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驶离她的视线,就把车停在路边等小林。手习惯摸烟,中控台下,空无一物。他怔两秒,支着鼻尖,笑了一声。
车窗降下来,冬夜晚风凛冽,没一会儿车里混杂的气味就吹散了。烟味没了,酒味没了,她的气味却还在。不在鼻尖,不在唇齿间,沈峯闭了眼,掐着睛明穴——她的气味,在他脑海里。
这些年尹桑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但也可以说,从未变过。
那会儿,十来岁的乡下姑娘,着装土气,普通话平翘舌不分,十分难听。眼睛却很亮,眼神有力,与他一坐一立,对视间寸步不让。本来听说家里要收养一个黄毛丫头,他没有任何感觉,不过是多份口粮,于他而言,没有什么影响。
但第一次的四目相对,让他直觉,也许与这个叫尹桑的黄毛丫头同住一个屋檐下,没有想象中简单。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在沈峯看来,她是有着明显双重人格的一个人。一面乖巧大方,一面淡漠随性。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她明目张胆地勾引他,毫不掩饰,说出去,家里头大概都不会有人相信。
就像当年他们滚了床单,所有人都认为,仅仅是他酒后乱性,她是无辜受害的一方。
其实他隐约能感觉她待自己有那么一些不同,但是仔细去寻,又没有明显的痕迹。
她的爪牙,似乎只对着他。或许说,是只对着她感兴趣的男人。
呵,一个在衣服口袋里常备冈本的女人。
一个大半夜和别的男人在酒店独处的有夫之妇。
她曾在自己作品里,这样说——胸怀不能令人折服,胸脯才能。
笔触颇有时下流行的“毒鸡汤”的痕迹,现实、锋利,发散点独特,不为迎合读者,更像是自说自话,她的作品,时常以生理的角度去分析感情,过分理性,比起“爱”,更推崇“性”,以至于每部作品争议都极大。
一个分析情感的女人,她的情感世界,又是如何?恕沈峯眼拙,这么多年了,他也没有瞧出个所以然来。
小林到的时候,还带着资料,沈峯坐到后座,接过来,一页页翻看。
“动作挺快。”沈峯说。
小林:“太太是先去的,高教授和团队是前两天才过去的,太太应该是回去探亲,顺便搞项目,不过还不知道项目具体是做什么。”
沈峯瞥见一行字,眯了眼,轻念:“盛岳。”
小林没听清:“什么,老板?”
“没什么。林子,有烟吗?”
小林递过去,“给。”
沈峯久久不接,最后说:“算了。”
“ 噢。”他的烟,是差了些,不过,还行吧?
见沈峯没了醉意,小林说:“老板,邵哥他们约了局给你接风,不去了吧?”
沈峯拧着眉,“不去了。”刚回来,公司的事情多,他需要精力,这些酒肉局,也只能往后推了。
邵锦骁那几个小子,天天都是局,接风就是一个名头罢了。他们知道,他刚回来老爷子盯得紧,没敢直接联系他才联系的小林。
“好,那这会儿咱回?”小林问。
沈峯想起来什么,突然说,“等会儿。”拨了个电话。小林便等着。
电话那头吵吵嚷嚷的,“诶哟嘿,都候着您呐,来不来啊!”
沈峯皱眉说:“你叫上邵均,等着我。”
“不是,找我叔干嘛?你心理有病?”邵锦骁扯着嗓子说,又及时止住了,“成,我让他过来,您赶紧的啊,等着呢!”
挂断电话,小林也都听见了,启动车子,“老板,明儿一早......”
沈峯的视线落在资料页上,头都没抬,“开你的车。”
最后一页,同学对尹桑的评价——苛求完美,高冷,不合群。
今天她那张明艳的脸,笑起来跟朵花儿似的。她说,勾引你啊;她问,车震会不会更刺激。
可一旦以为离开他了的视线,她的脸色就会耷拉下来,没有一点生气。
老爷子说,尹桑有问题,眼下看来,似乎比想象中严重。
不过真可笑,她认为他沈峯,找她就只为那档子事?
到了地方,他吩咐小林:“不用等我,把我的行李,送到太太那去,车也留在那。”
小林为难:“这个......太太会理我么?”
沈峯:“自己想办法。”
第4章 已替换
包厢门一打开,几个人提着酒瓶子就奔沈峯来了, “总算是等来了,瞅瞅,这一进来姑娘们的眼神儿都直了!”
他爽快干了几杯,气氛就闹起来了,几个人推着他往里头走。邵锦骁拽他坐下,“这回真扎根了?”
“不走了。”沈峯说,“你叔呢?”
邵锦骁瞪他,“嘿,刚到就找我叔,好家伙,你瞧这一屋人,可都照你的名儿来的,前面你说不来,兄弟我的面儿差点就丢光了,我正打算赶明儿抄家伙上你家去。”
沈峯环视一圈,淡淡道:“就你清闲。”
大院里一块长大的几个人里,就数邵锦骁心性最闹,上头有小叔和两个哥哥顶着,没什么压力,搞些小投资,够花就成,悠闲自在。别人年底都忙得很,就他过得最滋润,大大小小的局排着队等,酒肉朋友满京城。
沈峯回来前,风声就传开了,少不了有要巴结的,直接约不到,就拐弯抹角地约。几个发小烦不胜烦,思忖着反正他一时半会儿不会走,就约好了过年再组个局给他接风,避开这些上赶子拍马屁的人。
只邵锦骁,不长心眼,最不擅长拒绝,这不,别人一个激将法激他,他就忙不迭给人约沈峯去了。
听出沈峯话里头的意思,邵锦骁立马歇菜,脸上堆起笑讨好说:“来都来了,喝两杯,我叔在路上呢,很快就到了。”
沈峯说归说,既然来了,就不会驳了邵锦骁的面子。有人上来敬酒,他该喝喝,该聊聊,挺好说话的模样。
但等邵均推开门,站在门口叫他,他即刻起身告辞,挽留声里,他说:“玩儿好,记我账上。”抬脚就走。
众人这会儿才留意到,他连大衣都没脱,随时准备离开的模样。可他在的时候,没人觉着他有丝毫的不耐烦,但仔细想来,他似乎也没有把这里头的任何人当回事。他让你拍马屁的时候拍得很舒服,等你幡然醒悟,才发现他并未应允你任何事。
成熟而可怕的交际技巧。
京城里头,又添了一个厉害角色。
有女人问:“沈少刚回国,是独身呢吧?”
“少不了人前仆后继的,别肖想,沈家什么门庭,想进就进的?”
“谁肖想着进沈家了......”撇开沈家不谈,沈峯这个人,就够让人肖想的了,就是贪欢一夜,也有的是人前仆后继。
“那也甭想,沉鱼落雁也没用!”邵锦骁说,“人有老婆了。”
“老婆?”这下子无论男女都来了兴趣,“真的假的,谁啊?”
“不能吧,一点儿风声都没有。”
“对啊,沈家娶媳妇,还不得轰烈一阵儿的?”
“是联姻?没感情?”
“小哨子,给个准话,嘿!”
“别叫我小哨子!”邵锦骁烦都烦死了,这下子后悔了,难怪大伙都躲着,这沈峯,招蜂引蝶,男女通吃,祸害!
有人嘀咕:“有离婚的可能吗?”
“你看我有机会吗?”
邵锦骁嗖地一声站起来:“没有没有没有!起开!”他套上外套,也拍门走了,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似乎每一个人,都觉得沈峯那个不算慎重的婚事,是个错误,都等着它被纠正的那一天。邵锦骁以前也是这么觉得的,直到去年他颠覆了自己的认知。他在美国,沈峯的公寓里,看到了成排的女性情感读物——
那全是尹桑写的书,每一本,都有反复翻阅的痕迹。
尹桑这个人,在他们圈子里,像是一根刺,提不得,如鲠在喉。
倒不全是因为她的出身,毕竟沈老爷子收养了她,她便是沈家的人了,就算不是真心对待,也该做做样子。所以即便她性格诡异、口音奇怪、穿着土气,有吃的有玩的,他们也还是会叫上她。
如果不是因为那件骇人听闻的事,也许他们还能和尹桑成为朋友。想起来那事,邵锦骁就觉得慎得慌。
那天大院里相熟的几家人搞野炊,春天到处都是绿的,老老少少心情都不错,老人在晒太阳唠嗑,他们哥几个负责烤东西,小孩子都在放风筝。
没一会儿就有人喊:“风筝挂树上了!”
邵锦骁拉上沈峯,过去看看情况。走到半,就看到尹桑爬到了树杈上,使劲儿伸长了胳膊够风筝。
“诶,你们家姑娘还真有点本事啊,山里娃就是......”他话还没说完沈峯就跑过去了。
邵锦骁:“嘿?倒是积极!”
到了树下,沈峯喊,“你下来,我给你拿。”
尹桑没应声,往树枝前头又挪了挪,还真够着了,一拿到手,她预备返回,身体一直,重心一集中,下边的他们,就眼看着树枝“咔吱”,应声折断。
那下头可是水泥地。
小娃都尖叫,邵锦骁下意识闭了眼。再睁眼的时候,见沈峯半跪在地,怀里搂着眼睛紧闭的尹桑。
有惊无险,本该高兴。可这不是重点。
重点在尹桑的项链,跌落在沈峯脚边。
那串银项链,下头挂着水滴状吊坠,做工细致,但足有三寸长,半球部分直径少说有五公分,像个容器。这种尺寸的饰品对尹桑来说,太大了些,但她一直戴在胸前。邵锦骁一直挺好奇那是什么。
那一天他知道了。
那吊坠下部,竟有个活扣,平日扣得紧,几乎看不出来可以打开。尹桑掉下来时,重力太大,活扣被树枝勾开,水滴里的东西,就掉了出来。
大伙都凑上去看,女孩都被吓哭了,纷纷跑开,邵锦骁脊背一凉,也忍不住叫了一声。就连向来沉稳的沈峯,都呆立在原地。
那是一滩血水,中间有一团看起来白嫩嫩软乎乎的东西,仔细一瞧,分明是一个蜷缩的婴儿,半拳大的婴儿!有手有脚有脑袋,血水浸着,面目模糊。
尹桑也哭了,但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盯着那团东西,眼泪汹涌。
以前就听人说,尹桑的外婆,是山沟苗寨里的蛊婆,邵锦骁听了觉着有意思,但从未当回事,那一天,他开始相信,养蛊这事儿,真的存在。
他和大院里绝大多数人一样,看到尹桑,绕道走了。毕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没有人真的不信邪。
沈家人对尹桑却始终如初,尤其沈峯,他送她上学,给她补习,打了骂她的小男生,他最后还娶了她。
可他分明在他们面前说过——他沈峯,不喜欢尹桑这样的女孩。
沈峯只做有把握的事,也只说有把握的话。说不喜欢,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了。他们都觉得沈峯是被下蛊了,他是身不由己。所以他娶了她,却跑得够远。
但他们都忘记了,沈峯这个人,做事从不让自己后悔,会后悔的事,绝对不做。既然结了婚,即便这个婚是错的,他也会让它变成对的。
现在他回来,也许就是为了他的婚姻?邵锦骁猜不透,也不敢问。他紧了紧大衣,打开隔壁包厢的门。
静谧的空间,与隔壁天壤之别,昏黄灯光里,坐着沈峯和邵均。
邵均问:“你就是为这事回国的吧?”
沈峯回答前,先把邵锦骁赶走,“哨子,出去。”
语气又急又凶。
等邵锦骁不情不愿地阖上门,沈峯也没有回答,点起烟,淡淡问:“她这样,是个什么情况?”
邵均想了会儿,皱眉说:“沈老爷子也找我说过尹小姐的情况,他怀疑尹小姐患有抑郁症,事实上,她情绪低落、不合群、离群、睡眠障碍等情况,确实符合轻度抑郁症的症状,但她只有在独处时情绪低落,只要有人在,她完全正常,而按照你的描述,她人前人后、不同人之间、同个人不同时间段之间表现不一致并且反差极强,伴随夸张言论和行为,又有些表演癖的端倪,结合尹小姐的人生经历,我有理由怀疑,她有人格障碍。”
“人格障碍?”
邵均:“这是比较复杂的心理学概念,一般认为是精神疾病发生的素质因素之一,比如精神分裂症患者很多在病前就有分裂性人格的表现,偏执性人格容易发展成为偏执性精神障碍。”
沈峯抽烟得又急又凶,几口深吸,去了半管。邵均提醒:“少抽得好。”
沈峯弹了弹烟灰,抬起头,“严重么?能不能治?有什么办法?”
接连的三个问句,有些急切,声音带了点烟腔,低而哑。
邵均说:“到现在为止,人格障碍患病率极低,临床病例也少,目前我也不确定尹小姐的情况,如果她能够主动接受治疗,我想我能更好的帮助她。”
沈峯:“能治就行。”
邵均说:“这种情况,主动接受治疗并不容易。”
沈峯说:“应该怎么做?”
他似乎恢复了逻辑能力,问题层层递进。邵均说:“目前没有更多的临床治愈案例,如果信赖我,那可以试试。”
沈峯答应:“好。”
“她的病因,我还不能确定,但或许和你,有些关系,”邵均简单直接,“毕竟解铃还需系铃人,既然为此回来了,慢慢来吧。”
“回来是老爷子的意思,”沈峯淡淡否认,又忽然想起来什么,起身,“抱歉,打个电话。”
邵均挑了挑眉,对他的回答不予置评。
沈峯拨通了小林的电话,“林子,我的行李,还是先送到我那里去。”
小林快哭了,“老板,已经送到太太那里去了。”
沈峯:“她收下了?”
“收了。”
“没说什么?”
小林:“呃,太太说,她会收好,毕竟是,祖宗的东西。”
“......”
第5章 已替换
尹桑每天起床,都会皱一下眉。沈峯的行李箱,搁她房里,这都大半个月了,还不来取,碍眼。
倒不是占地儿,就是腐竹,喜欢趴在上头睡觉,每天尹桑一睁眼,它就软趴趴叫一声,“喵——”
她看过去,它眼都没睁,就像纯粹为了叫她看一眼那个行李箱。
腐竹是她养的一只猫,是一只布偶猫。说出来没几个人信,这只猫是她在店门口捡的。她原先对小动物无感,这只漂亮的猫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但那几天北京暴雨,门口街道都快成了小溪,腐竹窝在店门前,冲她缓缓眨眼睛,鬼使神差地,她就把猫给抱进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