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休息了,知会了她一声。很绅士的举动,让身边的人感觉自己有被尊重,却又不敢真的把自己当回事。
吕落淡淡“嗯”了一声,不再找话题。她总是摸不透沈峯的态度。她听说他本来拒绝了邀请,毕竟他是资方,采风、考察这样的事,不需劳驾他,事实上邀请他,也是她的私心,得到拒绝的答复她不意外,最后他改变主意才令她意外。
路涛说:“我昨天特地去了电话,说你会去,我看八成,沈总是冲着你的面子去的。”
似乎也只有这个解释了。
可见了面,他对她的态度,却不见得热络,这样的情况,自重逢以来,出现过太多次,以至于她已经有些迷糊。
他对民族音乐兴趣不大,却愿意拿她的剧本;他不喜应酬,她邀请,他便去了;他话少,却嘱咐她,少喝烈酒——
她不清楚问题出在了哪里。
那晚回去后她委婉问过路涛,知不知道那女人的底细,奈何路涛当时也不在现场。
想到那个称呼,吕落心里头有点堵。
记得当时在火车上,因为沈峯不睡,队长还有另外一个男生也不睡,几人就在车厢里打牌聊天。她趴在上铺听。
男生聊的东西,无非几种,学业,游戏,规划,女生。沈峯家境优渥,个人条件也好,马队问,怎么不谈恋爱,只要他想谈,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沈峯说:“确实不想谈。”
“没有喜欢的人?”
“不知道。”沈峯说。
“不知道是几个意思?”
“字面意思。”
她在上铺,眼睛睁得圆圆的。
字面意思——
不知道有没有喜欢的人。
不知道喜不喜欢一个人。
不知道那个人自己到底喜不喜欢。
总的来说,他眼前,一定闪现了,一个人。
马队压低了声音,“我们队里,才女那么多,没中意的?吕落师妹,我看不错。”
她紧了紧小被子。
沈峯说:“是不错。”
马队嘿嘿笑,她在上头,也无声地咧开了嘴。听到了满意的答案,她在火车轰隆隆的声音里,安然睡去,睡得格外踏实。
她原打算,比赛结束回校,如果他不主动,她便先踏出那一步。在她做好所有准备,带上礼物去找他,却得知他已经出国。
他换了号码,QQ群里他的头像,也再没见亮过,她发现,初入辩论队群时她提交过的好友申请,他一直未通过。
后来她给他发过几封邮件,都石沉大海,没有回复。她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看到过。
她到现在都庆幸,没有以私人的身份,冒冒失失联系她。他如今事业有成,更成熟沉稳,若她把自己放得太低,反而让他轻视。
他对少数民族似乎没兴趣,可她找了他,便意外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如果说这些是巧合,她是不信的。多多少少,有一点,念旧的成分在吧。
但这成分,不知还剩多少。
以他如今的年纪、身份,身边没个女人,那才奇怪,不过他从未公开,也未曾见那人陪伴左右,可见,大概不是正常的关系。
所谓缘分,也是要有人去创造的,即便现在,他对自己,不甚热络,她仍愿意,迈出那一步,去做创造缘分的那一个人。
看一眼沈峯的侧脸,吕落闭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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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桑在为过年做准备。
苗年是苗族自己的年,各地过年时间很不一致,尹桑这边,多以农历十一月三十日为除夕,次日为过年。年前,各家各户都要准备丰盛的年食,杀猪宰牛,酿糯米酒,熏腊肉,年饭一定得做到“七色皆备”、“五味具全”,并用最好的糯米,打“年粑”互相宴请馈赠。
回来这两天,尹桑和阿嬷上山采集药草,给糯米染色。
今天她要和寨子里几个达配(苗家未婚女子)一起,到芦笙坪边打年粑。说起来她还未曾参与过打年粑,小时候在外婆的寨子里,不与人交往,到奶奶这边没多久,她便被接去北京,就这么错失了这极有意思的活动。
打糍粑都用石臼和舂,这里不同的是,用杠杆,跟跷跷板似的,舂吊着,石臼固定,低于地表,这头,人只要用脚踩,舂就被抬起了,石臼里放糯米,松脚,舂受重力跌落,锤在糯米上,如此反复,糯米粒就变成了糍粑。
需要一个人蹲在石臼边反复翻搅糯米使之受力均匀。得掌握好节奏,避开舂,免得被砸伤。
尹桑很快掌握,跃跃欲试,她感觉手里的糯米从粒粒分明变成软糯的一团,翻搅间,带了一袖的米香。
正欣喜,踩板的达配节奏开始不对了,耳边,达配们在用苗语兴奋地讨论着——
“好多小轿车。”
“上回电视台来,也很多车。”
“这看着比电视台的高级。”
“哇,你们看那个男人,真好看,是不是明星?”
“穿那种衣服,我在县城都没有见到过。”
“就是电视里才有人这样穿。”
“听说有人要来我们村拍电影,是真的吗?”
“啊——”
一声呼痛,打断了姐妹们叽叽喳喳的声音。
“阿桑!”踩板的达配叫起来,“啊是我下脚快了,天啊流血了。”
事实上,岂止是流血了,整个石舂砸下来,指甲盖都快脱离了。几个姑娘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挤在一起吓都吓傻了,在芦笙坪闲坐的老人家也凑上来,围得水泄不通。
一行人刚下车,就听到芦笙坪边上的草棚传来惊呼声。沈峯皱了眉,莫名的不安。
众人都看过去,棚里头,一群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说什么,他们也听不懂。
村支书赶来,“不好意思,才知道消息,没有及时迎接。”
这边小林说:“是我们唐突了,这时候过来。”
沈峯打断寒暄,“那边出了什么事?”
村支书冲那边喊了句苗话,有人回喊了一句。他对沈峯说:“经常有打糍粑被砸手的,已经喊医婆下来了,没有事的。”
吕落说:“我支教的时候,也打过糍粑,挺有意思的,还砸到过手。”
沈峯问:“会严重么?”
吕落一怔,“啊?不,不严重,蹭了点儿皮。”
他还是皱着眉,一直看着草棚的方向。
村支书说:“那我带你们上村,伊妹住在上头一些。”
“好,”吕落说,“麻烦了。”
一行人往上头走,却见沈峯不动如山,吕落叫他,“学长?”
**
十指连心,疼痛令尹桑冷汗直冒,眼界模糊,隐约能看见自己的中指,指甲已经移位,还牵扯在指头上。不看还好,这一看尹桑心口一抽,牙齿都在打着颤。
她咬着牙,咬得太用力,崩得整个脑袋都疼。
快崩断了。
这会儿,她听到了清脆的女声,普通话,在苗语里,格外明显。
尹桑崩不住了,她失去了意识。
第16章 已替换
小林见沈峯没挪步,返回来问:“老板?”
沈峯问:“你有没有听到,熟悉的声音?”
“嗯?”小林怔,老板对声音向来不敏感啊,他回答,“没有啊。”
村支书在喊,“沈老板?”
小林噗嗤一笑,吕落也笑,“这称呼,和学长气质很配。”
村支书不知道哪里有问题,挠了挠头,嘿嘿笑起来,为掩饰尴尬,他招呼一行人往村里走。
沈峯望了望草棚,一个佝偻老人匆忙跑进去,看起来大概是医婆,人群拨开,中间露出姑娘的面孔,陌生的脸蛋,微圆,皮肤黯淡。
沈峯提步离开。
走了大概十分钟,便看见一个老人扶着栏杆,在楼上张望。吕落问:“那就是叫伊妹的老人家?”
村支书说:“就是了。”
吕落感慨说:“看起来年纪很大了,手头上的手艺,难办啊。”
村支书说:“是啊,伊妹是从生苗寨子里逃出来的,没有婚配,所以没有子孙可以传,倒是有个孙女,不过是收养的,这手艺,只传本家人,也不知道她愿不愿意给你们说。”
一行人疑惑,吕落解释说:“苗族有很多分支,白苗黑苗等等,但总的来说可以分为两种,生苗和熟苗,熟苗是我们熟知的,与外界交往、通婚的苗;生苗不与外界交往,通婚更是不能,私通会遭到严惩,他们到现在还保留着母系氏族社会的特点。”
有人夸赞:“还是作家见多识广。”
吕落笑:“谬赞了,此前在这边支教,就了解了些。”
“吕小姐慈悲心肠,这里生活条件......你吃了不少苦吧?”
“习惯了,山里的生活就别有趣味。”
“我们就没有这样的情操了,”路涛说,“是不是沈总?”
沈峯说:“铜臭商人,自然比不得文化人。”
路涛哈哈大笑,吕落低了头,跟紧了些。
小林拧眉想,这话听着怎么那么耳熟?啊,有一次在车上,老板和尹桑讨论某亲戚的结婚礼物,争执不下,到最后尹桑获胜,她当时说:“你这铜臭商人,除了跟钱搭边的,就没别的主意了?听我的,我是文化人。”
沈峯当时扶了额,什么都没说了。
到了门口,老人家要下楼迎接,沈峯叫住她,“您不用下来了,我们上楼就成。”
阿嬷笑盈盈地站在上头,有些不好意思。
几人上了楼,阿嬷请人进屋,凳子都准备好了,木屋常年烟熏,木质泛黑,屋里白天也光线黯淡,阿嬷特地开了灯,让空间显得亮堂些。几人落座,沈峯扶着她,阿嬷使劲儿仰着头才能看到他,“谢谢啊。”
有人说:“老人家会说普通话,可真难得。”
村支书介绍说:“这都有赖她的孙女,可了不得,在北京上学呢,在十里八乡,都出名着呐,伊妹就是跟她家孙女,拾了几句。”
“着实是厉害,山里头的孩子,走出去不容易。”
村支书用苗语问:“伊妹,你家阿桑呢?”
“舂糍粑去了。”阿嬷说。
“哟,刚才听讲舂糍粑的达配挨砸手了,不晓得是不是你家阿桑啊?”
阿嬷着急了,“那我要去看看。”
“急不得,叫医婆了,也不一定是,你在这里陪贵客说话,我去给你看。”村支书说。
沈峯环顾屋子,看木质熏黑的程度,有些年头了,结构建筑,却不见一点蜘蛛网,家具倒是齐全,但看着不常用,小冰箱、液晶电视机都是蒙着布的。他就坐在伊妹身边,刚才扶着她的手,还被她握在手里攥着。
沈峯也没挣脱。
村支书起身说:“我下去瞧瞧,问问是不是伊妹家的姑娘被砸着了,老人家担心。”
大家都表示理解。
一众人先是对着老人寒暄,问身体状况,问收成。讲得慢她就听得懂,讲快的时候,就笑眯眯地看着说话的人,宛如孩童,老人家的可爱,就在一点点神态中间。
沈峯近距离接触过的老人,只有自家老爷子,固执,严肃。
他看着她说话,因为没几颗牙,笑起来憨实可爱,他嘴角也不自觉弯着。
吕落微笑说:“你们看起来真有点像祖孙了呢,你瞧老人家多喜欢你,都不撒手。”
沈峯难得笑达眼底,“荣幸。”
阿嬷扭过头看沈峯,“高啊,好高的达亨。”
吕落知道一些简单的称呼,解释说:“达亨,就是年轻帅气的后生的意思。”
满座皆笑,路涛说:“沈总老少通吃啊,咱们说不定有戏了。”
几人得等着村支书回来做翻译,否则太复杂的东西,讲不明白,眼下就随意聊天,阿嬷想起在煮油茶,“油茶好了,我去看。”
“怪不得这么香呢,”吕落说,“老人家太客气了,还打了油茶等咱们,你们可算是有口福了,我去帮忙。”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灶房,没一会儿吕落端了炒米和茶锅上来,阿嬷配好茶汤,吕落舀了第一碗,递给沈峯,吹了吹说:“小心烫。”
阿嬷笑眯眯凑近吕落说:“这个,是你的?”比了个对手指的手势。
吕落红了脸颊,阿嬷了然,“好啊,真俊!”
几人尝了新鲜,都是商人,竟聊起商机来,但也只是说说罢了,没有人真想为这顿茶汤埋单。
聊着聊着,有人问起孙女,阿嬷眉眼都温和起来,“我的孙女,也好看啊,和这个达配比,都不差的。”
“她在北京,毛.主席那。”语气难掩骄傲,又看看沈峯,用苗语嘀咕,“要是我家的郎仔,有这么高这么俊,就好啦!”
虽然听不懂,大伙还是从她的眼神、语气里头,猜出了一些。
正聊得开心,沈峯忽然眉头一蹙,拍拍老人的手,起身,“抱歉,我离开一下。”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消失在堂屋门口,外头传来“当当当”的下楼声,很急促。
小林趴在栏杆上喊:“老板——”
沈峯在底下说:“你呆着,待会儿联系。”
......
“沈总怎么了?”
吕落也摇头,“不清楚。”刚才,提到什么了么?
刚才老人家说,她孙女,在北京工作。这有什么问题么,村支书不是也说过?
沈峯在村子里跑,小孩子见他面孔陌生,也跟在他后头跑。半路还碰到了折返的村支书,还没打上招呼,沈峯的影子就飘过去了,身后跟着一排瓜娃子。
村支书:“沈老板尿急?”
尹桑从未说过她还有亲人,沈峯只知道,她有个外婆,已经去世,父母都已亡故,所以他不确定,这个伊妹,究竟是不是她的奶奶。他知道她老家,在这个县城,却不知道,是辖区里的哪个乡镇,哪个寨子。
山里头走出去,确实难,但这十里八乡,在北京上学的,也定然不会只有尹桑一个,但就是,直觉是她。
还有那一声呼痛,也是直觉,他对声音不敏感,也不知是怎么的,就觉得,心口一滞。
至少他该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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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桑嗅着熟悉的臭味,醒了。以前外婆也用这种草,熏她起床。
真够臭的,多久没闻过了,竟有些怀念。
手指头已经被包扎好了,裹得跟阿嬷熏的丰肠一样粗,山里头没有规整的医用布料,用的是自己织的彩布,医婆秀手,打了个漂亮的结,尹桑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观察指头,然后说,“谢谢阿婆,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