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完祖宗,玉栋上前一步,“叔父,我们还要祭拜阿公和我爹娘,就先回去了。”
“你这孩子,都说了一起祭拜的。我也得给你阿公磕头,谢谢他的养育之恩。”颜庆洪说了一句。
玉秀听颜庆洪提起阿公时,声音有点低沉,不由奇怪地看过去。
她只能看到颜庆洪的侧脸,可还是分明看到,当写着阿公和阿婆“颜焘、朱氏之位”的灵牌摆上时,颜庆洪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恨意。
颜家搬到东屏村的事,她知道的不多。只记得听爹提过,当初是阿公带着爹和正有身孕的叔婆母子,两家人一起到东屏村住下的。
住下后,阿公造了两幢房子,一幢是他们家,只有一进五间房。还有一幢就是颜庆洪所住的这套,有二进院子,十间房。
房子造好没多久,叔婆就生了小叔。因为是难产,生的时候小叔头压坏了,而叔婆是产后血崩过世了。
自那以后,阿公将堂叔兄弟俩带在身边,就跟亲生的儿子一样教导。
十五岁的时候,又帮堂叔说亲,娶了陈氏。
阿公死的时候,家产都还平分成三分,爹、堂叔和小叔一人一份。
阿公这么对他,颜庆洪为什么还有恨意?难道真应了“斗米恩升米仇”的老话?
颜庆洪那抹恨意闪得很快,当牌位摆上,他转头看向玉栋几个时,脸上已经是沉痛之色了。
要不是玉秀一直盯着他看,压根看不出他神色的变化。
那抹恨意,玉秀若不是有前世看人眼色的自信在,都不敢肯定那到底是恨意,还是追痛之情了。
玉秀阿公的牌位,颜庆山在世时是供在他们家的。
颜庆山过世后,颜庆洪逼着王氏交出房契地契,说是王氏年轻守不住要改嫁,他得帮着颜庆山为几个孩子考虑,还将阿公的牌位抢回去,说是要供着颜家人的牌位。
可那牌位摆上时,玉秀分明看到灵牌的底座上,积着一层黑灰。
七月半天气炎热,他抬起袖子擦擦红了的眼睛,又擦了额头的汗,“这是你们的大伯公,锦程,锦鹏,一起给你们大伯公磕头。”
他说着,自己拿起三炷香,慢慢点燃后,直视着牌位,不知说了几句什么,才把香插入香碗,再磕了三个头。
☆、66章 陈年记忆(首更求订阅)
颜庆洪磕完头后,招呼颜锦程一起,将牌位送回后一进屋子去。
玉秀移动几步,走到玉栋边上,轻轻往阿公牌位那边推了一下。
玉栋倒是马上会意了,“叔父,我阿公的牌位就由我来捧吧。”
颜锦程正双手捧起“颜家列祖”的牌位,颜锦鹏还没走上去。
颜庆洪看玉栋已经捧在手上了,笑着说,“对,你阿公的牌位,应该你来捧才好。走,我们将牌位送回去。锦鹏,你端着香碗啊。”
他拎着灯笼领头,往屋后走去。
陈氏在堂屋的天井,将纸钱等物烧了。才带着大家,又将堂屋的庚饭收拾撤下,桌上的饭菜得重新热热才能吃。
“婶娘,我也来帮忙。”玉秀说着,端起桌上的菜帮忙送到灶间去。
陈氏看到玉秀就想到昨天,心里不自在,僵着脸挤出一丝笑,嘴里嘟嘟囔囔说了几句,低头走了。连离她最近的韩氏,都没听清她说什么。
倒是顾氏很亲热,“秀秀,你到那边坐会儿啊,怎么能让你帮忙呢。”
“在叔父家里,还不是跟在我们自个儿家一样啊。”玉秀笑着说,端起一碗菜。垂下眼,看到桌上刚才放阿公牌位的地方,是一个明显的泥印子。其他几块灵牌的地方,却是毫无痕迹。
她心里不由一阵恼意,阿公好歹将他抚养长大,为他娶妻,分他家产。
颜庆洪,就算对她阿公没有感恩之心,可死者为大,又是他长辈,他怎么敢这么作践阿公的灵牌!
玉秀端起菜,陈氏拿着抹布走过来擦桌子,那点印子,压根没人注意。
颜庆洪带着三个人来到供放牌位的屋子。
屋里靠墙的供桌上,放着“颜照李氏之位”的灵牌,颜照正是颜庆洪的爹,玉栋几个应该叫叔公的。
颜锦程和玉栋两个上前将手里的牌位放在供桌靠墙的中间,颜锦鹏将香碗放好。
“叔父,叔公的牌位怎么没请到前面去?”玉栋记得,以前爹带他们祭祀时,烧纸钱也会给叔公烧一份的。
“你们还得祭扫你们爹娘,你叔公的庚饭,回头再单独做。”颜庆洪将几块牌位移到正中。
“那我代我们家里人,给叔公磕个头。”玉栋想着礼不可废,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颜庆洪站在一边,看他磕头后,将灯笼罩子拉了,准备灭蜡烛,“好孩子。好了,你们三个先回堂屋去帮忙搬桌椅吧,一会儿得快点吃饭。我把供桌擦一擦。”
三人离开后,颜庆洪看了颜焘的牌位一眼,拿起来,丢到了屋角,“颜焘,受我三个头,你泉下是不是不安啊!”
他死死盯着地上的牌位,恨不得上去踩碎,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颜庆山还有儿女在呢,这牌位,还得留着装样子。
他又看着写着“颜照李氏之位”的灵牌,“父亲,母亲,你们等着,儿子会让颜焘断子绝孙的。”
颜庆洪到东屏村时,已经三岁多快四岁了。所以,模模糊糊的,他记得一些往事。
他忘了家中住在哪里,是什么身份,但记得,他们原本是住在漂亮的大宅子里。家里还有很多奴仆,那些奴仆看到他都会叫“二公子”。
后来,忽然有一天,伯父颜焘带着他母亲和自己离开家,一路急匆匆往南走,这一路也不知道父亲去哪儿了,再没见过。他要是问母亲,母亲就抱着他哭。
颜庆山曾抱着他说,“二弟,我母亲没了,你父亲没了。以后,哥哥会照顾你的。”
他们坐着马车到东屏村后,颜焘说这边不错,就在这里住下了。自那以后,他们家就没有奴仆、没有好吃的东西、也没有那些花团锦簇的衣裳。
颜焘还说什么入乡随俗,让他和颜庆山两人,跟着东屏村里的老农学种地。
后来,他母亲难产,生下颜庆江后就血崩了,临死的时候,拉着他说“大郎,你……听话,记着,你爹是被他……害死的,别学……”
颜焘后来在母亲下葬时,他哭着喊爹娘,颜焘抱着颜庆江,拍着他的头说“是伯父连累了你们,伯父不会不管你们的”。
颜庆江仔细想过,母亲所说的他,只能是伯父颜焘。
要不是颜焘害死了他父亲,他就还是住在大宅子里,锦衣玉食地长大,怎么会住在这种乡下破地方,天天地里刨食?自己本该是大家公子,却变成了泥腿子。
还有陈氏,颜焘给自己娶了这么个没脑子的媳妇,头发长见识短,前几天才会出那么大的丑,明显是不安好心。
可是,他临终时什么一视同仁,让东屏村的人都觉得他颜庆洪欠了颜焘的情。
还有颜庆山,也一样虚情假意。
离开村子十多年,一回来就说他亏待颜庆江,什么愧对父母,什么没有兄弟情分,还要带颜庆江同住。最后,还不是为了娶媳妇,让颜庆江住到破庙去了?他再没兄弟情分,好歹可让颜庆江住家里的。
不过,颜庆江这傻子,亲仇不分,居然一心跟着颜庆山。颜庆山死了,现在还一心要跟着他家四个崽子,真是蠢货!
“伯父,看到没?你的亲孙子把你牌位送进来的。您放心,很快,您的亲孙女就要嫁人了,到时,我会让她来您灵前磕头告别的。”
他冷笑着说着,灯笼橘黄色的灯光照到他脸上,明明是大白天,却让他的脸平添了几分诡异。
屋外忽然响起一声轻呼。
“谁在外面?”颜庆江几步走到屋门口,看到颜慧正慌慌张张地跑出去,和颜锦鹏迎面撞了个顶头。颜慧绕过她爹身边,往前面走去。
“爹,快点,开饭了。”颜锦鹏看到站在门口的颜庆洪,叫了一声。
“来了。”颜庆洪顺手关上房门,左右看看,看到屋子右边窗下的一块石头边,掉着几块碎点心。
可能是颜慧躲在这里吃点心,忽然看到颜锦鹏进来,吓了一跳,连点心碎都来不及吃,就匆匆跑了。
他反身回屋,将蜡烛吹熄,又将门关上,左右看看没什么人,才匆匆回到堂屋,去吃七月半这一顿饭。
☆、67章 风雨欲来(上架二更)
这一顿饭,因为顾氏说按大家规矩,讲究男女有别,所以分了男女两桌。
陈氏带着顾氏、韩氏,还有颜慧等,跟玉秀和玉淑一起,在正房的前厅吃饭。
男子这边就摆在堂屋。
颜庆洪带着两个儿子还有三个孙子坐一桌,玉栋和玉梁自然坐到了男客这边。
饭桌上,顾氏话语不断。说的内容,无非就是她在镇里见到了武举人家的谁谁,或者是当年在娘家时见到了什么什么老爷。
陈氏听着顾氏说着别人家的花团锦族,赞叹不已。
“娘,等相公中了举,以后您就是最有福气的老太太了。”顾氏非常亲热地说。
陈氏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就等着老大中举,我们家就算熬出头了。你以后,可就是举人娘子了。”
“是啊,熬了这些年,可算是要出头了。”顾氏高兴地连眼眶都红了,“等相公中举后,一定要好好做几身衣裳,楠儿就到独峰书院去进学……”
韩氏听着婆婆和大嫂两人高兴的样子,忍不住撇嘴,这还没中举呢。
“婶娘,大嫂,大哥今年真的能中举啦?太好了。”玉秀忍不住插话道,“那我们也能跟着沾光呢,是吧,二嫂?”
韩氏听玉秀问,含糊地应了一声。
“秀秀的福气在后头呢,女人啊,还是得嫁人后,才有好日子过。”
“大嫂,我才十岁呢,不跟你说了。”玉秀装着害羞地低头,不说话了。
颜慧听到嫁人,好奇地问玉秀,“大姑,你是不是要嫁人啦?”
玉秀抬眼看了陈氏、顾氏和韩氏一眼,摇了摇头,“慧娘,大姑要嫁人的话还早呢,谁说我要嫁人啦?”韩氏倒是没什么反应,陈氏和顾氏却下意识避开了她的眼神,
“我听阿公说的。”颜慧脱口而出。
“姑娘家大了,都会嫁人的,慧娘,以后啊,大伯和大伯娘给你找个好人家。”顾氏不知道颜慧是不是听到他们前几日的话,连忙说话岔开,又给颜慧夹了一大片糖藕。
颜慧一看是甜甜的糖藕,低头吃着不开口了。
顾氏安抚好颜慧,一抬头看到玉秀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只觉心中一慌。这时,外面传来啪一声,吓了她一跳,转头往厅外看,原来是院子里的衣裳连着晾衣杆,被风吹到地上。
刚才还晴天白日的天气,这一下竟然变黑了,东边那边的天色,都黑得跟墨汁一样了。
“这是要下大雨啦!”陈氏说了一声。
“哎呀,我们衣裳也都晾在院子里呢。”玉秀一看那天色,连忙将碗里剩下的几口饭扒拉了,“婶娘,我们得先回去收衣裳去。”
“秀秀,不急,这雨一时半会儿下不来……”顾氏还想挽留,玉秀已经抬腿迈出厅外了。
玉淑一看玉秀放下碗,也跟着放下了。
“哥,小四,要下雨了,你们吃好没啊?我和淑儿先回家去收衣裳。”
“吃好……好了。”
玉秀听玉栋的说话声音不对,转头一看,他脸红扑扑的,站起来脚步还踉跄了一下,明显是喝酒了,再一看,玉梁的脸竟然也泛着酒意。
“哥,小四,你们两个慢点。”玉秀连忙走到堂屋,伸手扶住玉栋,“叔父,大哥,二哥,要下雨了,我们先回家去。”
玉栋神智是清醒的,知道要跟着玉秀走,可那脚步就不稳了,大半个身子靠在玉秀身上,自己也没感觉。
玉梁还好,只是说有点头晕,走动倒还正常的。
这时,风更大了,东边的乌云翻滚着,往这边飘过来,隐隐还听到远处传来雷声。
玉秀想着家里晾晒的东西,又怕走到半路雨就下来了,急着扶了玉栋,玉淑拉起玉梁,四个人急急忙忙往家赶。
刚走了没几步,后面有人叫,“颜家傻子受伤了,快点,有人没?”
玉秀愣了一下,才想起来颜家傻子,说的应该是小叔颜庆江。
她转头,看到几个村里人已经跑进颜庆洪家,“淑儿,你扶着哥先回家去,我去看看。”
“我能走,不要扶,你们,看小叔去。”玉栋推了推玉秀,嘴里嘟囔着,可明显是喝多了,收不住力气,推的力道差点把玉秀给摔了。
“哥,你别添乱,跟淑儿和小四回家去,我去看看。”她一摆下脸,玉栋不嘟囔了,乖乖让玉淑扶着,三个人先往家走。
玉秀听不清那些人在颜庆洪家说什么,一脚跨进院门,嘴里已经大声问道,“我小叔怎么啦?”
“秀秀啊,你小叔在东山山里摔断腿了,正抬回来呢。”几个人里,有一个是刘荣根。他一看是玉秀,连忙告诉她,又对颜庆洪说,“秀才爹,人快抬到村里了,你们快收拾个地儿出来?”
“家里哪有地方给他住啊,抬到村庙去吧。”颜锦程大声吩咐,生怕他们把人抬进来。
“先抬到村庙去吧,我这就过去看看。”颜庆洪也跟着说。
“骨头都出来了,快点找大夫。”来的村人又说。
“啊?请大夫?那不得要钱啊!”陈氏尖叫了一声,嘴里往外冒话,“我们哪有这闲钱!这傻子三天两头不闹一出就不舒坦啊,好端端的,自己跑东山里找死,死了也是活该。一个傻子,丢人现眼……”
“秀才娘,摔断腿不丢人,尿裤子才丢人……”有人听不下去了,讥讽地说了一句。
陈氏一听这话,脸色红红白白,一时不知该怎么吭声了。
“我先去看看伤得怎么样。”颜庆洪瞪了一眼,抬脚往外走,却绝口不提请大夫的话。
玉秀看看这几人,“我家有空房子,先把我小叔抬我家里去。”她看看来的那些人,刘荣根正殷勤地对自己笑,她索性麻烦他,“荣根叔,烦您帮我跑一趟,去请大夫来,到我家去。请大夫的钱,我们出!”
陈氏张了张嘴,还没说什么,颜庆洪已经说,“秀秀,看你说的什么话,一家人,什么你的我的,走,快去看看你小叔去。”
玉秀心里气愤,实在懒得装样子,也不让他先走,转身往家里跑,先回去收拾地方。
颜庆洪脸色沉了沉,走到院门口犹豫了一下,没跟着玉秀走,先跟着其他人往村东边走,去接颜庆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