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么说,但这么大笔银子, 可不是儿戏。”米管家语重心长地劝道,“公子,这可是老爷和夫人辛苦一辈子打下来的基业, 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拱手让人了?”
苗铮抬起头, 幽幽地看着他:“米管家,你也看见了,我不是从商的料,这偌大的家业落到我手里,别说发扬光大, 不被毁了就是好的。不如听傅夫人的,投了朝廷,求得朝廷的庇护, 有了朝廷这棵大树做依靠,苗家以后的生意也能更畅通无阻。”
米管家这才明白他是今日在苗家港受了刺激,苦口婆心地劝道:“公子好读书,不喜这等阿堵物也无妨,咱不是契了傅夫人做大掌柜吗?下面还有田掌柜、杨掌柜、罗掌柜他们这些精干的管事,公子只管读书就是,其余的交给他们去做。”
苗铮苦笑摇头:“能交给他们做一时,能交给他们做一世吗?再说,东家一窍不通,久了迟早会被人看轻了去。”
这就跟做学问是一样的,肚子里无几两墨水,哪怕出身簪缨世家,一样会被人瞧不起。
什么都不懂,如何服众,如何赢得别人的尊重?哪怕是主仆、上司与下属,甚至于君臣这样的关系,同样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到底有个强弱高低之分。若是不能平衡,时日久了,终归会出问题。
米管家不赞同:“这怎么能一样呢,你是东家,是你给他们发银子。他们都是端咱们苗家的饭碗,怎么敢不敬你这个东家。”
“米管家,你不必劝我了,我虽不懂经商,但这天下的事,道理都是一样的。这事就这么定了,等京城事一了,我准备外出游学。”经过今天渡口的那一遭,苗铮才恍然意识到,前人那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是多么的有道理。许多东西,纸上得来终觉浅,还得靠自己实地考察,见识,才能真正的长见识。
冷不防听到这个天大的消息,米管家骇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忙道:“公子万万不可,如今三国混战,流民匪贼繁多,路途多艰,你若有个万一,这偌大的府邸怎么办?老奴如何向夫人交代?”
苗铮站了起来,目光望向天边的卷云:“你不必劝我,我心意已决。明日清早,你派人去请傅夫人过府一叙。”
说罢,提脚走出了门。
留下米管家一个人坐在站在那里唉声叹气。
次日,傅芷璇一到苗家,米管家就偷偷把她拉到一边,低声道:“夫人,我家公子欲出去游学,你好生劝劝他,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夫人就是被贼子所害,万一公子有个好歹,这可如何是好!”
“游学?什么时候的事?”傅芷璇更好奇的是昨日苗铮都还没表现出这样的端倪,怎么今日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米管家埋怨地瞥了她一眼:“就昨日,公子去码头受了打击,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因而生出了游学的念头。夫人,你好好劝劝他,他可是苗家的独苗苗,若有个好歹,这偌大的家业怎么办?”
米管家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不过傅芷璇觉得苗铮前面十九年的岁月确实被苗夫人护得太好了,让他出去长长见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一个男人,不受点挫折,经历些风霜,如何能成长,承担起自己肩上的重负?
有时候太好的保护反而是一种伤害,就如她的兄长一样,而立之年,仍撑不起家业,还要劳老父操劳伤心。
不过米管家显然不这么想,傅芷璇沉了沉眼,笑盈盈地安抚他:“好,我劝劝他,米管家你也不用急,京城的事情短期内无法解决,公子还要给夫人守孝,哪是说走就能走的。兴许这只是他心血来潮的念头,过不了多久就改变了主意呢?”
这话也有道理,米管家思忖半晌,笑道:“还是夫人想得周道,公子在花厅等你。”
傅芷璇点头,在丫鬟的领路下,朝花厅走去。
她过去的时候,苗铮正捧着一本书在看,见到她,他忙放下了书,站了起来:“夫人来了,请坐。”
又招呼丫鬟奉上好茶和点心。
傅芷璇朝他福了福身,坐到他对面,笑道:“公子今日找我过来,可是为了昨日之事?”
苗铮颔首:“夫人说得没错。昨日时辰太晚了,没来得及与夫人详谈,今日特请夫人过来商议,这献印之事当如何进行?夫人心中可是有了成算?”
傅芷璇没有否认,抬起纤纤玉指,指了指户部的方向,笑道:“我见过户部尚书范嘉义几次,他应是个能做实事的官员,咱们直接找他吧。苗家献印,乃是一件充裕国库,利国利民的好事,想必范尚书也不会拒绝。”
作为读书人,苗铮也听说过这位范大人的名声,外界对他的评价毁誉参半,这人身上没有读书人的迂腐劲儿,行事老练,狡猾无节操,说是墙头草也不为过。当初摄政王当政时,他成日拍摄政王的马屁,后来萧太后和国舅爷把持朝政,他又倒向了萧家,令人不齿。
不过他在户部确实也为朝廷为百姓做了不少实事,算是一个能干实事的官员。
作为一个读书人,苗铮其实有些看不上范尚书的这种圆滑。不过傅芷璇的决定也没错,范尚书是户部的最高官员,这件事绕不开他,找他是最便捷的办法。
“好,我听夫人的,咱们何时去见范尚书?”苗铮问道。
傅芷璇想了一下,笑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这个时辰范尚书应该下朝回了衙门。”
苗铮没有异议,吩咐米管家,准备好马车,顶着烈日,与傅芷璇一道出了门。
几人到了户部办事的衙门,禀明身份后,衙役进去通禀了一番出来后,为难地看着二人道:“两位来得不巧,今日范大人公务缠身,恐无法见二位。”
一来就吃了这么一个闭门羹,傅芷璇与苗铮对视一眼,往前两步,从袖袋里掏出一角银子,塞到了那衙役的手里,含笑说:“这位差大哥,我们确实有要事求见范大人,请问范大人何时有空?我们在这里等候可好。”
那衙役看着手心里白白的银子,犹豫不决,苦笑了一下,又塞回了傅芷璇手里:“大妹子,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帮不上,你们还是回去吧。”
连银子都不收,傅芷璇心里咯噔了一下,直觉这其中出了岔子。她收回银子,放回袖袋里,不动声色地换了一锭银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塞到那衙役手里,脸上的笑容不变,低声道:“可是我们做了什么事惹恼了范大人?以致范大人不愿见我们,还请差大哥提点一二。”
有钱能使鬼推磨,整整十两银子,可是他好几个月的月俸,那衙役颇为心动,舍不得拒绝,手腕一抬,悄悄把银子滑进了袖袋中,小声提醒傅芷璇:“上面有人不愿两位见范大人。”
傅芷璇的瞳孔骤然一缩,明白了他的意思,扯出一个笑容:“多谢差大哥提点。”
语毕,拉着苗铮离开了户部。
两人沿街而行,苗铮偷偷瞧了傅芷璇好几眼,低声问道:“夫人可是知道他说的那人是谁?”
傅芷璇停下脚步,扭头看向他:“若我所料不差,他说的人应该是户部右侍郎庞司,你忘了,他是徐荣平的岳父。”
苗铮一愣,脸上的表情很是意外,显然是早忘了这号人物。
纠结了半晌,苗铮气红了脸:“身居高位,却以权谋私,真是败类。”
傅芷璇笑笑不做声,败类,是啊,这翁婿俩就是彻头彻尾的败类,但他们能奈他何呢?
苗铮发泄了两句,似也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了,他按捺下心里的激愤,望着傅芷璇问道:“夫人,户部有庞司从中作梗,咱们根本无法见到范尚书,这可如何是好?”
傅芷璇淡然一笑,伸出招过不近不远跟在他们后头的马车:“庞司能把户部的大门堵了,难道还能把范尚书家的大门堵住不成,咱们去范尚书家门外等他,他总会回家的。”
苗铮眼前一亮,笑了:“夫人所言极是。”
两人驱车去了范尚书家门口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子里,静静等候,这一等就到了日落时分,才看到范尚书的马车从夕阳的余晖中缓缓驶来。
傅芷璇和苗铮连忙下了马车,赶过去,行礼道:“小生苗铮?(民妇傅氏)见过范大人。”
范尚书坐在高高的马车上,从半开的车帘中瞥了二人一眼,遂即又飞快地收回了目光,马车不停,哒哒哒地直接驶入了范府。
只留傅芷璇与苗铮尴尬地站在那儿。
过了许久,傅芷璇率先回过神来,侧头看着脸色涨得通红的苗铮,轻声道:“走吧,先回去。”
苗铮扭头不甘地瞥了一眼范尚书家傲然挺立的两只石狮子,抿唇,不发一语地上了马车。
看见他气冲冲的背影,傅芷璇苦笑了一下,上了后面那辆马车。
驱车的是闻方,他的伤好得很快,已经结痂,只要不太过用力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他瞧见傅芷璇撑着额头,一脸难色地上了马车,心知此事不顺,小声说:“夫人,不若把这事告诉王爷。”
“不用,我自会处理,你切莫在他面前说漏了嘴。”傅芷璇连忙叫住了他,好一顿嘱咐。
不是她逞强,而是这件事是苗家的事,以陆栖行的身份委实不宜插入到其中来。而且他若贸然出面,少不得会引起萧家的注意,到时候,苗铮也不得不站队,这对在朝堂上并无影响力的苗家来说,并非一件好事。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搞不好,最后反而会害了苗铮。
闻方嘿嘿一笑,做了个闭嘴的手势:“夫人放心,小人绝不会多嘴。”
傅芷璇按住太阳穴点了点头。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上大街,走到分岔路口时,傅芷璇下了马车,把苗铮叫到一边,语气凝重:“苗铮,你可想过,范尚书为何会不见咱们?”
苗铮一愣,看向她:“你的意思是?”
傅芷璇抬头望着天边最后一道晚霞,叹了口气:“苗铮,恐怕我们的计划已经被徐荣平知道了。”
她猜测定是徐荣平他们在其中使了什么诡计,才害得范尚书不愿见他们。
苗铮的脸色一点点地沉下去,袖子下的手死死捏做一团:“夫人是怀疑我的身边还有徐荣平的人?”
傅芷璇默不作声,献印之事,她连小岚与闻方都没提起过,这事自不可能是从她这儿泄露出去的。
她这态度无疑是默认了苗铮的猜测。苗铮白净的脸上染上了红晕,他握紧拳头,怒哼哼地许诺道:“夫人放心,我一定会找出这人。”
他这样负气的样子恐怕很难找到人,不过傅芷璇什么都没说。这是苗家的家事,理应由苗铮去处理,即便出了岔子,也能让他累积经验,吸取教训,争取下次不重复犯这样的错误。
见傅芷璇还是不做声,苗铮有些难堪,扭头说:“时候不早了,我也回去了,夫人路上小心。”
说罢,信步回到了车上,临走时,还不忘留几个人保护傅芷璇。
傅芷璇摇摇头,无奈一笑,转身回到马车上。
一行人匆匆在天黑前赶回了客栈。
马车停下,傅芷璇刚下马车就看到小岚满脸通红,踩着急切地小碎步跑到了她面前,小声说:“夫人,有客人在等你。”
傅芷璇有些诧异:“客人?什么客人让你这么紧张?”
小岚小脸通红,支支吾吾地指了指客栈大堂:“你进去就知道了。”
说罢,一溜风地跑了进去。
傅芷璇轻笑着摇摇头,走了进去。刚踏入门就看到客栈的大堂西北角的桌旁坐了一个身着艳俗红衣,头戴绢花,唇涂得红艳艳,一张开就像血盆大口一样的肥硕妇人。
瞧见傅芷璇,那妇人挥舞着手里绣着鸳鸯的小红手帕,扭着肥臀站了起来,一摇一摆地走到傅芷璇面前,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然后捏着嗓子说:“这就是傅夫人了吧,好个标致的人儿。”
傅芷璇闻到她身上刺鼻的脂粉味,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黛眉紧蹙,问道:“你是何人?”
那妇人一挥手绢,轻轻掩住嘴,夸张地笑了起来:“夫人,大喜啊,大喜啊!”
说了好几遍大喜却没个重点,傅芷璇不耐地瞥了她一眼:“你究竟是何人?若要住店,找张柳去,这事不归我管。”
见傅芷璇动了气,那妇人这才放下手绢,圆溜溜闪着精光的眸子落到她身上,亲昵地斥责道:“夫人可真是沉不住气,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夫人坐到这边,听老身细细道来。”
说罢,拉着傅芷璇坐到桌旁,又一阵打量,直赞叹:“夫人面相清贵,是个有福之人,难怪老夫人一瞧夫人就相中了,再看不上其他人。”
见傅芷璇面上的神色越来越不耐烦,她终于进入了正题:“夫人,工部屯田清吏司主事闻大人家的老夫人相中了你,有意聘夫人做继室。老身先前去了你娘家,令堂很中意,不过令尊让老身来问你的意思,夫人意下如何?”
原来是个媒人,还是个自动找上门来的,傅芷璇客客气气地打发了她:“多谢这位阿婶美意,不过闻大人这等身份,傅氏一介民妇,不敢高攀。”
这妇人完全没听到这句话不过是傅芷璇的推脱之词,还以为她是真的担心配不上那个所谓的闻大人,忙欢喜地说:“夫人多虑了,老夫人可是对你喜欢得紧,你不必担心,只要你一点头,闻家明日就能来下聘,这就是板上钉钉子的事了。”
越说越离谱,见她理会不了自己的婉拒,傅芷璇也没了耐性与她周旋,索性挑明了:“阿婶美意傅氏心领了,不过目前傅氏无意婚嫁,阿婶请回吧。”
没料到会被他这么直白的拒绝,媒人的脸上的笑僵住了,顿了一下,搓着手,用又尖又利的嗓子说道:“夫人,你莫犯糊涂啊,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亲事。闻大人年轻有为,相貌堂堂,知书达理,见过的没一个不说好的,多少闺中女儿家都恨不得能攀上这门好亲事,若非老夫人相中你,这样的好事可轮不到你头上。”
她张嘴闭嘴都是那个所谓的老夫人,傅芷璇在脑海里仔细过滤了一遍,实在是没什么印象,随即拉下脸道:“这位阿婶,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高攀不上这位顶顶好的闻大人,你请回吧,不送。”
见她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这妇人的脸色很精彩,就跟打翻了染料铺子一样,青一阵白一阵,却硬赖着没走,反而收敛了先前的得色,态度陡然一变,苦口婆心地劝傅芷璇:“夫人,咱们女人家哪有不嫁人的呢,闻大人才过而立,已经是正六品的大官了,你嫁过去就是官夫人,以后也有享不尽的好日子,错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可得好好想想。”
傅芷璇狐疑地盯着她,心里疑窦丛生。这个媒人今天来得突兀,一开始趾高气扬,好似天上掉了个金娃娃砸到她头上一般,口气高高在上,带着不可一世的狂妄。结果她拒绝了之后,这人反倒收敛了脾气,耐心地劝她,仿佛生怕她不答应一样。
说什么这位闻夫人瞧中了她,呵呵,她在外的名声可不大好,哪个夫人这么不开眼,会相中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