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安,其实我不懂,你出身世家,谢家繁荣百年,三公九卿数不胜数。论家世,你已经无人可欺了。还有,论才华,你也绝不输给任何人。我不懂,你所见的黑暗从何而来?”只是不懂,却感受得到。
因为,唯有不愿醒者,方醉酒狂歌,日夜不休。
他饮着酒,赏着乐,眼睛里却连一点的热闹和喜悦都留不住,宛如那无情的溪水,将尘世的一切都带走了。
犹豫了许久,谢璇还是打破了这室内的寂静。“维桢,你知道我父亲吗?”
“威武大将军英国公谢晋冀。我怎么会不知道谢公。”叶黛暮不由地顺着他说下去。“你是谢公的遗腹子。有那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父亲,你应该很自豪吧。”
和她不同。她的父亲,带给她的只有无尽的落寞和背影。哪怕如今已经知道他是迫不得已,他也爱过她。她还是生不起孺慕之情。只有一丝可惜。
“自豪?是啊,大丈夫当如是。”可是叶黛暮为何从他的声音里听到绝望。
她情不自禁地问出口。“那么你为什么哀痛?”
“在我之前,曾有五个哥哥,才华横溢,皆在我之上。父亲是当世的豪杰,为国为民,大公无私。他一生都致力于将北胡蛮人赶出中原,自己征战一生不说,连他的五个儿子,我的哥哥们全都被他送上的战场。”
这个故事,已经不需要他再说下去了,叶黛暮清楚,现如今英国公夫人膝下只有谢璇一个儿子。这也意味着,他们都死了。
“不,你所想的,还远不是这个故事的开始。”谢璇将叶黛暮搂紧,像是想从她那里汲取一些温度,才有勇气继续说下去。“哪怕她再怎么恳求,再怎么努力,她的丈夫还是无情地拒绝了她想要留下一个的希望。一个女人年过四旬,失掉了她所有的儿子。会怎么样?”
会发疯吧。如果是叶黛暮,她大概会想要毁灭掉所有的阻碍。不,在他们死之前,她就会发疯的。她怎么能容忍她千万般爱的孩子们去送死。哪怕是为了国家,就算是为了国家,也不该是她的儿子,全部儿子。
那时候,还没有谢璇吧。叶黛暮从这短短的几句话里,便能感受到那个失去所有的女人心中的愤怒和绝望。
“是啊,大概是没有人会不发疯吧。”谢璇像是听得到她内心的叹息一般,接着说下去。“我出生前父亲便已经去世。母亲万念俱灰,想要殉情之时,方才发现我的存在。我便是她最后的希望。”
下沉的漩涡之中,死亡如影随形,此时的救命的稻草,便是将手割得鲜血淋漓,她也绝不会放开。而这绝境之中开出的希望之花,被浇灌了太多的爱意和期待,最终只能染上意想不到的黑色。
“母亲非常宠溺我,无论是价值不菲的玉器古玩,还是绝世难觅的古籍名典,只要是我想要,她都会找来给我。”叶黛暮觉得他的语气里的痛苦已经快要满溢出来了。
想要什么都能得到的人生,难道还不够好吗?大抵会被别人讥笑是矫情吧。可是谁的人生是属于别人的?
连味蕾尝出的酸甜苦辣都各有不同,又如何要强求一样的标准。真正的幸福只属于个人,也只有自己明白,想要得到的是什么。
叶黛暮理解这一点,所以她安静地等待着。快要接近了,他的心。
“只有一样,她不肯给我。”
☆、第贰佰零玖章 拨云见日
“什么?”叶黛暮仰起头,望着他。
“自由。”
有什么掉落在了她的脸上,她伸手摸了摸,那是海水的味道。他哭了?
叶黛暮不可置信地伸手去摸他的脸。是泪痕。他真的哭了。
自由算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吗?能够活着,有才有钱有权,才是大部分人的追求吧。在这些人面前提起自由二字也会叫他们发笑。自由算个什么东西?
可是叶黛暮懂。自由便是可遇不可求,拼命挣扎也想要得到什么的那条路,一旦踏上便是至死方休。不是无拘无束,没有规则的空白,而是披荆斩棘,永不停歇的奋斗。
不曾在意的人不会明白,这两个字代表了多少人的血泪、多少的哀嚎、多少的祈求。
谢璇的声音却依然平静,若不是叶黛暮摸到了他的眼泪,还以为他即使到了此刻依然无动于衷。“母亲怕失去我,一直将我锁在地堡里。我的童年,是在地堡里度过的。”
锁?叶黛暮猛地站了起来,将他拽到窗边,拉开帘子。月光明亮,将一切都照射得无所遁形。她卷起了他的袖子,仔细地查看。没有任何的痕迹。她不由地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他是被锁链锁住了呢,还好并不是。
然而谢璇笑了。“维桢,你真是傻得可爱。伤痕早就褪去了。如今这里什么也不曾留下。”
叶黛暮抓着他的手臂,声音颤抖。“你说过她很爱你的。怎么会有伤痕?你……”
“因为她害怕我像我的哥哥们一样从她身边溜走,她害怕失去我。”谢璇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她用那锁链将我锁在地堡里七年,直到我学会缩骨,才从那镣铐里挣脱出来。”
“她疯了!你的侍从呢?你的乳娘呢?难道她们都没有意识到不对吗?”叶黛暮的内心已经有了答案,然而那答案却叫她心惊到失声。
“因为我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希望。”
没有比这句话更加地令人绝望了。叶黛暮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挖去了一半似的,疼得叫她窒息。因为没有比爱,更能够摧毁一个人了。
他是他母亲的全部、所有,母亲也是他的全部、所有。正是因为相互爱着对方,所以才能伤害。她给了太多的重负,将那个年幼的孩子,困在了深深的地底。这样的爱,是比锁链更加可怕的东西。
所有人都觉得那是不对的,可是没有人会去阻止。因为那样做便是毁去一个母亲最后的希望。所以她如愿以偿。可是那个孩子呢?那个失去了所有可能,失去了所有光明的孩子呢?
谁都不会在意的。因为那是他的宿命。也是他最好的选择。
“我十岁的时候,师叔曾经到地堡里,想将我带走。就是那时候,我开始学缩骨,小孩子的骨头软,只要下一点功夫,就可以挣脱。母亲发现了师叔,不肯让我离去。她在我的面前想要割腕自杀,虽然被阻止了,但是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大概一生也无法挣脱这锁链了。”
母亲期待的目光,使他不忍挣脱命运加之的困厄。
没有比爱,更沉重的命运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他只能照着母亲的意愿长大,别无他法。因为他是母亲人生的全部。
可是悲哀的是,母亲却不能成为他人生的全部。
“我爱她的时候曾庆幸,如果我没有出生,母亲可能不会活下来。可是我恨她的时候却也幻想过,如果我没有出生就好了。”叶黛暮搂紧他,他的双手冰冷得可怕。
“我快疯了。不,我已经疯了。暮暮,从我想杀死我自己开始,我就已经疯了。我不过是我母亲喜爱的布娃娃,只要什么也不需要思考,安静地呆在那里就好了。”
“可是我不是。我是人,活生生的人,只要是人想要得到的一切,阳光、朋友、自尊、梦……我都想要。然而我不能有,一个也不能。”
叶黛暮被双眼发红的谢璇紧紧地抓住,有些疼。可是她没有挣扎。她知道他已经陷入那不休止的噩梦之中了。她明白那种无力挣脱的绝望。
“那,幼安,你是怎么出来的呢?”
这一句话,叫谢璇清醒了过来。已经出来了啊。过往的一切如同烟云消散,黑暗褪去之后,他看到的是明媚如春光的少女。
他忍不住笑了。
那是因为有一天,地堡里住进了一个全身骨折、血痕累累,快要咽气的男人。这个男人明明自己都快死了,却还心心念念他那年幼的无力自保的妹妹。
“咚咚!”门再一次被敲响了。
谢璇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笑着替她整理衣冠头发。“我倒是忘了,还有一件事在等着你。”
“什么?什么意思?”叶黛暮迷惘地望着他。
谢璇打开了门。门外灯火璀璨,一个女孩站在那里,有些胆怯,却又似乎鼓起了她全部勇气的表情,坚定地走了进来,跪在了叶黛暮的脚边,行了一个大礼。
“姒儿,你怎么还在这儿?”叶黛暮惊讶极了。她的哥哥都已经离开了,作为妹妹,她不可能不跟着离开啊。难道是?不可能。叶黛暮自己否决了。若是他后悔了,在她割裂席子的时候就可以来阻止她了。
那样的决心若是能轻易动摇。叶黛暮自己就不信。
徐苏英打断她的思绪,开口,高声道。
“陛下,请您收下我。我愿为陛下效忠,至死不渝,绝不背弃。”
叶黛暮去扶她,她却怎么也不肯起。叶黛暮有些无奈地说。“你起来吧。你哥哥是世家,难道你不是吗?如果连你哥哥也做不了自己的主,你又怎么能呢?”
“陛下,此言差矣。世家又如何?难道陛下的子民里世家便不可信吗?”徐苏英高声地反驳。
叶黛暮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勇气。世家当然没关系,相反还很有利。但是徐苏英不行。她哥哥徐景茗都不能和自己的宗族作对,她怎么能呢?
“你回去吧。我不能害你。”叶黛暮深深叹了一口气。若是宗族以她的母亲和哥哥威胁,她又怎么能不妥协呢?
徐苏英攥紧双拳,用尽了所有的勇气。“不,陛下!我不回去。对于宗族来说,我是个弃子;对于世人来说,我是个废人。这世上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所,除了陛下,已经没有人能许我生路了。”
“难道,对于陛下来说,因为我是个女人,所以毫无用处吗!”
这一声质问,叫叶黛暮昏昏沉沉的脑袋终于清醒过来了。
☆、第贰佰零壹拾章 不忘平生
“陛下,难道我身为女郎便是罪责吗?陛下曾说过,我能为自己而活。那么陛下,我自己下的决定,我想为陛下效忠,我愿为陛下死。难道陛下不肯成全我吗?”
徐苏英的每个字都像是拍在叶黛暮的脸上,叫她彻底清醒了。
她的老毛病又犯了。将自己视为真理,不去理会别人的辩解。太蠢了。叶黛暮立刻反省。
对于宗族来说,一个正当年的有才能的青年,自然是不可替代的,决不能认同他跟随敌人走。特别是他还是族长的嫡长子。虽然徐劭源大概是不想的,他偏心眼到没边,说不准正想尽办法辅佐自己的庶子,他的爱妾章姬所生的孩子上位。
徐景茗在众多博弈之下,即使他的心还在她这里,也不能继续跟随在她左右了。不然便是害了自己,也是害了叶黛暮。
而徐苏英不同。她是女郎,虽是嫡出,却不受宠爱不说,现在还失去了联姻的价值。虽说一个世家小姐即使不能生育,也有大把的人家求娶。但是不能做世家之间的联系,这样的婚姻于徐家无益。
一个弃子,除了她的母亲和哥哥,还有谁会在意她的去留。即使她留在了叶黛暮这一边,轻视女子的习气也不可能叫他们立时重视起来,百般阻拦。毕竟徐景茗已经回去了。
对于其他人来说,徐苏英大概是个烫手的山芋。
但对于叶黛暮来说,她是救命的良方。
一个精通世家内部事务的世家女,拥有嫡系和智慧的女子。叶黛暮知道她能发挥多大的作用,也知道在这场战役之中表面上她失去了一员大将,但是实际,她获得了更多。
呆在她这里,徐景茗能做的太少了。不只是他,连姜瑛也是。两个大将军,却窝在这小小的皇宫里,只用来为皇帝防范刺客,这实在是太大材小用了。如果能让他们驻守边邑,那于国于民都是大益。
可惜,现在她的人手实在是太少了。如果能有更多的人就好了。
不对,现在,眼前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叶黛暮立时信心满满,她还是很有魅力的。但是让姒儿那么年幼的一个小姑娘跟着她去征战杀伐,真的好吗?叶黛暮又犹豫了。她的身边实在是太危险了。
徐苏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这沉默实在太久,叫她有些害怕。陛下,是打定主意不肯要她吗?天下之大,她竟无处可去吗?所谓的人生,所谓的命运又是什么呢?悲从中来。
她抬起头,直直地望向叶黛暮。眼神里满是决绝。
“陛下,若是您不肯相信我的决心,那么我只能以死证明我的忠诚了。”
说时迟那时快,徐苏英拔下自己头上的簪子,毫不犹豫地向自己的脖子刺去。如果一定要那么丑恶的活着,她宁愿死在这里。
叶黛暮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伸手去拦,差点被那簪子刺穿手掌,可见徐苏英抱有的决心多大,幸好谢璇在这里。
“陛下!”徐苏英发现自己刺伤了叶黛暮,惊吓不已。赶紧去看。“陛下,您的手?”
“没事,没事。你呀,说什么死不死的。难道我有那么无能非要你拿命去填才能换回吗?”叶黛暮摊开手,任她检查。她的手当然没事,因为……
谢璇捂住手,呲牙咧嘴,因为那簪子被他给握住了才没刺穿叶黛暮的手掌。两个女人叽叽歪歪,就在他快要抓狂的时候,叶黛暮这才反应过来。
“哎呀,幼安快给我看看,怎么会划破了的?”叶黛暮不敢置信,谢璇手心的茧子居然会被女人小小的一根簪子给划破,这似乎有些好笑。
“现在我才知道,你们女人根本不是手无缚鸡之力,而是满头的凶器啊。”谢璇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簪子。这种东西,女人不仅敢插在头上,居然还插着不止一支。深刻怀疑当年发明这发型的女子应当是个武者吧。
“我也觉得,这么尖锐,难道大家不会摔跤?”叶黛暮拿了那簪子深深地怀疑。
“应该不会吧。”徐苏英也从没想过这种事情,不过簪子很锋利这件事她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但从来没想过会出事啊。等等,现在是思考这个的时候吗?
“陛下,您不要转移话题。”徐苏英气得直跺脚。
和青盏她们相处惯了,连徐苏英也染上了这个习惯。叶黛暮笑了。“好吧。我不转移话题了。我只问你,你知道何为死亡吗?不要急着回答,若是你答错了,即使你要死在我的面前也好,我也不会收下你的。如果你要到我的身边来,首先你得知道,不是任何人都会受你以命胁迫的。”
“好好想想吧。”
叶黛暮就这么把她晾在那里了。谢璇手上还有伤没处理呢。叶黛暮拉着他便往外跑。“淑慎,淑慎,快给我药膏,幼安手受伤了。”
一听叶黛暮喊,卢淑慎还以为是寝殿进了刺客,不然常年习武的谢璇怎么可能轻易受伤呢。她几乎是抓着匕首冲进去的,然后和叶黛暮两个人眼对眼。“陛下……您没事吧。”
“没事,你拿匕首做什么?”叶黛暮先是一脸迷惑,然后立刻明白了卢淑慎这样做的原因,立即大笑起来。“没有,没有刺客。淑慎你的反应真是快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