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这里的永庆帝却是躲过了风暴又遭了雨。因北静王谋反逼宫,民间的各种谣言喧嚣尘上,百官人人自危,路上好事的人在底下传:“皇帝做了亏心事,夜不能寐。”或者说:“当天龙体空乏,恐怕活不过四十,不如让贤。”
永庆帝听闻后暴跳如雷,全当是北静王造谣生事,一定要全力缉拿。这几日,为的北静王一事的余波,永庆帝又发落了一批官员,说到气头时咳嗽不住,面如纸灰,各位枢密院大臣对视一眼,散朝后一道去见了廉王水澜,愁眉不展的问:“王爷,学生们瞧陛下这样子,多该保重龙体为上,处置反贼不急于这一时。”
廉王听了,点头应道:“说得有理,本王自会劝陛下珍重。”回府后,将此事一字不漏告诉了黛玉,却见她一面嗑着瓜子,抿着嘴道:“白操的心。他们还不知道这谣言便是王爷散出去的,还喊你去劝呢。当日我和楚大人他们一样,摸不透你的心思,原来你是在等北静王反了,好名正言顺的插手。”
水澜与媳妇儿挨肩并排坐着,拿手剥了洁白的瓜子仁托在掌心,一颗颗喂进了她的嘴里,末了才笑道:“没有勤王的名义,怎好用羽林卫把控内廷?现在皇帝如同惊弓之鸟,一丁点事情就暴躁得不行,除了我谁都不信,还要多谢水溶这一步兵行险着了。”
黛玉听完,两只手拍了拍赶紧,忽然捧起他的脸看了半晌,幽幽的叹了口气:“到了这个田地,别的也顾不上了,我唯要你平平安安的。”
水澜不免心中一热,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安慰了几句:“我省得,必不会再叫你担心。”想了再三,又说道:“他日若有万尊之贵,只有玉儿方能与我同享。”
尚未说完,听见外头传信进来说,“水溶和甄应绪两个贼子行次陛下失败,均被围剿自杀,陛下请廉王速进宫去。”水澜无奈,只得即忙又进宫。
等见到永庆帝,他似受了多少的惊吓,额角上撞得一个大包,惊魂未定。水澜叹了一口气,请安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永庆帝一见到水澜,虽则略略放下心,还是愤然的说:“刚才正批奏折,甄应绪领了一小太监进来说有水溶的线索,谁知那太监忽然拔出匕首要刺杀孤,幸好有御前侍卫在护驾。孤受了一些轻伤,倒不碍事,只是没想到孤如此厚待他们二人,竟然串通一气恩将仇报,实在可恨!”
因永庆帝动了真火,水澜便说了些宽慰的话。永庆帝长篇大论的述完,又想起:“皇叔,水溶散布出来的那些传言……”
水澜截过了他的话,蹙眉说:“那些个胡言乱语自然不该再传,抓几个杀鸡儆猴的可能会好些。”
“那些讹言,有一些,”永庆帝虚乏的靠在边几上,微开双目,叹息道:“是真的。孤也只能在皇叔跟前说,自甄妃的事情之后,孤已连着失寝了数日,一到晚上便苦不堪言。所以芙蓉膏一事,也不能完全怪甄妃,其实是孤自己有心病。”
水澜看他这般光景,只得说道:“陛下的意思臣明白,只不过——”
“皇叔,孤累了。”永庆帝突然起身,双眼一动不动的盯着水澜,悲咽道:“孤想料理好前朝的事,也想管好后宫的事,最后的结果却是反的反,死的死。孤的身子骨也不大硬朗,这几日天天翻看从前甄妃留下的佛经,很该多加揣度一番,方能解心头疑惑。”
且不论内心如何作想,水澜还是苦劝了他一回,然而永庆帝心意已坚,便把军国大计交托于水澜,有重大决断时再差人进灵宝宫。除此以外,因黛玉当日所赠甄妃的两本佛经,永庆帝对密宗佛法痴迷已极,还特请哲布尊丹巴活佛往京城传经,修建清宁寺让活佛转驻于此,显出了十足的信奉和支持。
尽管有上皇老臣再三上谏,永庆帝仍旧我行我素,甚至去水澜的“廉王”封号,改立为“摄政王”,这在当今健在且并非幼年的情形下,简直是惊世骇俗之事。
自此,永庆帝不再理朝堂俗物,将全部身心投入到无边的佛法修持中,以求得到肉|身和心灵的双重解脱。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自从去过西藏之后,对那里的景色实在推崇备至,尤其是阿里一带。
文中虽然提到藏密,但作者相对而言更倾向于禅宗,不过清朝康雍乾三位都修密宗,据说很高明,雍和宫内还供奉着鼎鼎大名的欢喜|佛,有机会去北京可以一看。
第74章 第七十三回
忽有一日刚下了朝, 就有宫人慌慌忙忙跑来,悄声对水澜说:“摄政王快去瞧瞧, 陛下不好了!”
水澜一听,下意识的就骂了一声:“满嘴胡说, 没规矩的东西,陛下洪福齐天,能有什么不好了?”
那宫人搓着手, 瘪嘴哭道:“陛下之前拜了上师后天天修炼,大约是功成圆满, 要成佛去了。”
水澜一闻此言, 知事情不大好,又想自己原该避嫌,便吩咐:“打发人给慈宁宫中去信, 把御医都传到灵宝宫去,要紧!”
一面说,一面命人将所有侍候的僧众宫人都锁了起来,等太后来时再审问;自己先到灵宝宫去看视, 幸好永庆帝只是气厥过去, 面皮嘴唇有些紫胀,歇了好一会儿总算苏过来,众人这才安放下了心。
直到太后过来, 带着御医再详细诊脉,神色俱有古怪。水澜看破了也不说,太后也察觉到什么, 还是要忍着悲戚,一手拉着永庆帝反复摩挲:“皇帝啊,你虽虔心,还是要循序渐进,功夫未到,且急不得。”说着,又把伏侍的一干人都发落了一遍,问皇帝的饮食作息。
水澜深知现在非常之时,一步都行不错,就将如何处置料理都一并细回了。太后听了两句,淡淡的说了“妥当”二字,便一直守在永庆帝身边,泪涕直流。
如今留下无宜,水澜便先骑马回府。到家,先忙完了朝事,又忙着进来看黛玉和水晗。奶娘正哄着水晗睡觉,黛玉和丫头们做活计,一见他来了,丫头们都退下去,且嘻嘻的望他笑说:“今儿怎么这么早回来?”
水澜却不言语,站在那里先洗手,后喝了一钟茶。黛玉看他面色有异,忙起身接过茶盅子,悄悄的拉着他,问道:“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水澜复叹息了一阵,才把刚才的情形一五一十的详述了。黛玉听完,低头想了好半晌,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又问:“皇帝如今这个样子,你可会……”
话没说完,只见水澜摇了摇头,郑重其事道:“我虽心怀别意,但绝不会亲自做这等事。不论如何,他终归是我的侄儿。”
黛玉抬头向对面瞧了一瞧,见水澜脸上颇为哀伤,心中自是不自在。她转念又想,二人这么一路走来已过了十年,经历了无数的生离死别,一切都今非昔比,不由感慨万千。
水澜心中原搁着事,这些日子虽照常出入处理公事,但黛玉毕竟不比他人,从眉宇眼神之间便看出端倪,难免有些心疼。不过这话也不好劝,只在饮食起居上留心起来,或说些趣事能分担些许。
没过了几日,永庆帝的病越发利害,实有病来如山倒的态势,于是大明宫内阴云顿生,甚至有朝臣跃跃欲试,私底下向水澜暗示,不如取而代之,都被他严厉驳斥了回去。
直到翻年京城的初雪,那天水澜正在议事厅和枢密院的臣子谈事,因人回说:“陛下有事请摄政王去灵宝宫一趟。”
水澜知道近来永庆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赶忙放下别的事,跟着太监去灵宝宫,一踏进宫门,一股浓郁且苦涩的药香扑鼻而来,让他不自觉皱了下眉头。
永庆帝见了他要欠起身,水澜忙紧行了两步,扶着他倚在靠枕上,说道:“陛下有什么事打发人吩咐一声,何必劳动自己要起来,好像又瘦了一些。”
因着病的缘故,原本只比水澜小了两岁的永庆帝,看着倒像比他大了十岁,两腮瘦得凹陷,嘴角还有些皴皱,强笑道:“这几两肉都瘦干净了,也该功德圆满了。”
说着,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又继续说:“我找你来要说的事,不是旁人能听的。”
水澜听他自称我而非孤,便心知不好,忙打断说:“陛下有神佛保佑,旁的别多想,外事自有微臣会照应。”
永庆帝缓慢的摇头,吃力的指着对面,说道:“这事我想了许久,说来说去,其实也是物归原主罢了,你去看那桌上。”
水澜走到桌上一看,那砚台下压着一方用过玺的圣旨,写的是:孤自知天不假年,为祖宗万世基业和天下黎民百姓计,决意传位于摄政王水澜。
未尝看完,水澜便跪在永庆帝床前,声中带着哽咽:“陛下何至于此?”
沉默了良久,永庆帝的脸上竟有平和宁静之色,轻喟:“我自即位以来,诚惶诚恐,上有先皇把持,下有重臣弹压,未尝有一日清净。旁人或许不知,皇叔却明白先皇对我有多厌弃,那些年一步步走过来,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
顿了一下,他的两个眼睛突然瞅着水澜,眼中的戾气几乎要冲破出来:“我恨上皇,但在上皇死了之后,却更恨自己无能。无论国事家事,做什么都有心无力,克死了皇后和皇子,接着又是宠妃……样样都比不上你。”
水澜也不答话,只静静的听着永庆帝继续说:“到了最后,连自己都不恨了,唯觉得又惊又怕,一闭上眼就是那些死了的人,连午夜陡然醒转,我都觉得这皇位实在坐得没意思透了。”
说这番话似耗了不少心神,永庆帝微喘了一阵,讽刺道:“皇叔,我最羡慕的便是你有王妃一直陪着。只可惜,等你坐上这金灿灿的宝座,不知王妃会不会因此伤心?”
一语未了,水澜终于抬起头冲他莞尔一笑,依然是灼灼风华,映在永庆帝眼里格外刺目:“她是我的夫人,我是从不会朝更暮改的人。”
这话说的永庆帝一愣,转而也跟着笑:“好,不愧是皇叔,果然情深义重。”又反问道:“如果那诏书和王妃只可择其一,不知皇叔如何选?”
水澜不以为意,正色道:“君子一诺,重于泰山,纵有千般借口失信于一女子,何谈坐拥天下,取信黎明百姓?若要用王妃来换,陛下还是将诏书收回,微臣此事断不敢从命。”
永庆帝听了,心中自有万般感触,便道:“皇叔此言差矣,岂有天下之事,反悔随意的?这个断乎使不得。”
永庆帝还要绕舌,突然一声大咳,朝地下喷了一口鲜血,遥望着远方叹道:“功德圆满,我是要去见神佛了。”水澜吃了大惊,忙叫人去传太医,又命人知会太后。
当下唬的众人急救不迭,一时太后来了见永庆帝仰面躺着,气色灰败,一面拭泪,一面要骂水澜却不敢,忽听见有人乱嚷出来:“不好了,陛下龙御归天了!”
这里太后在抚尸放声大哭,整个殿内瞬间哭作一团,水澜只觉得浑身冷然如寒冰侵骨,把手一伸拉着永庆帝,轻轻说:“请放心。”觉得脸上大有不忍之色。
永庆十五年,帝崩于灵宝宫,满宫缟素,悲声凄凄。
因永庆帝膝下无子,摄政王水澜奉遗诏继位,虽有寥寥朝臣私下异议,奈何摄政王把控朝政已久,内有羽林卫,外有独孤氏和张氏等肱骨支持,连太后都不敢公然出言。
是年夏五,新帝继位,改元景熙。景熙帝水澜一登基,便下令
废六宫旧称,惟得一位尊一品启元夫人,位同皇后,居于长春宫。
这封号又是启又是元,生怕旁人不知林家小姐是他原配嫡妻似的。只是历来没有这样的册封,朝堂上也有老臣反对,还没等长篇大论的说完,水澜便没耐性听下去,只说:“孤乐意。”
故而封号刚下来时,紫鹃雪雁几个都打趣过两句,黛玉嘴上虽轻啐了一声,骂水澜当了皇帝还胡闹,心里却有一丝甜意,两腮红得比海棠花还明艳娇丽。
当夜,黛玉与水澜正歇在长春宫,只听得隐隐一阵木鱼声。
黛玉不觉处梦中醒来,竟不在宫中,似梦非梦的睁眼看时,竟是一座破庙,旁边坐着一个瘌头和尚和瘸腿道士。
黛玉总觉得二人似曾相识,没想到那瘌头和尚一见黛玉便抚掌大笑,又听那瘸腿道士稽首道:“故人相见何曾不识?我们曾说你必得贵婿,今日方得偿心愿。”
说毕,黛玉方明白过来,这二人竟是当年解凤签的大和尚,不由笑道:“原来是二位。小女子不懂,当年我与孟姐姐怎会都抽中凤签,现在方领悟过来。”
“不错。”那瘌头和尚盯着她,似笑非笑:“你本有一场还泪债,偶然与这股人间龙气混合,后又经你手渡了另一位皇帝解脱,因果相抵,可喜可贺。”
黛玉迷惑不解,正还要再问,见这瘸腿道士手一挥,二人化作一缕青烟,不知往那里去了。
第75章 第七十四回
新帝继位, 有千百样的俗务要处置,还有大行皇帝的丧事办理,繁细仪节把水澜忙得个脚不沾地。至于黛玉, 要打点大明宫内务、接见亲贵命妇, 也不得清闲起来。
就这么忙忙的过了数月,因国孝和家孝两头兼身, 宫中的欢宴喜事都一并暂缓。直至秋末, 前朝有臣提议应恢复芙选充盈后宫, 水澜便以大行皇帝新丧为由,尽心尽礼为诚,将此事一笔带过。
对此,黛玉亦有耳闻, 心中也难免酸心。尽管水澜不是第一次回绝, 但天子本为天下共主,负有为皇室延续后代的责任,这般的一心一人却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到了来年春暖时节,御花园的桃花正开得浓淡得宜, 帝王对大选之事依然不松口半分,就有人心焦了起来。话说这日,这里刚在明德殿里议毕,闻人语便拉着楚尘二人请内监递话,到紫宸宫的偏殿等候水澜。
水澜闻他二人去而折返,正一面在纳闷,一面去偏殿相见。闻人语一见帝王, 连忙跪下作揖,口称:“微臣不才,有一句话想劝陛下,还望陛下勿怪。”
水澜听了诧异,便扶他起来,让但说无妨。闻人语端正了神色,便说:“陛下与启元夫人鹣鲽情深,然宗器不可一日无承,今日朝上那些劝诫广纳嫔妃的话,陛下虽不爱听但也不可谓是虚情。微臣恳请陛下为社稷乾坤,且忍儿女私情,多重考虑为上。”
话刚说完,瞥见水澜脸上淡淡的,一时辨不清喜怒。谁知那楚尘听说,却勃然大怒起来,指着闻人语大骂道:“一派混账话!你们这些人正经的事不去做,整日的盯着陛下的后宫,还满嘴的天下社稷,虚伪透顶!”
闻人语跪在地下,也不争辩,忽听上头传来一个清冷冷的声音,静道:“阿语,你和楚尘跟了孤那么些年,该知道孤的性子。若孤和大行皇帝、上皇一样,瞻前顾后,且忍且行的,万不会等到今日。所以你说的这些,对孤来说,都不值一提。”
闻人语自惭失言,但此刻也顾不得许多,急忙又叩首:“但是陛下,作为天下共主必须子息丰茂,皇朝才得以河清海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