消耗殆尽,被暹罗军围困在岛上进出不得,数万精兵竟锐减至千余人而已,若再不施救恐要弃卒保帅。
永庆帝在千里外闻得心惊肉跳,连上皇都难得的闭口不言,似是默认了让水澜前往接应,否则泱泱华夏大国岂非颜面扫地,还如何统领众藩属国?于是简述了情形以后,水澜也不加推辞,当仁不让接下这等烦难,领兵再次出征向西潜行,一要救出南安郡王,二要设法逼退暹罗大军。
此时距水澜和黛玉离开西海业已两年,说来当时的猜测果真一一应验。水澜来不及另与妻儿告别,只得修书一封让送回王府,再取出当年从真真所得的海舆图,请托宫中多加关照,便率军出征了。
黛玉接到信只读了两句,心下便惴惴不安。尽管知道这一日或早在王爷预料之中,只是战场上刀剑无眼,即使再如何机智百变还是双拳难敌四手,谁能保证不出意外呢?幸好还有女儿在膝下聊以安慰。
不过,小香芋与别家的女孩也有不同。她虽自小开阔爱笑,但极聪明灵慧,自能坐定起就每日听黛玉吟诗念词,也不觉半点枯燥乏味,往往睁着晶亮亮的眼睛,听的有滋有味,偶尔还能学舌念出一个类似的发音,当然多数是噗噗的把口水弄在衣领上。
黛玉也不嫌烦闷,就这么每天教小香芋念诵,或胡诌几首诗打发些日子。就这么着过了数月,一展眼到了骄阳似火的夏日,庭院里昔日水澜亲手种下的琼花悄然绽放,洁白晶莹的初露风姿。是日,黛玉正带着小香芋,一手拿了花帚和绢袋子,小香芋的肩头扛了一把小花锄,在琼树下一起收拾了锦重重的白花瓣。
一面理,黛玉随口吟说:“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小香芋已经能重复,遂断断续续的跟随吟:“一朝……红颜老……花落……人亡……”
黛玉听了不禁觉得过于凄清,正要打断女儿再念,远远看见秋晚和春晓一道来了。定睛一瞧,二人却是气色不成气色,春晓的眼圈都红了大半,忙问:“出了何事?”
谁知春晓一开口,便如一个晴天霹雳一般打下来,叫黛玉两眼直直的发起了呆,身子都木了半边:“今日在外听得有官家的传说:我们家王爷在西海那里失了道,是死是活不知道了!王妃可听见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