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色随即黑了一半,咬牙切齿地说:“什么账,说清楚。”
曹顺似是没看到他的冷脸,瞥了一眼正走过来的万氏:“你们家老夫人这一个多月来在咱们这些店里订了一张楠木架子床,四足提链铜香薰,乌木筷子十双,银鎏金镶玉贴花蝶恋花式方形首饰盒,花软缎两匹……”
随着曹顺一个又一个的报账,季文明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眼底一片冷意,出言打断了他的话:“总共多少银子?”
曹顺拿出账册,手一扬,后面的人立即递上一张算盘,他拿着噼里啪啦地拨了一阵,然后抬头道:“季大人,一共八百三十二两银子。”
他月俸才十六石粮食,若按灾前的粮价算,顶多就十来银子,这老头莫不是糊弄他的。
季文明一言不发地接过账本,仔细看了起来。
万氏看到这一幕,就知道儿子生气了,她连忙咬紧牙龈,偷偷对傅芷璇说:“快去拿银子。”
傅芷璇也被万氏的“大方”震惊了。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无辜地看着万氏:“娘,你刚才说什么?”
万氏只得按捺下心头的火气,稍微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你快去拿银子。”
这下不止傅芷璇,就连稍远一些的季文明和刘大娘他们也都听了。
家里竟有这么多银子!季文明心念一转,走到傅芷璇面前,目光专注地盯着她,声音如沐春风:“阿璇,别让曹老板他们等急了,你先把银子给他们结了吧。”
态度和煦得与刚才在马车旁的态度天壤之别。
明着拒绝他肯定不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她抠门不讲理。
傅芷璇长长的羽睫扇了扇,眼角的余光扫到三丈开外的马车,一个念头浮上心头。
她抬头,微抿着唇,欲语还羞地看着季文明,学着季美瑜撒娇时的腔调,伸手拽出脖子上的玉佩,娇滴滴地说:“文……夫君……”
刚喊了一声,她突然一个趔趄,人像断线的风筝往季文明那儿滚去。
季文明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她的腰。
旁边的万氏瞧了,撇嘴冷嗤,在心里骂了一句,小妖精,大庭广众之下就勾男人。
而季美瑜正是情思浮动的年龄,看到这一幕,咯咯地笑了起来,边笑还边偷偷冲傅芷璇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马车里的钱珍珍透过帘子的缝隙看到这一幕,怒气攻心,也忘了季文明先前的嘱咐,伸手一撩帘子,探出头,大声喊道:“夫君,我肚子痛,肯定是咱们的孩儿又踢我了。”
说完,还朝傅芷璇投去一个示威的眼神。
傅芷璇顺势站直身,脱离了季文明的怀抱,然后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看着季文明:“她……她是谁?”
他最不愿意的一幕还是发生了,季文明脸色铁青:“她是钱珍珍。”却没说钱珍珍的身份,旁人都以为钱珍珍是他的小妾,却不知他是以正妻之礼迎娶的钱珍珍。
钱珍珍伸出白玉似的手,娇羞地笑道:“夫君,坐久了人家的腰好酸,你来扶人家下马嘛。”
季文明走过去,半抱着她,把她扶下了马车。
万氏看到她圆滚滚的肚子,脸上的兴奋再也掩饰不住,走过去,眼热地盯着她的肚子:“真好,我也有孙子了……”
这种新欢旧爱,争风吃醋的事,曹顺这辈子不知看过多少,他可没兴趣在这儿浪费时间。
“季大人,小的待会儿还要去兵部左侍郎家拿钱,能麻烦你快点吗?”
这姓曹的真是可恨,还拿侍郎来压他。
季文明气结,但也知道,这时候若跟曹顺起了争执,传出去别人都会说他付不起银子想赖账。
季文明还想高升,丢不起这个人。
他扭头看向泫然欲泣的傅芷璇,口气也没了先前的温情,而是带着一股子命令的味道:“傅氏,快去把银子给曹顺给结了。”
结结结,你的银子又没交给我,凭什么该我结。若不是还保持着理智,傅芷璇真想这么冲季文明吼道,他多大的脸。
不过这会儿不是冲动的时候,她拿起手帕用力擦了一下眼睛,泪水夺眶而出:“夫君,夫君,你这是……”
话未说完,眼一闭,身体摇摇晃晃往后倒去。
不远处的小岚见了,拔腿跑了过来,抱住她:“少夫人,少夫人……我们家少夫人被气晕倒了,求求你们,快去请个大夫过来。”
季文明看着曹顺那张蛮横的脸,再看看周围一脸鄙夷的四邻右舍,郁闷得心口作痛,只怕不到明天,他气晕发妻的小道消息就会传遍大街小巷。
这傅氏,晕倒得真不是时候。
第30章
万氏看着儿子铁青的脸, 自觉不妙, 很是委屈:“都是傅氏说先赊着的。”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季文明不想冲他母亲发火, 按捺着性子说:“娘,你先去把家里的银子拿出来给他们结了。”
“我……”万氏一脸难色。这七年来,季文明是分两次给她捎过几百两银子回来,可她也平常也要开支啊,而且就上回她生病的时候就花了好几十两,想到空了一层的小匣子,她现在还心疼呢,儿子让她一口气拿出八百多两,这是要她的老命啊。
最主要的是她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傅芷璇这些年虽说没短过家里的吃穿用度, 但拿回来的银子却不多。以前她担忧儿子回不来, 因而有心与傅氏交好,从不问她多要银子。现在想来, 万氏顿觉后悔不已。
不过也不是没办法。
万氏看到儿子气得青筋暴凸, 连忙对曹顺说:“我……我们家没那么多现银, 用店铺抵可以吗?”
原来张柳那小子不是胡说八道, 这季家面上光鲜,其实啊不过是个花架子而已。
曹顺心里鄙夷, 脸上丝毫不显,笑眯眯说:“可以,不过要房契。”
万氏说的店铺,他不用脑子都能想到。季家除了傅芷璇置下的点心铺和客栈,哪还有其他店铺。这两家店的位置虽不是绝好, 但生意还不错,卖出去远超八百多两,也就只有万氏这不懂行情的妇人能轻易就把这下金蛋的母鸡抵给他。有这等便宜,他傻了才不答应。
万氏哪懂这些,一听说他答应了,连忙对如意说:“去少……傅氏的房间把房契拿来。”
如意瞥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傅芷璇,踌躇不动,寻了个借口推脱:“老夫人,房契这么重要,少夫人定是上了锁,奴婢没钥匙,这打不开啊。”
万氏满不在乎地说:“打不开砸了就是。”
听到这话,街坊邻居全傻了眼,像是第一次认识万氏这个人似的。
就是再恶毒的婆婆,也从未听说过对儿媳妇房里的东西说砸就砸的啊。而且还是当着大伙儿的面,私底下不知多嚣张,真是可怜阿璇这好孩子,这些年不知在万氏手下受了多少磋磨。
街坊邻居已经脑补出一大堆可怜小媳妇的戏码,全套到了傅芷璇头上,看她的眼神那叫一个怜惜。
季文明比她老娘圆滑,知道做事不能这么粗暴,连忙添了一句:“老夫人说笑的,去问少夫人拿钥匙。”
傅芷璇都昏倒了,这嘴上说是“问她拿钥匙”,实际上跟白抢有什么区别。
不过大家都看见了的,这是将军吩咐她的,也不怪她一个小丫头。如意走过去,蹲下身就要去摸傅芷璇的袖袋。
但手还没碰到傅芷璇的袖子就被小岚用力给推开了。
小岚死死抱住傅芷璇,一边抽泣一边大吼:“滚开,不准碰我们家少夫人。客栈、点心铺子都是我家少夫人的,你们别想打它们的主意。”
没看你主子都不行了,你一个小丫头还护得住那些东西不成。如意从地上坐了起来,拍了一下尘土,走过去小声劝道:“小岚,咱们都是一家人,戏文里有句话说什么来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是少夫人醒了,也是愿意把房契拿出来的,你说是不是?”
“狗屁……”小岚忍不住爆粗口,正想骂如意这根墙头草一顿,突然,她察觉到腰窝处似乎被人戳了一下。
这时候能戳到她腰的人还能有谁,小岚连忙低头往傅芷璇的脸看去,轻唤了两声:“少夫人,少夫人……”
但傅芷璇还是紧闭双目,一点反应都没有。
希望落空,小岚嘴一扁,失落地抱紧傅芷璇,倔强地说:“少夫人,你放心,我不会让那些小人得逞的。”
旁边的如意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一样,一脸的欣喜:“呀,钥匙……”
说完,不等小岚反应过来,手灵活地往傅芷璇的袖袋一伸,拔下了钥匙。
“你还给我。”小岚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家少夫人的钥匙从袖子袖袋里掉了出来。
她连忙放下傅芷璇,起身正要追上去,突然感觉腰又被人拧了一记,而且这一回比上次痛多了。
腰肢上传来的痛楚提醒小岚,这绝不是她的错觉。小岚突地心领神会,恍然醒悟过来,莫非少夫人是装晕的?
那倒是说得过去,因为少夫人的钥匙平时都是放在香囊里,再藏进袖袋,而刚才掉出来的却只有钥匙,香囊却不知所踪,倒像是少夫人刻意把钥匙弄了出来。
少夫人一再拧她,肯定是暗示她别跟如意对着干。她虽然不了解少夫人的用意,但哭总没错吧,自己的主子晕倒了,她不哭干啥呢。
于是,小岚忽地一低头,趴在傅芷璇身上,使出吃奶的劲儿吗,嚎啕大哭起来,那声音震得树枝上几只归巢的小鸟扑腾扑腾赶紧飞走。
刘大娘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扶起小岚:“快起来,小心压坏阿璇。”
许大婶让家里的小孩拿来一个汤婆子,自己则端了一碗热乎乎的汤来:“这么冷的天,别把阿璇冻坏了,给她喝点汤暖暖身子吧。”
小岚感激地看着她们:“刘大娘、许大婶,你们都是好人。若不是遇到你们,我们家少夫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都是街坊邻居,这么客气做啥。”刘大娘安慰了小岚一句,接过汤婆子塞到傅芷璇冰凉的手掌中,再把她的手按到腹部,最后推开了热汤,“许氏,阿璇昏迷不醒,连病因都没查出来,怎么可以乱吃东西,你这不是胡闹吗?快把汤端回去。”
许大婶不干了:“我这怎么叫胡闹,我的汤里还放了两个鸡蛋呢。”她平时都舍不得天天吃的好东西。
两人吵做一团,旁边几个热心的邻居走过来劝她们:“你们不是照顾阿璇吗?怎么光顾着自己吵起来了,我看还是派个人去催催大夫吧。”
街坊邻居的表现比季家人热心多了,季文明皱眉瞥了母亲一眼,不知她为何会这么傻,儿媳晕倒,她这样不闻不问的举动实在太让人诟病了。就是意思意思地问候几句,也能让抓不到把柄啊。
可他自己又实在不宜过于关心傅芷璇,否则依钱珍珍性子,只怕会当场给他甩脸子。
思忖片刻,季文明还是望向母亲,提醒她:“娘,外面冷,你把阿璇扶进去屋里歇着。”
这话不止提醒了万氏,还点醒了被惊呆的季美瑜。她猛然回过神来,跑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喊道:“嫂子,嫂子,你醒醒,你醒醒啊……小岚,走,咱们先把嫂子扶进屋。”
小岚对家里这位时常粘着自家少夫人,小孩子心性的季美瑜倒是没什么恶感。
“好,你托住少夫人的右胳膊。”
万氏看了一眼儿子的眼色,默默地往傅芷璇的方向走去。
见状,季文明心里头松了口气,总算把家里的几个女人支进去了。
他转过身,看向旁边嘴撅得老高的钱珍珍,也不管旁边还有人,抓住她的手呵了一口气,温声道:“外面风大,你肚子里还怀着咱们的孩子,冻坏了怎么办?先跟荷香进屋歇着,我一会儿就回来,嗯?”
对上他专注又深情的眼睛,钱珍珍的心都快化了,早忘了生气的事,撅噘嘴,撒了个娇:“嗯,夫君,那人家先进屋了,你也早点回家哦。”
“嗯,我很快就来。”季文明含笑应道,又贴心地给她整理了一下披风。
钱珍珍这才依依不舍地转身往季家的宅子走去。
刚走两步,忽然看到如意急匆匆地跑了出来,一脸苦色地看着万氏:“老夫人,奴婢没找到房契。”
刚走到傅芷璇面前的万氏听到这句话,脚下一顿,急切地问道:“都找过了吗?”
如意哭兮兮地点头:“都找过了,红燕帮奴婢一起找的。”
“不可能。”万氏横眉一撇,又问,“那银子呢?有多少都先拿出来应个急。”
如意似乎早预料到她会问这个,背在身后的两只手往前一摊,忐忑不安地看着万氏:“都在这儿了,就这么多。”
她的掌心总共就只有两个银元宝,还有几块碎银子,加起来不到三十两。
万氏可不信:“怎么才这点,银子呢?”
声音吼得如意耳膜生疼,但怕触怒万氏,她不敢有丝毫的动作,只能硬着头皮迎接万氏的唾沫飞溅。
见从如意这儿问不出个究竟,几欲疯狂的万氏跑到傅芷璇旁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使劲儿摇晃:“银子呢,还有房契,你藏到哪儿去了。”
她的手指像钳子一样,使劲儿掐着傅芷璇的胳膊。
估计再让她掐一会儿,自己的胳膊好几天都抬不起来,傅芷璇只得缓缓睁开眼,万般不解地看着她:“娘,你怎么啦?”
万氏看到她醒了,顿时转怒为喜,迫切地问道:“阿璇,客栈和点心铺子的房契呢,你收哪儿去了?”
傅芷璇听到这话,眼泪突然毫无预兆地滚了下来:“房契,房契拿去抵账了。”
“抵账?抵什么帐?”万氏的嗓门尖得划破天际,看得一众街坊都皱眉。
傅芷璇缩了缩肩,颤抖了一下,委屈地说:“娘,你掐痛我了。”
旁边的刘大娘听到这话,再也看不下去了,一把掰开万氏的手:“季家嫂子,你没看到阿璇还在生病吗?媳妇也是人啊,咱们谁不是从媳妇儿过来的。”
病?她这就叫病?万氏真想掀开自己的帷帽让她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生病。
不气,不气,她的儿子回来了,还给她带回来了一个高门儿媳妇,儿媳妇肚子里还有一个大孙子,她的好日子还在后头,犯不着跟刘氏这个爱管闲事的疯婆子计较。
万氏直接忽略了安慰傅芷璇的刘大娘,再次质问道:“房契呢?你说抵账,抵什么账了?我可不记得咱们家欠了谁这么多银子。”
傅芷璇这回倒是没有回避,她眨了眨染上泪珠的羽睫,哭着说:“上次买的那批粮食,我只有两百多两银子,余下的一千两都是跟人借的。本来按照现在的粮价,能翻倍赚几千两的,谁料,谁料恶人作祟,引来流民,儿媳只能把粮食捐出去。这些娘你都是知道的,后来别人上门要账,没钱还银子,媳妇只能把房契押给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