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推门瞧见苏暖也在,望了她一眼,犹豫片刻,低声说道,“周少夫人今日丑时,去了。”
段景诚望向苏暖,见她面色略白闭口不言,转而对长河道,“知道了。”
长河离开后,苏暖整个人如同失去重心般,一下子坐到凳上。
这结果,是当初她促成那对凉缘时,所想象不到。她以为日后这夫妻俩会不和睦,但却不曾想会落到了闹人命的地步。
“段景诚……这回,我是不是真的杀人了?”苏暖双眼空洞地望向他。
尽管段景诚极力安慰她,告诉她郭俏之死每个人都是帮凶,但苏暖依旧听不进去半点。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天气慢慢热了起来,苏暖被接二连三的惊吓和打击给折磨地病倒了。大夫诊不出病状,只道太子妃气脉不顺,心病难解。
段景诚把苏暖带回了闻府,二人一同在暖心阁住下。哪有太子屈尊住媳妇家的。一时这二人在百姓的谈资中又占据了领衔地位。
有的人说太子宠爱闻素馨,对她百依百顺,如今生了病想回娘家看看,太子这才陪她一同回去的。也有人觉得这太子实在是令人一言难尽,一个被女人牵着鼻子走的男人,如何能担大任。
这日,是郭俏的出殡之日。她瘗玉埋香半月有余,对外发丧也延迟了好几日,称是因为难产后休养不当,感染而终。
开阔的大街上,一条长长的队伍随着丧乐与众人的哭声,缓缓前行。
周家办的出殡规模极大,高高挂起的白绫绵延了皇都大半条最繁华的街道,一路上撒的纸铜钱如同落雪般纷纷扬扬而下。
队伍正中央是郭俏造价高昂的棺木。一旁,周明靛抱着一个婴儿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泣声之恸,令两旁闻者皆落下同情之泪。
郭俏与周明靛的儿子早产了两个月,瘦瘦小小的,他被自己父亲紧紧地抱在怀中,又听着耳边不解其意的哭声,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一旁的酒楼上,段景诚陪着苏暖坐在床边,二人静静地看着那一行队伍浩浩荡荡的来,又浩浩荡荡的渐行渐远。周家人将丧媳之痛渲染到了极致。
苏暖的目光始终落在周明靛怀的孩子上,那是郭俏之前拉着她的手附在肚子上柔声说的“义子”。
如今,没有缘分了吧。
只是可惜了这孩子,若是在周家的环境长大,不知会发出什么样的芽来。苏暖将周家小辈在脑子里轮番回忆一遍,不由的暗暗摇头。郭俏的孩子被周家人教导,怕是一颗好种子也能长成歪瓜裂枣。
“我与你父兄商量过了,”段景诚道,“后日的朝上,一同请辞。”
苏暖道,“会不会震怒龙颜?”
段景诚嗤笑一声,“不差这一回。何况不光丞相大人鼎力相助,那群人也巴不得要上来帮帮忙。”
“那请辞后,去哪儿?”苏暖问。
“岳丈发着他们举家迁移回驰州,你想跟着他们一起回家乡看看吗?”段景诚问。
苏暖想了想,道,“我不大记得以前的事,驰州的老屋,也没什么印象,回去看看也好。”
段景诚轻声道,“好,听夫人的。”
大宁二十二年,立夏过去了已有三日。这一日,朝堂发生了件大事。
太子与丞相在文武百官面前双双请辞。一国的政治枢纽一下子要抽去两股关键力量,皇帝如何平衡重臣,如何一下反应得过来。
龙颜大怒在所难免。于是,岳丈与女婿两人只能一个卸下束发金龙纹的发官,一个摘下官帽与玉带,在大殿前长跪不起。
请辞之心已决。
不少局外人百思不得,这两个位置是多少人穷其一生都想到得到的,为何这二位偏偏不稀罕,仿佛避毒一般。
一夜过后,二人跪得双腿麻木,终于等来了皇帝的谕旨。
太子段景诚,在其位不谋其政,劣迹斑斑。过往种种,朝廷且不再相计,卓降为青州舒王。无朕御旨,不得入京。
丞相去其官衔,断其俸禄,收回府邸。连同闻启珏几场仗打下来的军衔,一并收回。
☆、琅海退去
闻府举家迁移,近日是忙得很。不过苏暖不能回去帮忙,因为太子府的主人也该让贤了。
皇帝的意思,是他们既然决定不干了那就快滚吧,越快越好。大概六月之前,是要把府邸都还出来的。
太子府需要带走的不多,挑出来跟随去青州的也不多。一来省的麻烦,二来也防止有心之人混进去。人都是段景诚亲自挑的,没什么不放心。
将所需要的物资银两都带上,总共只装了不到十车。这实在是不算多,甚至有些寒掺。
段景诚望着面前满满当当的五辆车,若有所思一阵,对苏暖道,“馨儿,到了青州,我当好好反思反思。”
苏暖问,“反思什么?”
“你的衣裳胭脂首饰加一起,才五箱子。年前龙山祭祖,只十几天的时间,宫里跟着去的妃嫔可是各自都拉了六车。”段景诚道。
苏暖毫不动容,淡淡道,“那到了青州,我便等着舒王殿下整天锦衣玉食的供着我罢。”
闻府此时同样收拾的差不多了,他们因家丁众多,马车也多用了几辆。
苏暖与闻府讲好了,等她与段景诚到了青州安顿好后便去驰州小住一段时日。
再过几日,就要出皇都一路南下了。苏暖好奇,古人所谓的江南风采,到底如何。虽说皇都占了地理优势,茗山脚下也有水光潋滟,但终是江南不能比的。
本想着三日很快便会到,但没想到,比南下之日更早到的,是边关的战报。
在大宁最西边,有座三年前被长公主驸马公孙贺攻下的小城,名为滁绯。滁绯原本是西面游牧名族茴纹的的地盘,只不过他们前几年不怎么安分,于是公孙贺干脆带了兵,在滁绯战了数日,这下茴纹首领才乖乖认爹。
如今估计是听到风声,说大宁丞相罢工了,就连太子也不干了,贼心思便又起了。
苏暖看段景诚听说此事后一脸淡定的模样,不由得问,“茴纹族势力弱吗?你为何如此放心?”
段景诚笑道,“现在他们势力如何我不知道,不过段景奕若是能够恰到好处的摆平,那么帮他登上太子之位倒是十分有利。”
苏暖细品他话中之语,不免鄂愣。
“总之,我们放心离开便是,大宁朝不会有事。”
三日一过,闻家与太子府的马车队一同出城。路边行人望着昔日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权富贵之辈,如今却落得几车行囊黯然离场的结局,真叹风水轮流转,万事皆莫测。
一同行了十天的路,下一个州府便要分道扬镳反向而行。这日到了傍晚,众人在一城郊的酒楼下榻。
这酒楼的位置甚是奇妙,四面环绕着的不是略略起伏的草原,就是无尽延伸的羊肠小道,别有一番意境。
“离驰州还有一半路程,也快了,你们还需行多久?”闻启珏问。
苏暖想了想,说道,“段景诚说,大概还要大半月吧。”
闻启珏点点头,“一路注意安全,”随后又笑道,“不过我没想到的是,你们二人成婚后竟如此琴瑟和鸣。当初你说不愿意嫁,我与父母亲都以为你们要成一对怨侣,不过现在看来,倒是我们多虑了。母亲昨天望着你与舒王殿下并肩赏月时,还说你们浓情蜜意呢。”
苏暖无语,“昨日怕吵到两个孩子,有事情便出来谈了。”
昨天晚上所到之处放眼望去都是蓝天草地,众人又累极了,便驻扎了帐篷。林艾与专门照顾她的人睡一起,为了安全,将两个孩子抱来一起睡了一顶帐篷。
闻启珏扬了扬眉毛,只道,“若有外人,只以为一家四口呢。”
苏暖突然想起,昨天段景诚也是这么说的。
“馨儿,咱们像不像一家四口?”
当时苏暖不屑的回答他,“你见过这么年轻的母亲吗?”
闻启珏打破她的思绪道,“我怎么觉得,太子对你是真心的?”
苏暖道,“我当初还觉得,段景诚他是真心的与闻家同一战线。他现在……应当是觉得,总之无妨,倒不如好好待我,至少有趣新鲜吧。”
闻启珏听闻此言不再讲话了,他的眼神越过苏暖望向后面,苏暖跟着转头,不知何时,段景诚不远不近地现在她身后,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苏暖心微微一沉,随后又觉得,就算被听见了那又何妨。便抬眸直视着他一步步走来。
“馨儿,此处到真是一块好地方,很少有人把店开在这人烟稀少之处的,掌柜在后院种了好些品种各异的奇花异草,可要去看看?”段景诚如同往常对她说话般温和。
苏暖左右无事可做,便去了。酒楼后院开阔,果真如同段景诚所言,有大片颜色各异的奇异花草。还有些具有药理价值,苏暖便来了兴趣,蹲下仔细研究了起来。
突然,一个耳熟的嗓音传到她耳中,“殿下?太子妃娘娘??”
苏暖扶额,站起来转身,“李公子?”李重阙你怎么在这里。
李重阙此刻的嘴里叼着一根细长的狗尾巴草,他立刻吐了去,赶紧伪装出往常他在众人面前一派大家公子的风范,他对着苏暖与段景诚儒雅一笑,“好巧。”我还没问你你怎么在这里。
苏暖道,“一个月前就听说李公子外出访友,如今是在归途了?”
李重阙点点头,“是,听说朝中有所变故,便匆忙赶回来了,现在此地巧遇太子与太子妃娘娘,看来……是真的。”
段景诚云淡风轻道,“如今我已担不起这称呼了。”
众人一起用过晚餐,苏暖便与李重阙一同到了后院。
“西面的滁绯城告急,我这次回去,还是听命于我爹,真不知道我这个向来游手好闲的米虫回去了能帮上什么忙。”李重阙道。
“我只觉得事发突然,不过看段景诚的样子,他是不会在乎皇都的事了吧,”苏暖道,“你什么时候再动身回去?”
李重阙道,“明早就走,哎,家里催得紧啊。”
苏暖沉默了一阵,才缓缓道,“从此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她低声道,“李重阙。自从知道你与我一样后,我内心似乎自动把你当作……类似亲人的那种感觉吧。就是那种,不需要理由,什么话都可以说,可以信任的人。”
李重阙没想到苏暖会对他说这样一番话,不禁还是嬉皮笑脸道,“喂喂喂,突然这么煽情,我没有一点点防备的啊。而生说话小声点,要是被舒王殿下听见误会了,那怎么办呀?”
苏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李重阙此话很有道理,可随后又奇怪自己为什么怕段景诚误会,她思考一阵才敲定一个答案:至少也是夫妻,基本的面子还是要的。这种不必要的误会最好是不要有。
苏暖有些闷闷道,“那好吧。”便转身要走。李重阙叫住她,苏暖又顿住脚步,他在苏暖背后用不轻不重的声音道,“谢谢你的那番话。苏暖,你同样也是我在这个时代,最不需要用面具来对待的人。”
苏暖回到房间后,段景诚正披着外袍在灯下翻书阅读。他读的正是先前皇帝奖赏给苏暖的那本《异世新说》,他看上去对书里的内容饶有兴趣的样子。苏暖有些尴尬,因为她看书有批注的习惯,当时在看这本书时,她就在上面画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还用了不少颜文字。
段景诚知道她进来了却不像往常那样抬头用温柔的目光迎接,依旧垂头翻阅着。突然,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地方,他竟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止不住微微颤动。
苏暖第一次见他这样笑,好奇上前一望,顿时有些窘迫。
只见书上一页文字写:南国盛产与“南”字同音之物,且万事已“南”为上、为尊重、为吉。如新人成婚彩礼必不可少几车南瓜,几株楠木,若礼成那日有南风划过,则视为大吉。
苏暖在一旁批注:礼乐要难听,新人要难看,婚书要难懂,赞礼要呢喃细语,此则为上上吉。后跟颜文字——无语┐(-`)┌。
“咳,”苏暖轻咳一声,“这些……好玩就写着了。”言罢,她便从段景诚手中把书抽走,塞到了箱子里。
段景诚轻轻道,“馨儿,我为何总是跟不上你的脚步呢,”他将手支在桌面上,撑着自己的下巴,眉目含笑地望着苏暖,“当我还在惊讶于你一件事时,你已经又展露出别的光点来吸引我去看了。馨儿莫不是个仙子?来给为夫看看,是不是会法术?”
苏暖起了一身疙瘩,她一本正经的思考一阵,随后对段景诚道,“虽然不是仙子,不过有仙子的美貌,足够了。”
段景诚又忍不住低声笑了。
苏暖本来在这几天的路上,一直想跟段景诚说一件事,但路途奔波,一直没找到机会,如今终于有时间了,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那个……段景诚……”苏暖有些支支吾吾道,“有个事,我跟你说啊……”
段景诚:“嗯?”
“到了舒王府,咱们分房睡吧……?”苏暖有些艰难道,她觉得这是一件没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他们本来就不是真的夫妻。但真的话到嘴边时,她却突然没了底气。
为什么有种,在伤害他的感觉……
段景诚脸上收了刚才的笑意,并不讲话,他只是定定地望着苏暖。
苏暖不自在的动了动身子,道,“反正到了青州,身边也没了眼睛盯着,是不是可以不用演了呢……”
段景诚面无表情的回答,“馨儿若是这么觉得的,那便听从馨儿的。”言罢,他便自己直接在房间里的美人榻上躺下,侧卧而眠。
美人榻窄小,容不下段景诚修长的身躯。他只能蜷曲了腿,裹紧了外袍。
一副被欺负的可怜样子,连一条被子都没有。
苏暖有些无语,她站在原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终于犹豫片刻,苏暖还是上前轻轻推了推段景诚,“这儿硬,还冷……你先起来嘛。”
段景诚无动于衷。
“而且我是说,到了青州,到时候舒王府若是足够大……那我们再……”苏暖想抽自己一嘴巴,堂堂王府,怎么可能房间不够。
段景诚终于缓缓起身,但深情依旧有些落寞道,“嗯,好。”
第二日用完早点后李重阙便与众人道别了,其余的也都各自上路。再行两里地,就是与闻家分道而行的路口。
闻夫人拉着苏暖道,“你与殿下到了封地,可真与在京城里不同了。我们不在你身边,你得照顾好自己,也辅佐好殿下,”闻夫人忽然又凑近了些,看了眼段景诚,对着苏暖道,“母亲原本对他没什么好感,不过近来,谁都看得出他是对你上心的,你可不要再胡闹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