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其实我和颜大郎是特意早些过来的,有些话想跟将军说。”陆校尉压低声音说道。
傅远德听他这话有些奇怪,示意他接下去说。
“将军,现在蜀军兵临城下,还放话要屠城,您是怎么打算的?”
“还能怎么打算?我身为润州将军,自然是与润州共存亡!”傅远德义正言辞地说道。
“可如今城里就一千来号人,蜀军,听说滕王带的先锋军就有几万。这二三十个打一个,我们这点人,压根不够看啊。”陆校尉有些泄气地说。
“那你有什么妙计?”
“将军,属下在您麾下,您慧眼如炬,必定看出来属下只是想谋个出身而已。属下家里虽然不是豪富,但十来亩良田,妻儿相伴,这日子也挺好。属下压根没想到,润州也会打仗啊。当年本来要让属下去北地的,是花了银子,才调到润州来……”陆校尉絮絮叨叨诉苦,一脸懊恼加害怕。
傅远德听着倒有些感同身受,谁能想到润州会打仗啊!他做了十几年润州将军,可连剿匪都没有过。
“陆校尉,谁说不是啊。可我们摊上了,能有什么法子呢?”
“将军,本来我们是没法子了。可有颜大郎在,我们不一定要和蜀军打啊。听说滕王爷手下没多少良将,将军您可是身经百战的,只要您愿意……”
“你胡说什么!我岂是贪生怕死的人!”傅远德蹭一下站起来,疾言厉声地呵斥道。
“将军,您的人品都是有目共睹的,当然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可是……您就忍心眼睁睁看着属下们白白送死吗?”
傅远德听陆校尉的意思,显然是怕死得紧,想到他刚才说“本来是没法子,可有颜大郎在”,难道玉栋还有什么不打仗的好法子。
他口气一缓,安抚地走过去拍拍陆校尉的肩膀,“陆校尉,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有什么主意,不妨说说看。”
玉栋听到傅远德这么问,心中一片失望,他心中那点万一之念是彻底没了。看着傅远德说话,呼吸之间,肚腩上那一滩肥肉抖动着,说不出的恶心。他真恨不得一刀砍过去。
玉栋深切地觉得,面前这人就是厚颜无耻、人面兽心的典型。
陆校尉听玉栋呼吸有些粗重,转头看了玉栋一眼,笑着跟傅远德说,“将军,颜锦程,您应该听说过吧?”
这事,傅远德当然知道。颜锦程献遗旨,让滕王师出有名。若是滕王得了天下,这颜锦程必定是第一功臣了。
他看陆校尉一脸倚重地看着玉栋,想起玉栋也是姓颜的,“怎么,颜大郎和颜锦程认识?”
“颜锦程,是我大堂兄。”玉栋面色淡然地接了一句。
他是为了压抑怒火而硬撑着淡然之色,落在傅远德眼里,这份淡然,却是有傲然之意。
听说颜锦程是他堂兄,他有些明白玉栋的傲然了,他脸色一变,怒喝道,“颜大郎,你堂兄竟然在滕王那边……”
陆校尉不等他多说,站起来双手扶住他,“将军息怒,将军息怒!属下说的生机,就着落在颜大郎身上啊。”
他扶了傅远德回主座,压低声音说道,“属下斗胆,请将军带着属下们降了。到时让颜大郎请他堂兄在滕王面前说项,岂不是皆大欢喜?您若是伤了他,回头颜大人若知道了,岂不是结了仇?”
傅远德刚才变色,怒是没有的,惊倒是真的。他只觉得这颜玉栋怎么这么好运,跟滕王那边也能搭上线?还是滕王面前第一功臣的堂弟!天下的好事,都让这姓颜的碰上了。
自己有滕王密使在,自然是不需要他引荐的。可是,就像陆校尉说的,自己若是杀了颜玉栋,回头颜锦程要是和自己不罢休的话,真是得不偿失了。
他对玉栋的那点羞恼散了后,心思回到了眼前的事情上。
没想到,陆校尉也有投降的心思,还搭上了颜玉栋这条线。
他仔细打量了陆校尉一眼。这人来润州时候不长,不争不抢,遇事肯助人,一副老好人的样子。到自己手底下没多久,他亲戚派人给自己送了银钱,刚巧有个校尉空缺,就让他当了。
他说不想死,倒也合理。
可是颜玉栋呢?
“陆校尉,你真是小看颜大郎了,昨日他在城下可是单枪匹马就敢杀蜀军啊……”
“将军,颜大郎本来是要进京的,少年人,谁不爱名呢?如今被困在润州,他还有弟妹要顾,心里正后悔呢,只是不好意思说。”陆校尉婉转提醒。
傅远德明白了,颜玉栋以为自己杀退蜀军追兵救人后,还来得及让他跑出去。他杀敌救人,到了京城可就是少年英雄了。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在润州就耽搁了一天,就被困在城里了。
“唉……你说的也有理,只是,为人臣子,本就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有这心思,其他人……”
“将军,属下也问过一些同僚的意思,大家都是有妻儿老小的,不想白白送死啊。再说,滕王也是先帝后裔,当今又没有血脉……这皇位,大家早就说就落在几位王爷家里,就看是落谁头上了。滕王爷兵强马壮的,您不为自己考虑,也体恤一下属下们啊。”
陆校尉哀声求了一句,恨不得给傅远德跪下了。
“你竟然……你竟然敢私下游说大家降敌!”
☆、317章 引蛇出洞
“将军息怒,属下……属下实在汗颜!属下只是找相熟的说说这心事。没想到,属下一到营里才开口,大家都有这心思,还有人……跑到南城门去了!”
陆校尉一脸惭愧地请罪。
傅远德听说他们跑到南城门去,吃了一惊,“他们想干什么?”这些人难道要无令开启城门?
陆校尉满脸羞愧地支支吾吾解释,只说是他们急着听消息。可那含糊的话里,明摆着他们这架势,显然颇有逼宫的意思:傅远德若不愿降,他们就打算擅自开门出城。
玉栋看陆校尉不好开口,在边上圆场,诚恳地劝道,“傅将军,我昨日无知冒犯,今日悔恨莫及,陪陆校尉来,也是想将功补过。您看在这一城百姓的份上,就答应陆校尉所请吧。若是见了我堂哥,我一定会好好跟他说的。”
傅远德听着这些话,挺耳熟的,今日已经听了几遍了?差别就是原来的是自己妻妾和几个心腹说的,如今换了陆校尉和玉栋说。
他狐疑地看看玉栋,这小子昨日不是还一脸正气、悍不畏死的样子吗?居然也怕死?
可若说怀疑,他又找不到理由。他们若打算尽忠守城,见到自己就该说守城的事。
难道他们说这些话,是试探自己守城的决心?
可颜锦程是颜玉栋堂兄这事,八成是真的,颜玉栋跟反贼扯上关系,不是自寻死路吗?他们平白无故送自己一个把柄?
他只觉眼前一幕挺荒诞的。自己本来还打算玩一出先礼后兵,将这些人召过来后,游说他们和自己一起投到滕王账下。若有人不从,就趁机拿下杀了。
可是,现在怎么和自己的打算反过来的?
自己这个打算劝降的,反而成了被劝降的?
“颜大郎,你可想仔细了,一旦降敌,你那前程可就没了!”傅远德丢开陆校尉,问了玉栋一声。
玉栋半天没吭声,末了才说道,“傅将军,我还有弟弟妹妹,我爹娘临终嘱托我要好好照料他们,听说松城被屠城了,我弟弟妹妹们都很害怕……”说着他咬着唇不再开口了。
玉栋不善作伪,他这些话,也是实情。
玉秀曾和玉栋说过,最能骗到人的,就是说实话骗人。
玉栋现在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而且,都发自肺腑。
傅远德听着,挺合情合理的,玉栋有心做个硬骨头,架不住他弟弟妹妹们害怕,自己不就是被妻儿和兄弟们被劝的吗?
这一刻,傅远德觉得自己能明白玉栋的心思。
“陆峰啊,你这是陷我于不义啊!”他无奈地叹息了一句,“可谁让你们是我底下的呢。”
这就是答应的意思了?
陆校尉和玉栋都低下头,两眼看着脚下,隐藏了自己复杂的神色。他们怕不低头掩饰的话,眼神会有不屑和恨意流出。
身为守城将军,不能为国尽忠,不能为民尽力,只想苟且偷生!
走进傅宅这座大厅,傅远德自以为那些伏兵藏得很好,可他们两人有心探查,还是发现有人藏在左右的痕迹。
他们拼命游说,说了一堆又一堆话,嘴里说着希望傅远德答应,心里,却希望他能怒而拔刀,将自己两个绑起来都行。
傅远德答应了,陆校尉和玉栋没有开口接话,厅中一时间沉默无声。
傅宅的总管急匆匆跑了过来,“老爷,老爷,门外有急报!”
“什么急报?让他进来。”傅远德看看天色,又看陆校尉,“其他人都不过来了?”
陆校尉张嘴还未来得及回话,傅家的总管带了一个士兵走进来,那士兵看到傅远德,磕头行礼后,禀告道,“启禀将军,南门处快打起来了。”
原来傅远德的心腹拿了军令去接管南门城防。到了傍晚时分,却有军中一群人来到南门处,吵嚷着要开城门。
没有傅远德的将令,那心腹自然不敢开门。
两边僵持起来,越吵越烈,都快打起来了。
“将军,这肯定是他们怕离城晚了……”陆校尉连忙说道。
刚才他说过,有些心生降意的已经跑到城门处了,显然,就是这群人和自己的心腹起了冲突。
傅远德想了想,一甩袍袖大步往外走去,“来人,备马。你们两个跟我一起去。”
陆校尉和玉栋相视一眼,也跟着快步走出去。
走到厅门处,傅远德忽然停步,有些犹豫地转身。
陆校尉着急地问,“将军,我们快些去看看吧?若是他们打起来,就让外人看笑话了。再说,这对将军的英名也有损。”
傅远德原本是犹豫要不要将埋伏在厅内外的亲兵一起带去,陆校尉这么一说,他觉得有理。
此时叫出这些亲兵,不就显示自己早有埋伏?那陆校尉和玉栋又会怎么想?
陆校尉也罢了,玉栋若是见了颜锦程抱怨几句,颜锦程再到滕王面前进谗言。自己刚投入滕王麾下,颜锦程却是第一功臣,那自己不就得吃亏吗?
这样一想,他想起还在客院的滕王密使。这位密使此刻也不宜露面,让陆校尉这些人以为自己是被迫而降的,面子上总是好看些,还更能收服人心。
片刻之间,傅远德在脑中算好了利弊得失,都到这步了,自己不能让这些人寒心。到了滕王账下,这些人,就是自己手底下的第一拨班底了。
“没事没事,走吧,我们快去看看。”他转身,又大步往厅外走去了。
玉栋舒了口气,将扣在手里的柳梢又塞回袖袋里。
陆校尉紧跟在傅远德身后,到了大门外,玉栋和陆校尉的马就拴在门口,傅远德骑上自己的马,带了守在门口的两个亲兵护卫,匆匆打马往南门处赶去。
此时天已入夜,街面上空无一人。大街两旁的人家,连盏灯都没亮起。偶有小孩哭闹声,在暗夜里听得格外清晰。
五人骑着马,马蹄落在街道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得得得的声响。
越靠近南城门处,灯火越盛,还能听到人声嘈杂。
☆、318章 顷刻之间
傅远德赶到一看,眼前泾渭分明两拨人,分了左右对峙着。
城门上下的大火把,将这一块地方照得如同白昼。
右边的是他派来接管城门防务的,约莫二十来人,左边的却是其他人,人数居然有百来人。
两边人一边要接管城门,一边不让,僵持不下。
“陆峰,你过去跟他们说一下,都是自己人,闹什么!若传到城外,不是笑话吗?”傅远德也不下马,颇有威势地抬了抬下巴,跟陆校尉交代道。
就算要降,好歹矜持些,这么着急忙慌的,不是太失颜面?
估计他们以为自己是要死守润州的。所以自己派人接管城门,是打算看住了不让人出城。
想到自己在下属眼里的忠正形象,等会说要降时,自己可得跟他们说明,自己是被他们逼的,不忍见下属没命。
陆校尉答应一声,纵马往前走了几步。
“大哥,你怎么过来了?”傅远德亲信听到这声音,转头查看,看到他过来了,惊讶地问道。
就在他这转头的功夫,对面忽然窜出一人,这人动作迅疾,一手掐住他喉咙,扭住他手腕,转到身后在他膝盖上踹了两脚。
右边的士兵们都还未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片刻之间,这人就被押着跪在地上,双手反剪到身后。
动手的人,正是钟有行。他把人制住后,有小兵递上一根绳索,他接过很利落地打了个绳结,将人给五花大绑了。
“大胆,你们……呜呜呜!”这人想呵斥两句,嘴里马上被塞了臭布头。
“大爷,小的好久没干这活,手都有点生了。”钟有行拍拍这人脑袋,懊恼地摇了摇头,转头跟玉栋请罪了一句,显然觉得自己拿人不够利索。
傅远德正盘算着说辞,看到这变故,心中觉得怪异,他转头想质问陆校尉和玉栋出了何事。
这一转头,却看到玉栋手里的刀正指着他,“傅远德,你不思忠君报国,竟然想要附逆,还不束手就擒!”
“你……你们……”傅远德看看玉栋,再看陆校尉那也拿了刀在手。
“不要相信他们,他们想要开城门降敌,快点拿下这些人!这个人……”
傅远德倒还挺有急智的,一看情形不好,陆校尉和玉栋显然是打算对自己不利。
他暗自懊悔自己那一百亲兵丢在府里没带出来,嘴上却是不慢,伸手一指玉栋,“这人和滕王的人有勾结!”
“我们大爷可不会去勾结,倒是你傅将军府上,却真找到一个人证!这人自称是滕王密使,身上还带着滕王的信物。”
长街尽头,又一行人走过来,领头的却是钱昌和赵全生,他们身后跟着一队人,当中也五花大绑地押解着一人,原来是那个滕王密使。
钱昌一边说着,一边托起滕王密使的下巴,让大家看清那张脸。
滕王密使嘴里也塞了布团,不让他喊叫。看那张脸上,青紫肿胀,嘴角开裂,显然是被胖揍过一顿。
傅远德还想再说,背后传来风声。他直觉地低头,趴到马鞍上想躲开玉栋的刀。可惜,傅将军养尊处优了这些年,那大肚腩实在有点碍事。
他反应很快,趴得也挺及时,只是,当他肚腩碰到马鞍时,他人却还只是微微弯腰。
玉栋的一刀,结结实实地砍在他的背上。
傅远德发出“啊”一声渗人的惨叫,这一吃痛,倒激出点血性,转身提刀跟玉栋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