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汝阳小师父好。那个,请问云繇法师在吗?我有些事情想和他说。”叶黛暮有些扭捏地说。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拿着屠刀的屠夫,还要将这把屠刀递到人家面前求人家去伤害自己。太厚颜无耻了。
“哦,云繇师叔祖去山里了,到了午饭的时候就会回来的。施主先进来吧。”汝阳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了口。“施主要不要沐浴一番,换一件衣裳。师兄也是。”
说完,汝阳的脸都涨得红通通的,羞赧得不敢直视叶黛暮。叶黛暮还觉得奇怪他为什么这么问。等她仔细地瞧一眼谢璇的衣服,再瞧一眼自己的,立刻就明白了。
叶黛暮赶紧说。“啊,好。麻烦汝阳小师父了。我们先去换衣服吧。若是云繇法师回来了,还要麻烦您来唤我们一声。”
一夜未眠的赶路,哪怕遇上驿站两个人也没有停下来休息过,现下有些乏累。而且不止是风尘仆仆导致形象不佳,还要昨夜的血迹。两人急着赶路,完全想不起来这一点。
此时,叶黛暮身上的血都干了。她懊恼极了,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带着杀人的血迹,竟进了佛门,这实在是太不敬了。希望法师不要介意才好。
然而叶黛暮越想越不妙。第一印象就被毁个一干二净,等一下要怎么开口啊。一边拼命搓自己的快打结的头发,一边纠结。快想想,有什么解决的办法,挽回一些呢。不知道拿谢璇去威胁,不行,拿斧子威胁都没用,拿徒弟,大概也没用吧。
“可以啊。”云繇法师答应得太快,叫叶黛暮瞬间便傻眼了。
怎么可以不按常理出牌的说!叶黛暮揪了揪谢璇的袖子,完全不能理解。她打算了一箩筐的话去说服他,结果就起了个开头,怎么就结束了。
叶黛暮还一头雾水,她到底戳中他哪个点了。
“我叫你维桢可以吗?”云繇法师忍笑着问。
“当然可以。”叶黛暮愣了愣,立时答应道。
“你是在疑惑,我为什么答应吗?”云繇法师和谢璇一样会读心术吗?叶黛暮傻傻地点头。
“维桢,你喜欢吃葡萄吗?”叶黛暮还以为云繇法师会给她灌心灵鸡汤呢。结果问的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难道问题里有玄机?
望着眼前紫黑的水灵灵的小葡萄,叶黛暮仔细思考了半天,也搞不懂,只好按她的思路直白地回答了。“喜欢。我还喜欢苹果、桃子、梨……还有好多好吃的。恩,那个,法师,我能吃一点吗?”
看太久了,看得她馋了。都一个晚上没吃东西了,饿得控制不住也是情有可原的吧?云繇法师终于笑出了声。“当然可以,饿坏了吧。演果去拿些吃的来。”
叶黛暮还在想房间里就他们三个,这个叫演果的小师父到底躲在哪里呢。结果谢璇刷地一下站了起来。“好的,师父。”
谢璇的法名居然叫演果。好可爱的名字……恩,要镇定,要严肃,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叶黛暮忍不住在心里偷笑。“维桢,吃吧。”云繇法师一点架子也没有,让谢璇端了不少点心过来,还亲自泡茶给叶黛暮。喝了云繇法师的茶,叶黛暮才知道为什么谢璇很会泡茶了,这绝对是师传的手艺啊。
明明是很苦的铁观音,但是云繇法师泡起来,清香四溢,回味甘甜,那叫人不由皱眉的苦味都让人觉得别有滋味。叶黛暮小口地品尝,不舍得一口便咽下去。
捏起一小块方方正正没有花纹的绿豆糕,一口全塞进去,叶黛暮真是饿极了。绿豆糕碰触舌尖,便融化了一般,满满的甜蜜滋味,而且还软糯无比。叶黛暮睁大了眼睛咀嚼,这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绿豆糕。
云繇法师看着她那夸张的吃相,笑着说。“维桢,你是生活过的人。懂得这漫长人生的苦楚。吃得真香啊。看得我也馋了。”言罢,他也拿了一小块,吃了起来。
叶黛暮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我只是喜欢吃罢了。难道喜欢吃,就是懂苦吗?这不就是口腹之欲吗?”
“是啊。吃,自然是口腹之欲。人自是有七情六欲,什么时候能去了,便是要成佛了。”云繇法师说起话来,十分的平静,一点也不强势,和叶黛暮想象得完全不一样。“活人,便是这一小块绿豆糕,这一小杯的茶,这一粒葡萄。”
叶黛暮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自己的动作,侧耳倾听。
“人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绿色的茶汤从陶壶之中流出,缓缓地流入白瓷茶盏之中,形成奇妙的漩涡。
叶黛暮接过一盏,茶香扑鼻。“难道人生没有快乐吗?人活在这世上就是为了受苦,那法师为何要去救他们?”
“我佛慈悲。”云繇法师说了这一句,没有出叶黛暮的意料。毕竟普度众生是佛教的教义嘛。但是紧接着,云繇法师的话却意外地叫叶黛暮陷入了沉思。
“你怎知不是他们度我?”
你救人时,怎知不是在救自己呢?这句话像一粒石子投进了叶黛暮的内心,泛起层层涟漪。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叫她彻夜难眠,辗转反侧,不能释怀的问题。
“那么杀人呢?”
☆、第贰佰贰拾壹章 天下归命
叶黛暮感觉到自己的舌头和牙齿都黏在了一起,几乎要花费她全部的力气才能撕裂开一道口子。她艰难地继续说下去。“若是一个人为了自己能活下去,而杀人呢?她是不是罪无可恕?”
请千万不要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一类的傻话,不要那样敷衍我,求你。
叶黛暮攥紧了自己的衣角,她的手心满是汗。她需要一个回答,一个不是连她这种傻子都敷衍不过去蠢话。一个凶手丢掉凶器就不算杀人了吗?荒谬。手上沾的血迹可以被水洗净,但是心上暴戾的血痕是掩盖不掉的。
她曾看过镜子里的自己,那双眼睛,杀过人,骗不了自己。
结束掉一个人的性命,不会觉得快活,也不是一种解脱。而是噩梦的开始。只要呼吸,她就会觉得彻心的疼痛。那是作为一个活着的人类,对一个死去的生灵的愧疚。
剑刺入血肉,砍在人骨上的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她没有一刻可以遗忘。有时连笑起来,她都觉得自己是有罪的。她活着,还如此快乐,而那些代替她死去的人已经再无法感受到人世间的所有了。
他们爱的人也好,爱他们的人也好,曾经活过的世间已经再无法找到他们的气息了。而作为刺客而死的他们,也许连可以祭奠的墓碑也没有。叶黛暮不止一次梦见,那些尸骸里埋葬着她爱的人。
那一瞬间令她痛到窒息。
她有时想,她杀死的人,她断送的命运里,会不会有她爱的那些人。她杀死的会不会是属于她的命运。
这种可能叫她,在黑暗中都不敢闭上眼睛,怕被自己吞噬。
“杀人吗?”云繇法师并没有生气,也没有觉得为难,只是平静地望着她,道。“自然是罪孽深重。”
叶黛暮应该愤怒,应该哀伤,应该不可置信的,但是当她听见云繇法师如此判定的时候,却松了一口气。
是啊,杀人当然是罪过,任何时候,无论为了任何的目的。为了自己也好,为了天下苍生也好,为了所谓的正义也好,夺走别人的东西,从来都不是理所当然的。
这才是正理啊。
“杀人,须得偿命。”云繇法师望着她,继续说道。“一人一命。施主又杀了几人呢?”
“太多了。赔上我这一条命,不够偿还啊。”言至此,叶黛暮竟意外的轻松起来,坦率而直白。“哪怕轮回几世,可能都不够啊。”
“那他们为何而死?”云繇法师继续问。
“他们作恶而死。我为活命,他们不得不死。可是……”叶黛暮未尽之意,在座的人都能明白。难道恶人就该死吗?
“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维桢,佛尚有怒目金刚,何况人乎?”云繇法师温柔地劝导。
见叶黛暮不解,他又继续说道。“维桢你可曾想过你活着,又能救多少人呢?”
救人?叶黛暮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摇头。“我没有救过人。”
这是实话。她活到这么大,没有救过任何人。若是可以重来,她绝对会拼尽所有去救哥哥,去救母亲,去救喵喵,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她终究谁也没能拯救。
这一回,轮到云繇法师吃惊了。他的眉目越发的慈祥了。“但是维桢你如今所做的,已经足够救万人性命,难道你不将这个算进来吗?”
叶黛暮傻傻地转过头去看谢璇。“我做了什么吗?幼安。”
“傻瓜。”谢璇被她这个傻样逗笑了。他只觉得心里很温暖,他爱上了一个傻姑娘,一个意在拯救苍生却丝毫察觉不到自己的伟大的傻姑娘。“你不是为破解瘟疫而努力吗?这足以万人活命了。”
叶黛暮彻底愣住了。
这也算吗?
谢璇正襟危坐,继续说道。“师父还不知道很多事情,可是我知道。你还做过很多事了,你救过很多人命。你不惧刺客,将你的侍女护在了身后,你救了她们;你不惧皇太后,将珵文护在身后,你救了你的老师;你不惧流言和俗世的眼光,将内库的钱财拿去建立汴州的据点,你救了无数会饿死的汴州百姓……”
“我做过这么多事吗?算吗?”叶黛暮眼睛里只剩下了谢璇。他说话的时候,好像在发光。话说,他描绘的那个救国救民的人,真的是她吗?
“不算。”云繇法师这句话叫叶黛暮心惊了一下,他又立刻笑着接下去。“那还有什么算呢?”
法师,你也太调皮了一点吧,这大喘气喘的。叶黛暮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师父,您又败坏自己的形象了。”谢璇无语地吐槽。“别回头又说都怪我给您丢人了。”
“这一句话太长,当然要顿一顿嘛。对吧,陛下。”云繇法师冲她眨眨眼。
叶黛暮立即被呛住了。“咳咳咳咳……您、您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
“佛说,众生平等。所以无论你是维桢,还是陛下,这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云繇法师站了起来,准备走,突然又停下了脚步,回身,笑着补上一句。“我徒儿顽劣,往后,还望维桢多多教导了。”
叶黛暮感觉和被抓住了尾巴的猫一样,一下子就慌了神。自从进了山门,她一直克制的没有去拽幼安的手啊。怎么会暴露的?难道法师真的有读心术什么的!
“哪有那么夸张。我和师父说过了,会把我媳妇带来给他老人家看看的……”谢璇这一句话未说完,就叫叶黛暮一顿好打。
“哎哎,干嘛打人呢!我又招你惹你了。痛痛,叶维桢,我告诉你,你再打我就翻脸了……好啦,好啦,我错了,你倒是说我怎么你了?”谢璇抱头鼠窜,上了房梁才能喘一口气。
叶黛暮随手抄起一根长棍,就要戳他。“你个混蛋,怎么不告诉我呀?害我就这样来了,你是不是就想看我笑话!幼安,你给我下来。”
“不下,哦,痛。你哪来的棍子?不对啊,这地方不可能有长棍。”谢璇被打得像只跳蚤,在狭窄的房梁上蹿下跳。突然他想到了云繇法师临走时的那一抹微笑。
“师父,这棍子你是故意放的!!!”
☆、第贰佰贰拾贰章 诱之以利
“接下来该怎么办?”叶黛暮坐在青石板的台阶上愁眉苦脸。
“那要看珵文找到地点了没有。如果没找到,那就麻烦了。”谢璇在寺庙里是不敢喝酒的,恩,但是他会去外面偷着喝。
叶黛暮搂住他的脖子,凑过去嗅了嗅。“你这家伙,又一个人偷溜出去喝酒了。给我醒醒。快给我出主意啊,再不快点出,我就要发疯啦。”
谢璇握紧她掐住自己脖子的手。“那什么,可以松一点吗?你快掐死我了。也没喝多少,就一壶,我保证下次不敢了。那什么,你说主意啊。这个简单,汴州据点的人要是还找不到,那就我自己去呗。”
“去什么去。不许去。”叶黛暮一听就整个人都不好了。“你上次去汴州,我都快吓死了。说起来,那次汴州府被黄巾乱党围住的事,到底是怎么……等等,我知道了。为什么汴州府能将人围困住,然而据点的人始终找不到。”
两人相视,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
“黄巾乱党的据点!”
因为那地方刚好在战乱区,双方争夺的地点,所以汴州据点的人不敢去查探,而且他们根本想不到,这么多人来往地方居然会出这么大的乱子。但是也正因为如此,才有可能性。
战乱的地方,便是尸骨横叠,如此脏污,怎不会生出霍乱来?而且也正是在战乱之地,封锁之后,没有消息传出大家也不会觉得奇怪。因为毕竟那是一场战争。
接下来便简单了……额,简单不起来。虽然云繇法师同意去研究瘟疫的治疗方法,但是谁也不能保证他能够成功。那个时候,该怎么办?叶黛暮不敢想。
大概事情还没有到了最危急的地步。
谢璇想了想。“师父一个不够的话,你多叫几个去啊。”
“你倒是好主意,但是找谁去啊。你想也别想。你这盲医也要去,别添乱啊。”叶黛暮揪着他的耳朵教训道,突然灵光一现。“咱们可以重金悬赏啊。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钱不够,咱们加上官职,加上荣誉。对了,给他立个碑。”
“什么碑?”谢璇揉着自己的耳朵,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说。
“石碑啊。就在汴州的大道上给他立一个碑,或者把那条路改成他的名字。这种会流芳千古的诱惑,肯定没几个人抵抗得了吧。我得去告诉老师。”叶黛暮欢快地跳了起来,立刻便要去给谢璋写信。
“你慢点,别摔了。”谢璇不说还好,一说,叶黛暮就狠狠地摔了一跤,差点便要破相了。还好谢璇动作快,在她的脸狠狠吻上地面之前,一把捞起她。“我就说吧。你怎么这么毛手毛脚的?”
“还不是你啦。”叶黛暮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又开始快步跑起来。“不行,我等不及了。我怕等会忘了。”
“哪那么快忘啊。”谢璇就是拿她没办法,几步追了上去,一把抱起她,用上轻功,几瞬把她送回屋子里去。
叶黛暮笑嘻嘻地亲了下他的下巴,就要磨墨写字。院子外转来汝阳小师父的声音。
“师兄,师叔祖说你要是还静不下来,就去泉水里再呆会。”
谢璇顿时黑了脸,打开窗户冲外面喊。“知道啦,嚷嚷什么。”
叶黛暮从他的脸色就能猜到这八成又是他的黑历史。她用手肘撞了下他的背,笑嘻嘻地说。“什么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