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可以。”温娴关门前多嘴问道:“阿甯的消息呢?”
“有一封信,有点消息……”母亲脸上血色褪尽:“你若想看,就在抽屉里。”
“好。”
“晚上,帮我理理书,现在老了……越来越看不清东西……”母亲提上菜篮子出门,温娴趁此时翻出一封通知单,上面冰冷刻板的打印体英文仍旧清晰,她逐字读完。
晴天霹雳。
☆、1945
她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躲在巴黎,抱着最大期待等候美方发来关于阿甯的任何消息。这种看似平静的日子极度难熬,温娴能感觉到自己情绪一天比一天不稳定,她有时候不能确定是自己太过暴躁还是母亲太过聒噪,回来不过十余天,母女俩发生过五六次争吵。温娴梦到后世生活的次数愈发频繁,这个时代将她牢牢锁在原地,她无法逃离本世纪,就只能选择逃离陌生冷清的家。
温娴当然理解母亲的不易,但隔阂感始终当当正正地夹在二人之间,她在公司附近租下一套公寓,母亲时常小心翼翼地带着她爱吃的零食过来,偷偷给她洗好床单衣物,带几件崭新的棉衣。
于是温娴更加躁郁不堪,她只能通过夜以继日的工作来消除不安感,全神贯注的画图才能让她完全平静,幸好她是建筑师,从来不担心无事可做。
温娴第一次这么痛恨休息日,她在公寓里坐立不安,紧张地肌肉抽搐。按照规律,母亲今天肯定会挑时间来给她送点什么,她从来不会提前通知温娴,因为温娴必定会严词拒绝。
她一方面期盼着,另一方面又极其不耐。温娴暗自下定决心:已经这么多天过去了,今天一定给母亲一个笑脸,好好和她说几句话。
母亲的故作轻松在温娴看来就是拙劣表演,她有些心酸,自己都二十多了,早就不是青春期,成熟些……一定成熟些。
温娴接过保温饭盒,硬生生咧开嘴笑道:“饺子啊!”
“对,昨天晚上在家包的,你平常也不做饭,多给你带点留着以后吃。”
“就这些?两天就吃没了。”
“那我就再给你包!”
母亲的兴奋全然由于温娴态度的转变,她收拾好碗筷,把其他热菜也端了出来。温娴主动聊天:“最近书店促销吗?”
“没有的事,那怎么可能。成衣店好像有折扣,这几天去买几件衣服?”
“不用,我够穿。”
对话和谐地在筷子碰撞中进行,温娴却渐渐感到疲惫,每一次回应都十分敷衍,母亲见她只顾埋头吃饭,便随口说道:“多喝点水啊。”
“喝水这种事情用不着你再教一遍吧。”
温娴说完,自己也愣住了,心里一团乱麻让她顿时失去兴致,仅剩的理智在力挽狂澜:不要对你妈生气,别再对她生气,是你自己的问题……
“我就是说说……看你一直没喝水。”母亲眼睛在盘子间游走,声音弱了下来。
“因为我不渴!”温娴音调拔高,随即降下来:“我得出去一下。”
“不吃饭啦?”
“不太饿。”
“那你去哪?我陪你?”
“就是走走,你回去……或者在这里呆着也行,我过一会儿就回来。”
“我陪你一块走,我吃多了,也想溜达溜达。”母亲站起来,盖好饭盒。
“让我一个人安静会儿吧!”温娴克制自己的声音,让它听上去不那么暴怒:“我最近过的不好,我从来没说过,但我过的真的不好,我想自己调整一下。”
“出什么事你告诉我。”
“我不想说,不想再说。这件事别管我……”
“你看,有什么事你又不告诉我,还不让我管你,不管你我还能管谁?”
“出了什么事我不用细说,你看我后背上那片破玩意儿,还不知道吗?”
“我知道什么?你都不告诉我伤口是怎么来的,有什么事你倒是说啊!”
温娴试着张嘴,一想到那几个字便是剜心的痛楚。
“你让我先出去走走,等我回来再说。”
温娴夺门而出,撒腿就跑,她怕母亲再跟上来,仗着对这片街道熟悉,她绕一圈拐个弯,选了辆电车上去。巴黎永远是浪漫多彩的,即使是冬天也会装点出各种颜色,这对温娴来说最好不过,从上周开始,她发现自己在工作之余,对颜色尤其敏感,她见不得纯白和鲜红,只要看到便是浑身冷汗,心跳加速。
现在她坐在电车上,不仅虚汗直流,还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温娴头皮发麻,耳朵里嗡鸣不止。一位法国贵妇正站在她对面,正满脸嫌弃地看着她的男伴,男人满脸歉意,似乎是他们的轿车出什么问题,才不得已来坐电车。
男人低声细语地哄着女人,温娴的注意力全被那女人的衣着吸引过去,白色皮草大衣与热情似火的围巾,她为单调的冬日增添许多亮色,但在温娴眼里,这个配色犹如灾难。
红的刺目,白的耀眼。色彩夺走了妇人明艳动人的光辉,温娴挪不开眼睛,即使胸腔中激荡着有力强劲的钟鸣声,她周身寒冷,牙齿开始打颤,那条红围巾换化成殷红的血液在纯白大衣上流淌,皮毛在空中甩开、扭曲,闪动成片片白色幻影,犹如东线黄昏时满天雪幕。
那里的雪不似巴黎这般温婉,风雪仿佛挟着刀子往人脸上划,温娴回想至此,感觉皮肤一阵刺痛,温热的血液顺着脸颊滑到嘴角,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地上,周围是一片惊叫和哭泣。
有人在高声呼救,这让她十分心烦。温娴坐起来,她旁边站了许多热心帮忙的路人,他们纷纷俯下身关切地询问道:“你在流血!你其他地方有受伤吗?”
“你能听得懂我们讲话吗?会不会说法语?”
“医生来了,我们让开。”一个老人挥散人群,低声念道:“这孩子一定是吓坏了。”
“请问,”温娴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来,漫无目的地问道:“发生什么了?”
她不指望有人能搭理她,没想到那个老人却特意转身来说:“这里撞车啦,你没感觉到吗?”
“那我怎么到外面了?”
一辆卡车与电车拦腰相撞,还有一些乘客受了很重的伤,急救人员悉数冲进去救人,她自己晃晃悠悠地站在车外,却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已经走到电车外。
“去找护士医生,让他们给你检查一下。”老人见温娴不为所动,理所当然的以为她是还处在惊吓中,便亲自请来一位护士。
温娴只是又被其他事情占住头脑而已,她注意到不少围观群众和毫发无损的乘客情绪激动,目瞪口呆,甚至嚎啕大哭。
那边传来消息,卡车司机和电车中的两名乘客当场死亡。
这到底有什么好哭的?
他们在干什么?
至于吗?
头上的伤口很快处理好了,温娴原地站了五分钟,仍旧没感受到能让他们哭成这样的悲伤情绪。她决定离开,转身的后的那一秒差点吓厥过去。
母亲直挺挺的在她身后站着,不知站了多久。
“我ci……”温娴硬是憋住了那句粗口:“你怎么到这来了?”
“我在你后面慢慢走,跟过来的。”
“哦。”
温娴冷淡地走开,母亲走在她后方,这里与公园较近,她没有其他目的地,公园中只有五六个人,比街上安静的多。不等温娴开口,母亲便问道:“去医院?”
“不用。”
“怎么回事?”
温娴保持散步的速度,用相对平稳的语气说道:“我去了苏联,在东线……在前线。”
“我做兼职教过的那个男孩儿,你还记得吗?”
“埃尔温吗?”
“他死了。当初经手阿甯那件事的约格尔,齐格尔曼中校……”
“我记得。”
“他也死了。当年我在波兰,住在一个学音乐的女孩儿家里,我们许多年没有见面,她死前,已经是一名优秀的苏军上士。”
“如果受伤的只是我一个人,我能忍,我都能忍。但这样,他们都死了,我要怎么面对活着的人?我怎么告诉艾德,你的朋友不在了,我在柏林几次路过埃尔温的家门,都不敢进去看看他的家人,索菲亚的毕业戒指还在我这里,她的母亲在等候着这个生日礼物。”
“我从来没觉得战争能给我心理带来创伤,我想我只要躲着不就行了,我只要活着不就行了,就算受伤,我治好不就行了。但根本不是这样,真他妈不是这样!”
温娴彻底打开心扉,便开始滔滔不绝:“算精准点,我虽然没真活四十年,二十九年得有吧,当年顶不住升学压力,顶不住高考失利压力,顶不住情感压力,跳楼自杀的一拢一大把,我挺过来了。前几年,我几乎饿死街头,仍然努力活着,自己给自己讲段子,也挺过来了。”
“娘的在四五年!我竟然觉得活够了!”
温娴不局限于讲述什么经历,她不想细致入微的回忆一遍,她将这几个月来压抑憋闷在心里的统统倾泻出来,不在乎母亲能不能听懂,她只想自己过瘾。
这压抑感如同不消化的食物,堵的她直犯恶心。
“其实我没活够,妈,我还没活够……”她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没活够……我还没玩儿上电脑呢……我还想回国看看……我还要挣钱在柏林买套大房子,我要买车,早都计划好了投资谁家股票,我还没活够呢……我还等着成为微软苹果阿里巴巴的大股东呢……”
“我这么多金手指,我都没敢开呜呜呜呜呜呜呜……我怎么就这么没用……”
“我太没用了……我就是来拖后腿的……都是我的错。”
母亲不顾忌什么形象,陪她坐在地上,她在哭诉,母亲在揪草。
她不打扰温娴,虽然大部分的话都听不清。
微风拂过,塞纳河中水面微澜,这是巴黎,深深的河水只飘了一层薄薄的浮冰。
风吹开云层,聚了几日的云彩慢慢散开,阳关暖融融的,草地上洒满金黄。
晴天了。
☆、恢复期
经过半个多月的调整,温娴的心理和生理状况都开始好转,她正在努力寻找最初的心态,好让自己不至于背负过多压力。她对许多事都变回了正常的态度,对战后的巴黎吐吐槽,心平气和地看看报。
但她还不能端正心态面对所有事,比如甲方。要不是赶上这大过年的,温娴真想把他们挨个都挂埃菲尔铁塔上去,既然此操作不可行,她也就只能在自家挂挂灯笼过瘾。
一入二月份,虽然距春节还有两周时间,但温娴的心早就飘了,巴黎市向来不会因为中国年的到来而喜气洋洋,但二十余年的习惯使生物钟在这十几天自动发生调整,比如越来越馋,早上起的越来越晚,温娴的灵魂已经给自己放了春节假期,二月十号屁颠屁颠跑去称个体重,她从刚回法国时的八十来斤直接破百。
温娴理智的分析过,应该是自己穿的太多压称吧。
战争的阴影没有完全消散,但战局接连传来好消息。温娴在除夕夜提前做完工作,下班回家,天还没完全黑下来,她将邮箱里塞的什么缴费单,广告,报纸等等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东西掏出来,扔在沙发上。一封沉甸甸的信件显得很惹眼,很有份量,温娴特好奇,这是哪个公司的广告,做的这么沉……哦,不是广告。
好像是,美国那边发来的,这个陌生的字体明显不属于父亲。温娴心里有个想法,她几乎可以肯定这封信是谁发来的,她不敢打开信封,害怕会出现噩梦中发生的事。
她的手止不住颤抖,为了捏紧信纸和明信片,只能任由轻薄的信封飘在地上,温娴带着激动与惧怕,先看了落款,是一位航空队的长官,美国陆军中校。她深呼吸几次,粗略地扫过那几行英文,看到几个词。
嗯?
“……经多日治疗,已恢复常态……身体健康……不日可归队作战……”
除夕夜,窗外没有烟花,温娴心里已经是五彩绚烂地炸开了。她献宝似的跑去厨房,站在母亲身后,用极平淡的语气说道:“阿甯那边有消息了哦。”
“嗯,说了什么吗?”
正在和馅儿的母亲完全没反应过来,她用筷子不断在盆里搅和着,说道:“你那是什么表情啊?”
“我说,阿甯那边有消息了。”
她的动作在刹那间停顿住,母亲无意识地扔掉筷子,在厨房中走了好几圈,期间温娴几次要说话都被她强行打断。母亲需要时间做个心理准备,但温娴觉得这样更加让她提心吊胆,便强硬的说道:“他还活着!一切都好,虽然受了伤,但一切都好。”
“是吗?真的?别吓我……”
“他好到可以继续作战,不信你自己看去。”
温娴强行将母亲推到客厅平复心情,自己接手厨房的活计,饺子馅有点淡,啧,加盐。
没过多久,母亲重新容光焕发地出现在厨房,温娴说道:“我今晚吃了饭就回公寓。”
“为什么?在家住一宿不行?”
“明早八点十五有小组会议,而从这里到公司要两个小时,我可不想早上五点起床。对了,我爸,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八月份。”母亲显得额外高兴,一边回答,一边哼起温娴从没听过的曲调,歌声平淡,和今年的除夕夜一样。
她很想一直处于这种啥事儿都不愁的状态下,但过不了两天,她仍旧对一切报以担心,温娴担心在柏林的路德维希和海德尔,担心尼克劳斯,至于艾德里克,她几乎担心不动了,他到底还活着吗?为什么没有一点消息?哪怕一个字。
即使为他哀悼,也比现在终日提心吊胆要好。温娴一直秉承着一个观念,爱情并非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东西,甚至一辈子不曾拥有也不是憾事,她从没有渴望过爱情,曾经想过嫁给实验室。现在是有所不同,至少她开始有挂念的人,虽然温娴暂时还没有找到这种情感与深厚友谊有什么不同,因为她总觉得这与当年她对索菲亚的思念很相似,像是一种对保护者的欲求,温娴希望与艾德里克完全了解彼此,知道对方的弱点,相互支撑、扶持。未来的路太长,她只想和他共同走下去。
温娴觉得自己能把高深复杂的爱情理解到这个程度,已经很牛逼了,准备喝口这家咖啡厅的新品咖啡奖励一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