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傅芷璇总觉得,自己与万氏是一家人,她有替丈夫守护她们的责任,现在想来,自己真够傻的。
“母亲,伯祖父已经罚二叔和颜氏跪祠堂了,咱们再不依不挠,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坏了媳妇的名声不打紧,夫君可是要做官的人,万一被御史参一本治家不严不尊长辈影响了夫君的仕途怎么办?”
这都是傅芷璇胡揪的,本朝才新立几十年,而且皇家还有异族血统,作风新潮大胆,重武轻文,现在又内忧外患,谁有那闲工夫管你一个武将家的破事。
但架不住季文明是万氏的死穴,只要有可能影响自己儿子前程,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万氏也不愿意冒这个险。
但她今天吃了这么大个亏,就这么算了,万氏也不甘心。
“难道就这么放过颜氏?”
傅芷璇叹了口气,一脸为难:“其实也不是没办法。母亲,你说颜氏最重视什么?”
“文言。”万氏肯定的说,这并不难猜,因为颜氏每次来都要夸赞一次自己儿子如何如何的有学问。
傅芷璇故作娇羞地说:“没错,言弟是颜氏的骄傲,但夫君就不是母亲的骄傲吗?夫君现在可是做大官了。”
万氏一怔,对啊,颜氏那泼妇每次来都夸她儿子,三句话就是她的文言学识如何渊博,又得了老师的赏识,说得好像明天就能金榜题名一样。哼,不过是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子,哪比得上她的文明英武果敢。
以前她因为心虚,不敢把儿子做官这件天大的好事说出去。但现在儿媳妇已经知道了,也没瞒下去的必要。
万氏来了精神,蹭地坐了起来:“对,我要去告诉大伯,文明有出息了。”
说风就是风,傅芷璇也是服了万氏的行动力。
“母亲,今儿天已经黑了,还是改天再去吧。”傅芷璇一边劝住万氏,一边惭愧的说,“是儿媳无能。儿媳本想等客栈和点心铺那边有点进项了再提这事的,风风光光地把这事宣扬出去的,也好长长咱们季家的脸,莫让他们小瞧了咱家,哪知二婶竟欺人太甚。”
万氏纳闷:“风风光光宣扬出去?怎么个风光法?”
在万氏看来,自己儿子做官了这就是莫大的风光。
傅芷璇缓缓垂下长睫:“母亲,夫君有出息了,这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媳妇的意思是咱们出钱修葺祠堂,建族学,一来呢,彰显夫君富贵不忘祖,二来呢,族里读书的孩子多了,言弟也就不那么突出了,族人也会感念夫君的恩德。”
这两条可真真是说到了万氏的心坎里,她早年丧夫,家里贫困,唯一的儿子又被征去了前线,几年杳无音信、生死不知。不少嘴碎的妇人在背后议论她克夫克子,哪怕傅芷璇进门后,家里的日子蒸蒸日上,但没有丈夫、没有儿子,她在族里也总有些抬不起头来的感觉。
她若以文明的名义修了祠堂,建了族学,那就是族里的头一份,到时候大家都知道她儿子有出息了,谁不让她三分,颜氏见了她都得绕道走。
“确实是件好事,可要花不少银子吧?”万氏有些松动,但想到白花花的银子,又开始心疼。
傅芷璇一脸为难:“好几百两呢,哎,是媳妇无能,铺子里的钱要到年底才能有结余,眼下实在是拿不出这么多钱,只能暂时委屈母亲和夫君了。母亲放心,等拿到银子,过完年媳妇就去办这事,一定让咱们家在族里扬眉吐气。”
过完年,还有好几个月呢,万氏的眼珠子闪了闪:“这……能不能先借一些?”
傅芷璇拧眉苦笑:“几百两找谁借?就铺子上现在还欠着一些钱呢。”
说完,顿了一下,她抬头,眼巴巴地看着万氏:“母亲,你有办法吗?要不咱回舅舅家借一些,等过年了铺子上的钱下来我就把钱还上。”
万氏的母亲家一穷二白,哪拿得出几百两借给他们打肿脸充胖子,其实傅芷璇盯着的是万氏手里的银子。自她嫁过来后逢年过节、万氏生辰,她都孝敬万氏银钱,零零总总也有好几百两。
更别提还有季文明这个孝子私底下补贴他老母亲,上回马叔可是说了,季文明除了那封信还捎了一个包裹回来。万氏决口不提那包裹,里面肯定不是衣物特产之类的,傅芷璇猜测,应该是银钱珠宝之类的。
这样算下来万氏的私房钱可不少,难怪后来有钱给她的金孙连施九天的粥祈福。
万氏有些意动:“我……我问问你舅舅。”她倒不怀疑傅芷璇忽悠她,因为过去的七年,在银钱上,傅芷璇一直对她和美瑜都挺大方的。
傅芷璇微笑着点头:“应该的,母亲,若是舅舅不放心,我可以给他写个借条,签字画押。”
万氏的眼睛闪了闪,有些不自然地说:“这就算了,一家人写什么借条。”
她这弟弟是个混不吝的,要写了借条,真敢上她家要这几百两银子。万氏可不想让儿媳白白拿出这几百两便宜了自己弟弟。毕竟儿媳的银子最后还是会用在她季家人的身上。
“那就麻烦母亲走一遭了,回头夫君回来,一定会感念母亲的苦心。”
为了让万氏掏银子,傅芷璇真是煞费苦心,好话不要钱地往外倒,再次抬出了季文明。
以为不用自己掏银子就能给儿子赢个美名,万氏自然乐意,她乐呵呵地拍着傅芷璇的手:“辛苦你了,文明回来,我让他好好补偿你!”
补偿?他不恨死自己就好了。万氏以为这就掏一次银子就完事了?建了族学,不请先生吗?动辄有点名气的先生,一年的束脩怎么也要百八十两,还有学堂冬季的炭火,桌椅板凳等消耗品,哪一样不要钱。
这可是一个长期的投入,没点家底的人哪敢轻易建族学。万氏这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等她手里那点私房钱耗光了,看她拿什么讨好钱珍珍这个高门媳妇儿。
傅芷璇羞涩地垂下头,声若蚊呐:“母亲,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为了安万氏的心,她又说:“母亲,记得把账单记好,若是舅舅那边手头紧,一时凑不出这么多银钱,一些可以赊欠的物品也可以先赊着,等年关铺子里的钱下来了,咱们再给他们结账。”
第8章
没过几天,万氏的娘家嫂子来看万氏。
姑嫂二人在房里嘀咕了一阵,最后万家舅母高高兴兴的走了。
回头,万氏就把傅芷璇叫进了屋:“阿璇,我已经跟你舅母说好了,她一听说文明有出息了就毫不犹豫地答应借银子给咱们了。只是你知道的,你舅妈那人有些爱计较又小气……”
说到这里,万氏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模样。
傅芷璇瞧了,温柔地笑了,善解人意地说:“舅母有何要求,母亲但说无妨。”
万氏拿起手帕半掩着脸,一副羞愧至极的模样:“哎,我都不好意思说,你舅母竟问我要利钱。”
傅芷璇嘴角含笑,眼神中却一片冷然:“哦,不知舅母打算借多少银子给我们,利钱又怎么算?”
万氏不安地瞥了傅芷璇一眼,瞧她脸上带笑,和和气气的样子,心里的不安稍退,按住额头,一副很是头痛地模样:“她说借五百两给我们,利钱按月算,一个月一分利。”
五百两,一个月一分利,那每个月的利钱就是五十两,现在离过年还有四个月,到期就是两百两。比钱庄的利钱还高,真当她是冤大头不成?
傅芷璇心中冷笑,面上也带了几分不悦:“母亲,钱庄一个月的利钱才八厘左右。”
万氏从未与钱庄打过交道,哪知道这些,她没想到自己说高了,面上闪过一抹不自在,干脆把锅都推给了万舅妈:“这样啊,你舅妈真是个不靠谱的,回头我一定跟你舅舅……”
“算了!”傅芷璇打断了她的话,“母亲不必去找舅舅,免得弄得亲戚间失了和气。这些年,夫君不在家,舅舅也帮扶我们良多,多的两分利就当是咱们替夫君孝敬舅舅的。”
万氏感动得眼眶红红:“阿璇,你真是个好孩子,文明娶了你,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母亲说笑了,这是媳妇儿该做的。”傅芷璇低垂着头,故作娇羞地说。
两人又表演了一番婆慈媳孝的戏码才散场。
回到屋,傅芷璇的脸就拉了下来,她没想到这么早万氏就开始打她嫁妆的主意,甚至今天还伙同万家舅母一起来诓她的银子。
真当她傻是吧,希望等过年时万家舅母来问万氏分赃的时候,万氏还能笑得出来。
“少夫人,谁惹你不开心了?”小岚看傅芷璇脸色不对,忙关切地问道。
傅芷璇摇了摇头,回了她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没事。”
小岚看她还是有些郁郁寡欢的模样,忙安慰道:“小岚还没恭喜少夫人呢,少爷凯旋而归,少夫人以后就是官家夫人了,这七年的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
万氏放出儿子立功做官要回来的消息后,季家上下连同仆从都乐开了怀,其中又以小岚为最,她真心替傅芷璇高兴。
傅芷璇以前也这样想,熬一熬,男人回来就好了,殊不知男人回来才是噩梦的开始,还不如死在外面呢。他没回来,这七年她不也过得好好的。
“小岚,听说过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的故事吗?”傅芷璇突地挑起了一个不相干的话题。
小岚点头:“知道啊,路过戏楼的时候听里面唱过。”
傅芷璇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下,想不想知道后面的故事?”
少夫人今天好有兴致,竟要给她一个小丫鬟讲戏文,小岚高兴地坐到傅芷璇,挺直背脊,眼巴巴地看着她。
傅芷璇抚额一笑,眼神飘到跳动的灯火上,声音柔缓,娓娓道来:“唐朝,京都长安,谏议大臣王允生有三女,幺女王宝钏有沉鱼落雁之容,王公大臣、世家子弟追求者多如过江之鲫……”
少夫人讲得真好,比酒楼的说书先生讲得还吸引人,小岚双手托腮,两只眼里冒着星星,满是崇拜地看着傅芷璇。
“小岚……”不知什么时候,傅芷璇停止了讲故事,伸出柔荑在小岚面前晃了晃。
小岚回过神来,手一歪,下巴差点磕到桌子上:“少夫人,你叫我?”
傅芷璇哂笑:“不是听故事吗?发什么呆?”
小岚歪着头,嘿嘿笑:“我在想王宝钏,她的守候没有白等,薛平贵成了盖世英雄回来找她了……”
看着小岚脸上那向往又羡慕的神情,傅芷璇的心里突然无端端地生出了一股极其难受的情绪,冷幽幽地说:“可是故事还没结束呢,王宝钏与丈夫重逢后,仅仅过了十八天荣华富贵的好日子就死在了闺中。”
“啊……”小岚愕然,怎么一个好生生的喜剧故事一下子就变成了悲剧呢。
看着小岚拧紧的眉头,傅芷璇站了起来,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头,意味深长地问道:“小岚,你说值不值呢?”
这是她的前车之鉴。
可惜小岚没听出傅芷璇的暗示,反而乐呵呵地安慰傅芷璇:“少夫人不用担心,咱们家少爷很快就回来了,不会让少夫人等十八年的。”
这傻丫头,还一股脑儿地做着她的少夫人跟少爷能相亲相爱的美梦呢,殊不知她的“少夫人”就要换人当了。
算了,让她再多高兴一阵子吧。
傅芷璇打消告诉小岚实情的想法。
***
得了傅芷璇的准话,没了后顾之忧,年底还有两百两银子的利钱入账,万氏高兴极了,等头上的伤口一结痂就兴冲冲地去了季家老宅,把修葺祠堂和建族学的事给季老太爷说了。
季老太爷向万氏确认了一番后,随即召集族人知会大家这事。
季家老宅随即炸开了锅,谁不想自己的儿子能上学,考秀才,将来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不过是没银子,交不起束脩,买不起笔墨纸砚书本罢了。
现在有人愿意免费给他们建学堂,请先生,季氏族人哪有不开心的,毫无意外,万氏在族里的身份立即水涨船高,以前看不起她的现在都捧着她、敬着她,讨好她。
万氏憋屈了半辈子,终于扬眉吐气一回,每天走路都带着风。
以前门庭冷清的季家也开始热闹起来,不时地有亲戚街坊前来串门。万氏整日被人吹捧奉承,脑袋发晕找不着北,提前开启了官家老太太的奢华生活,吃穿用度的标准提高了不止一个档次,光新衣这个月就做了三身。
每天招待客人的茶水是静安斋五两银子一两的素茶,点心是傅芷璇铺子上一两一斤的雪花酥,仅仅半个月就花掉了以往一个季度的家用。
傅芷璇冷眼看着,反正家里的银子已经被她捐做了香油钱,没剩几个子,现在万氏多花的又不是她的银子,她一点都不心疼。
她不心疼,万氏自己心疼啊。
以前万氏诸事不理,天天拜佛念经,缺了什么知会傅芷璇一声就是,她虽然也知道银子重要,但到底不是从自己口袋里掏银子,体会没那么深。
但现在花的钱都是掏的她的私房,每掏一次,万氏就要心疼一回。
这一日,用过晚膳,万氏睡不着,从床下搬出她的小匣子,拿下系在脖子上从不离身的钥匙,打开小匣子。
匣子一开,银光四射,里面铺满了白闪闪的银元宝,一颗颗胖乎乎的,看着就让人欢喜。万氏伸手恋恋不舍地抚过一颗颗冷冰冰的银元宝,及至左侧时,突地摸到两个空格。
万氏脸上的喜色陡然散去,化为了不悦和羞恼。
家里账上只有二十两银子,没几天就用光了,最近花的都是她的私房钱,才不过短短十天,就花了她两个银元宝。
看着本来塞得严严实实的小匣子里突然多了这么个缺口,万氏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她猛然合上小匣子,把它塞回床底,然后冲外间叫道:“如意,进来。”
如意连忙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福身行礼。
万氏板着脸问她:“家里的账上还没有银子吗?”
如意身体一抖,这句话老夫人每天都在问,可没有银子就是没有银子,她也变不出来啊。
“没有。”如意低垂着头,小声说。
万氏斜了她一眼:“没用的东西,去请少夫人过来。”
万氏很气愤,傅芷璇怎么回事,这都到月底了,她还不拿银子回来,家里人都喝西北风去?
这时候她只顾着埋怨傅芷璇没拿银子回来,却没想,自己几天就花掉了以往一个月的开支,傅芷璇又没有金山银山,哪够她这样挥霍。
***
如意去的时候,傅芷璇已经拆掉了头上的朱钗,披散着一头青丝,准备休息了。
听了如意的话,她拿起一根钗子,随意地把头发挽起一个髻,披上外衫,然后起身,施施然地说:“走吧。”
这个时找她去,万氏的目的并不难猜,不外乎是银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