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头一皱,商玦一转头便看到朝夕沉凝的神色,精致的面容之上还是半分表情也无,可那一双寒星似得墨眸却是定定的看着浮桥对面的焚剑台出神,她眼底有稀碎的微光闪烁,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怖之事,商玦呼吸一轻,“夕夕?”
朝夕眉头一跳回过神来,抬眸看着商玦之时眼底的明灭微光还未来得及消散。
她眉头一皱,眼底又生出两分疑惑,“你在叫我?什么?”
她是素来警醒的人,这片刻之间的怔忪就已经能说明问题,商玦心头发紧,又转头去看对面的焚剑台,同时收紧臂弯,语声放的更柔了些,“前面就是铸造苍琊的地方。”
朝夕眉头仍然紧皱着,眼底却一片幽深将情绪都掩了下去。
“我知道,刚才洛舜华说过。”
她语声不高,声调却十分平稳,商玦眯眸一瞬,仔细的看了她一瞬却未发现任何不妥,他轻叹一声,转身理了理她的衣襟,“夕夕,你今日很奇怪。”
这动作实在亲密,朝夕眉头一皱往后退了一步。
她仍然看向前面的焚剑台,语气冷冰冰的,“你不必做戏,今日的戏已够了。”
商玦挑眉一瞬,随即叹口气再度揽住了她的腰身,“你不喜做戏,我也一样。”
二人并排站着,谁都没看谁,可朝夕听得这话却禁不住眉头一皱。
他若不是做戏,那今日诸般从何而来?!
朝夕心底一乱,不由得上前两步走到了断崖边上,那断崖边有铁链围栏,她想也不想上的前去探身往崖下一看,大抵是走的太急,脚下有碎石跟着她的动作跌落,朝夕眼睁睁的看着碎石坠入火红岩浆消失不见,眼前视线忽然一晕……
她身形微微不稳,下一刻腰身便被一把揽住。
商玦皱眉在她耳边低喝一句,“你做什么?”
朝夕身形稳住,却仍然沉眸往下看了一眼,一瞬之后淡淡弯唇,冷冷道,“你不必担心,若是从这里掉下去人必定连骨头都不剩,我自会小心。”
商玦还是皱眉,硬揽着她往后退了一步,“这里不止岩浆会灼人,常年有热气汇聚不得扩散,必早生了热毒,离这里远一点。”
朝夕从善如流的不再多言,看了前面的浮桥一眼唇角维扬。
“走吧,到我们了。”
商玦转眸看去,果然人都已上了桥,他有些担忧的看了朝夕一眼,揽着她走了过去。
踏上浮桥之时便觉热气在灼烧脚底,精铁铸就的板子早已经被热气烘烤的灼烫,若是浮桥的距离再远一点必定叫人承受不住。
商玦收紧了手臂,目光一瞟便能看到浮桥之下的翻滚岩浆,这样的地方不知如何被洛氏寻到,更不知他们当年如何建造出了此地,连他都觉得鬼斧神工不可思议。
人群走的极慢,所有人都在惊叹此处的景致,眼看着距离焚剑台越来越近,商玦也就目光落在了那巨大的鼎炉之上,不知为何,看见那鼎炉之时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不祥之感,眉头一皱,商玦再度看向了身边之人,可此时的朝夕神态平静竟无一丝异样。
明明该暗松口气,可商玦那不祥之感却越来越强烈了……
“此地当真是神来之笔!地势如此险要,不仅是绝佳的铸剑养剑之地,更是少见的避难之所,此处易守难攻,即便是有十万大军也难以攻入!”
“当年帝君将淮阴赐给洛氏必定是知道此处有一佳地,若是赐给了别人,反倒不得妙处,适才进来之时阴冷之气极重,却不想里面竟有如此洞天,真是奇妙!”
朝夕和商玦从浮桥踏上实地之时恰好听到大家的议论,无非是夸赞此处的绝妙,洛舜华经历了适才的小插曲本来有些忐忑,可此刻面上却只剩下了飞扬意气,身为洛氏传人洛氏家主,洛舜华显然钟爱铸剑,且对铸剑有洛氏人骨子里的执念。
浮桥之后是十多阶阶梯,朝夕和商玦拾级而上,一走上高台便看到了那座高大的鼎炉,那鼎炉足有三丈高,四周架有两座阶梯,表面雕有上古神兽浮雕极繁复云纹,另有两处暗门接口,鼎炉有一小半沉入地下,底下似乎还有别的机关,鼎炉顶端的盖子此刻已经合上,可饶是如此也能想象当初铸剑师们是如何将精铁投入炉中精心淬炼。
在场众人并不十分懂铸剑之术,因此也并不细究这些机关暗门,大都只是四处看个新鲜增长见闻,洛舜华见大家对此十分感兴趣,不由笑道,“此地便是铸造苍琊之处,当初洛某和府中匠人在此兢兢业业五年才有了苍琊,如今想起来方才觉的时光果真是白驹过隙,一晃神洛某已经垂垂老矣了,早前铸剑的匠人们也大都到了乐安天命之时……”
洛舜华一边说一边感叹,这边厢吴悠忽然道,“听侯爷这样说吴悠忽然想起一事来。”
洛舜华眉头微扬,“公子但说无妨!”
吴悠眉头一皱,“侯爷适才说想起了当年和您一起铸剑的匠人,吴悠不由得想到了半个月之前在南苑湖边发现的那一具尸骨,那具尸骨传言乃是府中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剑师,且不知那位大剑师当年有没有和您一起铸剑呢?”
吴悠虽然贵为吴国公子,却大多时间长在军中,比起旁人的虚与委蛇,他的性子更为直接豪烈,今日本是淮阴侯府的大喜之日,按理不该提起那已逝故人,可他偏偏是将忍不住的性子,一句话出,洛舜华面上的神色果然淡了一淡。
洛舜华摇头,“孙巍,当年并未和洛某一起铸剑!”
吴悠似乎只是执着于有他参与而发现的尸骨,并不对淮阴侯府的事物感兴趣,他点了点头不再多问,洛舜华便继续道,“说起来,苍琊问世他在天之灵也会欣慰,当年铸剑台他操心许多,虽然不是洛氏之人,可洛氏两百多年少不了他们这些匠人的维护。”
洛舜华语气感叹,言语之间多是对这些外姓之人的感激,立刻便有人附和的感叹能入洛氏之门是天下所有匠人之愿,洛舜华面上笑意一深,自然而然的转了话题。
一片其乐融融瑞之间,朝夕忽然低声道,“他在说谎。”
她这话显然只是对商玦一个人说的,商玦眉头一皱目光已落在洛舜华的身上。
朝夕唇角微弯,眼底露出一丝寒芒,“孙巍自小便在洛氏学徒,天赋比洛氏子孙还要高,当年便十分得洛家上代家主的喜欢,所教授的东西都是寻常学徒学不到的,正因为如此,孙巍在淮阴侯府的地位极高,当年若是没有孙巍就没有苍琊。”
朝夕和商玦仍然站在最外围,朝夕压低了声音说话,且微微倾近了商玦,远远看上去二人切切私语格外的亲密,商玦唇角微弯,也低头靠近朝夕,“苍琊问世,若当真厉害非常,他自然不希望旁人与他共享声名,眼下如此推脱倒也正常。”
微微一顿,商玦又道,“孙巍之死,或许就和苍琊有关。”
一个大剑师在四年之前失踪,期间洛舜华不停寻找,可四年之后却是在淮阴侯府的湖中发现了其人尸骨,这本身就代表着许多故事,一个大剑师身上发生的故事自然只和剑有关,想来想去,也只有苍琊了,可商玦到底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一个大剑师的生死便好似蝼蚁被湮灭,他哪会有那样多的心思去管一个不相干的蝼蚁如何死去……
如果……孙巍的死法稍微正常些的话。
“还记得孙巍如何死的吗?”
商玦皱眉问一句,朝夕的神色也微微一变。
孙巍的尸骨被发现之时还伴随着洛灵珺的落水,其后两件事都被淮阴侯府刻意的压了下去,他们到底只是客人,更没有理由去管这两件事的因果,之后这两件事都淡出了众人的视线,可现在想起来,这个大剑师的死委实不该被他忽略。
孙巍虽然只剩下尸骨,可他是被人懒腰斩断的,这样的死法,和秀娘,和洛灵修太过相似,若说洛灵修之死乃是拜朝暮所赐,那么秀娘和孙巍呢?!
但凡和朝暮有关,朝夕便会慎重在慎重,她眉头紧紧皱起,“你是说……”
商玦呼吸一轻,“可那个时候你们才十二岁。”
朝夕双眸微眯,“十二岁,也可以做许多事。”
商玦眼底生出两分心疼,转头一看,朝夕的唇角果然紧紧的抿着,他明白朝夕的心情,不由得一下子收紧了臂弯,“等待最煎熬苦楚,我明白。”
等待最为煎熬苦楚,哪怕有一点风吹草动都希望来的那个人是他,在朝夕心中,孙巍之死是朝暮,赵王宫赵弋的三名爱妾之死是朝暮,秀娘之死是朝暮,洛灵修之死还是朝暮,那个曾经无缘无故消失的人必定会回来,他从未抛弃她。
忽然有些后悔提起这件旧事,商玦在她腰间轻拍两下似在安抚,又道,“此事出去之后我会再查,眼下不必想那么许多。”微微一顿,商玦又忽然一问,“那个孙巍平日里在府中为人如何?当年可对你有不利之举?”
朝夕闻言倒是平静摇头,“他醉心于铸剑之道,并无心别的,我在淮阴侯府几年,见过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听闻他为人有些冷漠,只在剑道上万分狂热,因为铸造手艺高超,府中之人对他也颇为敬重,连洛氏的小主子们都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若说凶手当真是朝暮,可既然孙巍不曾对朝夕不利,那朝暮又有什么理由杀死孙巍呢?
疑窦丛生,商玦缓缓收紧手臂不再多言,自入淮阴侯府的一桩桩事在他脑海之中浮现,他心底的不安忽然越发浓重起来,好似有什么就要浮现而出,却又总隔着一层薄雾似的让他触不到真实,这种感觉磨人万分,偏生他一时之间也没有法子。
“噫,这地方是干什么用的?!”
朝夕和商玦各有所思,正沉默之时却忽然听到了一声清亮的喊话,二人眉头一抬齐齐朝喊话之处看去,神色都是微微一变,喊话的是扶澜。
朝夕和商玦二人没理扶澜,这厮竟然又窜到了别处去,扶澜的性子不修边幅,碰到了感兴趣的便要去摸去问,这会儿的扶澜正站着那鼎炉东北角上的那处屋阁之前,屋阁的门都紧闭,却有窗棂开着,那窗棂未有窗纸,只以铁栅栏隔着,让扶澜感兴趣的乃是窗棂之内的奇怪箱子,那箱子乃是条形,长不过三尺,宽高皆只有一尺,箱子乃是精铁铸就,其上只有一处镂空,那镂空的形状乃是一把剑,怎么看怎么叫人觉得面熟……
扶澜一声喊,连朝夕和商玦都看了过去,其余人的视线自然也被吸引了过来,这一看,众人都觉得那箱子上的镂空分外的熟悉,洛舜华不曾想到扶澜适才惹了祸端之后又开始作乱,待走到那屋阁之前去看之时顿时面色微变。
“这箱子倒也罢了,倒是上面的镂空纹饰看起来分外的熟悉。”
说话的仍然是吴悠,他走到扶澜身后,隔着窗子将屋内的一切看的分明,屋内的光线并不十分明亮,除却窗口的一块地方之外别的地方都看不清楚,这四处屋阁既然在铸剑台四周,自然是和铸剑有关的,本不值得深究,可偏生那箱子上的镂空图案太引人深思!
“这……似乎和上次世子死时凶手留下的图腾印记有些相像。”
吴悠想了一瞬忽的恍然大悟,一句话出扶澜也笑了起来,“可不是有些相像呢,那印记上面也是一把剑伴着些藤蔓模样,难怪觉得这纹样这般面熟,却原来是早前就见过一次,只是我却有些不懂,我听人说侯爷早前说过不认识那印记啊,先不论这箱子是做什么的,可既然这一模一样的剑纹能出现在淮阴侯府的东西上,想必本来这剑也出自淮阴侯府吧!”
当初洛灵修被杀死之时留下的印记许多人都看过,许多人都记得,这么一说,大家都围过来去看那箱子上的镂空纹样,这一看果然发现扶澜所言都是对的,明明认得却说不认得,这期间必有深层的利害关系,所有人都看向洛舜华,洛舜华眼底闪过一丝慌乱,继而面生苦笑,“诸位……洛某实在是有自己的苦衷,这……这纹样就是洛氏的焚天剑……”
焚天剑的大名在场之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是却没有人见过其模样,便是连画像都甚少人见过,朝夕和商玦是早就知道这一点的,其他人却不然,洛灵修的死众人还历历在目,此事后来也不了了之,可此刻看到这剑纹,实在是不得不叫人多想!
“原来……是焚天剑啊……”
扶澜长叹一声,面上满是恍然大悟,他面上神色十分正经,可熟悉他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起了坏心思,他早知焚天,此刻不过是想引得众人对淮阴侯府生疑罢了,商玦见此无奈的摇了摇头,一转头便看到朝夕额上不知何时竟然开始冒冷汗!
眉头一皱,商玦心底的不详之感越来越浓,“夕夕?”
朝夕眉头一皱回神,转眸便对上商玦担忧的眼神,商玦看着她额角的薄汗皱了皱眉头,“你怎么了?是否哪里不适?”说着一把抓住她的手,顿时发现朝夕掌心也满是汗意,随即眼神更沉,“夕夕,你很不正常,到底怎么了……”
朝夕挣脱商玦的手,转眸往四周的断崖看了一眼,这处黑石山伫立在滚烫的岩浆正中,这高台四周亦用铁链做成了护栏,可一旦翻下护栏便会坠入岩浆之中,看起来仍然惊心动魄,朝夕浅吸口气,“这地方太闷热了,你说得对,有热毒。”
朝夕语气凝重,可商玦看了看别的人,却是数朝夕的不舒服最甚。
朝夕本就不是娇弱之人,更不会轻易示弱,可她现在却……
商玦眉头紧皱,“吉时快到了,我们很快就能出去。”
朝夕点点头,那边厢洛舜华继续解释道,“不错,正是焚天剑的模样,当初不曾据实相告实在是因为犬子之事乃洛氏伤劫,期间厉害还未查明,洛某实在是……”
洛舜华语气无奈,又瞅了瞅那箱子道,“这些是用来装精铁秘宝的,已经用了许多年头,大家都知道,但凡是名剑必有珍宝相配,这四周之地都是用来准备铸剑事宜的。”
洛舜华徐徐解释一番,一旁的洛澄心适时的上前一步来,“父亲,及时快到了!”
洛舜华如释重负,连忙道,“诸位,吉时快到,这边请……”
这高台立于整个坑洞正中,来路有浮桥,去路却是一行下沉的阶梯,那阶梯从高台之上蜿蜒而下,乃是筑基在一个又一个高耸的石笋之上,那些石笋从地面生长而出,有三人合抱粗细,石笋一个接着一个,阶梯便搭建其上,从高台之上看去,那阶梯在岩浆上方蜿蜒下沉,几乎就要走到岩浆之上去,可阶梯的尽头却是一处洞府,因为洞口并不十分高大,从这里看去并看不到那洞府全貌,只能在那洞府门口看到剑奴们的身影。
一见此景众人便知前面便是将养苍琊之地,不仅洛舜华自己面生光芒,便是这些看客的眼底都带上了几分期待之色,还是和先前一样,洛舜华当先走上了下沉的阶梯,洛澄心紧跟在后,接着所有人都跟了上去,商玦看着朝夕,大抵是眼中的担忧太重,朝夕竟然主动抬头看着他摇了摇头,“我没事,咱们快跟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