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娴对这些一无所知,她只觉度日如年,绝大部分都是被工作逼得,现在马蒂斯回归,总算能有个熟人陪她吃个饭,说说话。
“你不是桥梁工程师吗?怎么也跑水利那边掺和去了?”
“我在奥尔良的时候,边看边学了些。反正都和江河打交道,多懂一点不是坏事。”马蒂斯用勺子切割甜点,他看上去没什么胃口:“多洛塔是不会再来巴黎了吗?”
“她没有这么说,但她的工作很难,短时间内是不会来的。你也知道这种职业对女性多么苛刻,我甚至担心她能不能坚持下去。”
“不是所有建筑系的学生都能成为建筑师。你不会赞同我的看法的……”马蒂斯笑道:“其实我不太支持女人做这种职业,我比较……喜欢传统些。”
“我懂,回归家庭嘛。第三帝国也是这样宣传的。鼓励女人回到家庭里,为国家生出血统纯正的健康婴儿。”温娴并不恼怒,她讲述着事实:“如果一定要工作,那就做个小学教师最好,教教绘画,识字,做衣服。”
“家庭主妇不好吗?那很轻松,我是说……总比在外打拼要好得多,而且战争时期男人还要服兵役,煮饭总比上战场容易。”
“女人不上战场?”
“战争让女人走开。”
“不。”温娴语气强硬起来:“战争从没有让女人走开。女人们现在正扛着枪与德国人作战,你只是看不到。”
笑话,索菲亚是白白战死的吗?
马蒂斯还想继续提出自己的观点,就被餐馆中的骚动引去注意,他们的视线全部投向窗外,温娴也跟着伸头观看。街边车笛频繁鸣叫,像是产生了拥堵,一大团乌漆漆的人群从一边转移到另一边,绚丽动人的霓虹灯似乎在刻意为他们打光,在傍晚时分,温娴还是看得到人群的动作,和被围在中间那女人的惊叫。
司空见惯的场面,只不过有人及时报警,官方可不想在这条大街上被人拍到如此行径,人群不甘地散去,女人已经精神崩溃,她坐在地上大声哭喊,到她嗓子嘶哑的那一刻,人们才惊觉女人到底在叫喊什么。
“这战争到底有没有结束呀――!”
温娴坐回到沙发座,对马蒂斯说道:“瞧,战争从来没有让女人走开。”
“好吧。”马蒂斯露出妥协的笑容:“但我依然坚持对女性职业的看法,我不想让我未来的妻子做那么累的工作。”
“相信我,在短时间内有点困难。因为战争消耗了太多男性劳动力,女人再不出来工作,就要揭不开锅了。”
“那我们等着瞧吧,法国没有你说的那么糟糕。”他这句话说完,立刻拍着脑门绝望道:“我忽然想起来,这个月底就要去荒郊野岭大农村了!”
“去工地?”温娴幸灾乐祸地说道:“好好架桥去吧,小伙子,谁让你是年轻的工程师呢。”
“估计等机场批下来,你也得过去守着。咱们俩同病相怜,谁也别嘲讽谁。”
“我知道,但就是想先嘲笑你一次过把瘾。”
温娴吃掉最后一口,准备拿包回公寓睡四五个小时,这样半夜才有精神改图。马蒂斯最近难得清闲,他不想在七八点钟就早早回家,电视节目对他而言毫无吸引力,也不喜欢听广播,马蒂斯就如同一个生在错误年代的人,对当下流行的东西都不感兴趣。这家餐馆距离公寓有两站路,温娴赶着时间回去,她开始想念读书时的日子,起码那个时候没有这么大的压力。偶尔会萌生辞职的念头,但一想到日后的目标,她还是继续坚持下去。忙碌的日子会让时间变得飞快,天气渐暖,工程开始施工,温娴特意选在午后去公司送审批文件,这样一来就能偷个一下午的清闲自在,她现在很舒心,最好别出什么幺蛾子。
“联邦政府机关对面准备新建体育中心,明早七点小组会议。”
温娴颤着声音问同事:“所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你也要来啊。”
她现在特别想组织起罢工大游【】行,一起控诉这个步步紧逼的世界……
温娴带着奔丧一样的心情放下文件,对着自己办公桌上那片狼藉,根本提不起精神整理。她用余光发觉桌前有什么人在晃悠,那人冷不丁一句话说道:“娴?”
“丹尼斯?有什么事?”温娴随口说了两句话,忽然想起来一个问题:“你怎么找到我办公室的?”
“我问了几个人。”
“看来你在巴黎的生活很悠闲。”她放下手中摆弄半天的笔筒,问道:“你有什么事?”
“今天天气很好,不想出来走走吗?”
“我不……”
“有件事情想和你聊聊。”
温娴见他脸上笑容有些僵硬,手指不安的拍击着置于胸前的帽檐,如果有什么事能让丹尼斯开始显露情绪,那会是怎样严重的事?
“走吧。”温娴离开办公室,和迎面的几个同事简单问候示意,丹尼斯在她身后一言不发,二人一直走到街角尽头拐个弯,钻进一家隐藏在公寓楼中的咖啡馆,他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来找你时,听到了一些流言蜚语。”
“哦?”也许温娴的这个语气词还不够惊讶,于是丹尼斯进一步揭示道:“是关于你的一些传闻。作为一名军官,我不该在你面前传这样难听的闲话,但我想那些传言会对你的处境不利。”
“是说关于我国籍的问题吗?”温娴猜测道。
“我真的不该在你面前说这些,这简直太有损风度了!”丹尼斯和自己所受的教育和教养做着斗争,整张脸憋的通红,最终豁出去一般地说:“他们不止在议论你的国籍,还在议论你的私人事情。他们说……天啊,我要怎么说的出口!”
“我身上有什么热点吗?他们和我又不熟。”
“我不清楚他们是从哪听来的闲言,说是你借着国籍优势,在战争期间对德国军官……投……我说不出那个词,那根本是在侮辱你。”
“投……?投其所好?投怀送抱?”温娴喝了一口黑咖啡,表示心态暂时稳定:“还有别的吗?”
“这难道还不够损毁你的名誉吗?”
“我当然不喜欢听别人这么评价我,只不过一家公司这么多人聚在一起,难免背后相互议论,生出流言,被这样对待的不止我一个。”
“可这样说你是毫无根据的,是诽谤,不对吗?”
“当然。”
“那你……”丹尼斯的窘迫之情来的突然,只刹那之间,他又回到常态:“你从没和我聊过未来的打算,如果战争结束,你还会回中国吗?”
“机率很小。战争结束后不会立刻拥有平静,现在刚刚三月末,到时候再考虑吧。”
“不知道未来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倒是希望明天就能传来胜利的消息。”丹尼斯这句话问的平平淡淡,漫不经心,好似随意拾来的话题:“如果我想邀请你去我的家乡游玩,怎么样?”
“我会非常愿意。”温娴笑道:“只能等我不忙的时候。”
丹尼斯郑重地点了两下头,带着他毛燥的短发一翘一翘的,他用带着黑棕色结痂的手指用力搓着泛青的下巴,煞有介事地说道:“应该带你去乡下和田园,伦敦不行,城市里肯定不行,那都被炸毁了,我们来不及修建新城。我父母会很乐于见到你,尤其是我父亲。”
“伦敦会慢慢修复,欧洲是这样,世界也是这样。一切都会变好。”温娴想,他们都在说等战争结束,光是清理废墟就要二十年,但实际上,二十年后,欧洲正逐步走向联合。她想到这又开始走神,等欧盟成立那年自己都七十三了!
真可怕!
温娴注意力转回丹尼斯身上,她关注的不是他春风般暖融融的笑意,也不是举手投足间自然的绅士风度,她关注的是自己绝对活不到英国脱欧的那一天……
“你计划定居在巴黎吗?”
“不一定,还是要看形势的。而且,我还要等一个人,他能不能活着回来是我决定在哪里生活的一个重要因素,如果他回来,我会返回柏林……前提是他能喘着气儿回来。”
“他?”丹尼斯敏感的在众多单词中抓住了一个字。
“呃,我有没有和你提过……”温娴老脸一红,干咳两声掩饰尴尬:“叫艾德里克……”
“舒尔兹?”丹尼斯蹙起眉头,脸色一下子垮了,他完全失去对表情的控制,眼神瞥向斜下方,其中是溢出眼眶的失落,温娴只顾着惊讶,全然没看到他满脸丧气和眼底飞过的一抹妒意。
“你知道他?”
“我知道他的父亲,乔纳斯.冯.舒尔兹将军,所以自然知道他。”丹尼斯继续说道:“舒尔兹少将受了刺杀事件的牵连,否则他现在该晋升了。”
“他没有被免职调查吗?据说隆美尔是因为那件事都……被迫自杀的?”
“你知晓的很多。”丹尼斯垂着头,只动用双眼审视着她,那曾经柔和的眼神中多了狐疑,他的情报嗅觉正式上线,令人不寒而栗。
“我是听说。”温娴伪装的天衣无缝,从二十一世纪听电视里说,那也是听说。她避开丹尼斯探寻的目光,还是有点心虚地伸手去拿放在小桌中间的蝴蝶酥。指尖才点到撒在甜品上的砂糖,丹尼斯突然抓紧了温娴的手,她全无防备,吓得不清。
“干什么!”
“你为什么要等他?”
☆、二战OL通关
丹尼斯这句突如其来的发问令温娴茫然失措,他的语气和态度发生巨大转变,他将本身珍视的绅士风度抛在脑后,甚至连基本的礼貌都忘记了。温娴被他紧握着手,十分不爽:“你先放开我……最起码轻点……饼干要碎了……我的手也他妈要碎了!”
她恼怒的大骂一句,引起周围人的关注,丹尼斯的手抖动着,骨节发白,他闭上双眼挣扎数秒后,松了手。温娴手腕上数道白印子慢慢充血,她想拎包就跑但是没有,反而压低声音质问道:“你出了什么毛病?PTSD?”
“不……我……”丹尼斯粗喘几口气,额头上的汗水闪闪发亮:“我不明白,所以他们说的没错,至少有一半是对的……你为什么要等他?”
“我们认识很久了。”温娴撇开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怎么会这么大反应?”
“我真的不懂,你受过他威胁吗?那个舒尔兹,战争要结束了,你不必再受他的控制,你不必再惧怕他!你知道吗?”
“我说我们认识很早的含义是……很早,我们的父辈是朋友,你能理解吗?他支撑着我走过许多艰难时光。”
“你在说什么?”丹尼斯轻轻摇头,他并不相信这几个单词出自温娴之口。
“他在我最饥寒时送给我食物,在我独身一人时,让我觉得还有人在无条件地关心我,他在关注我,那是一种……我说不上那是怎样的感觉……”
“所以你在回报他吗?为了这区区的施舍?你不是这样的女人,搭上未来的幸福去回报……你不会这么做的……”丹尼斯萎靡一阵,音调陡然升高:“你爱上他了!对不对?你真的爱上他了!”
温娴默然,心说你这个问题太直击灵魂。
“他不值得,他是个战犯!”
“我无法用价值衡量,可能是他总在我面前乱晃,刷满存在感,直到我再也不能无视这个人。”
“这一点我同样能做到,无数优秀的男士都能做到!为什么偏偏他与众不同?”他急于将所有话一次性说出来,逻辑跳跃性体现在他说的每一句话上:“你要等他……他已经死了,你还要等吗!”
“你在胡说什么?”温娴觉得丹尼斯的思维开始发生混乱,她抬头看了一眼钟表,说道:“我不能把整个下午的时间浪费在咖啡馆里。我原谅,我要回去工作。”
“你最好安静坐下,听我把话讲完!”
“你最好冷静些,这样过后或许我们还有机会解决这个争议。”
“你把这个叫做争议?你要让我心碎了,娴,我为你来到巴黎。”
温娴没搭理他,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丹尼斯身为英国军官不会敢在巴黎与她纠缠不清。她将此使全部归结于丹尼斯身上可能存在的战争创伤,温娴路过他身边时第二次被拉住,她从未听过丹尼斯如此脆弱又如此粗砺的声线:“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猜,我是真的爱上他了。”
“可我……我可以明天再来找你吗?”
“明天我很忙。”
“后天呢?”
“我需要工作。”
“周六?”
温娴叹了口气,说道:“好吧,如果方便,给自己找个心理医生。”
“谢谢。”丹尼斯用力咳嗽几声,声音又变得明朗圆润。
工作期间的温娴高速全效运转,忙起来她连艾德里克这个人都顾不上担心,因而与丹尼斯的那段对话并未影响她的工作效率。周六上午,丹尼斯在公司门口等着她,温娴绝不会将他领到自己公寓去,二人随意走着,丹尼斯说了第一句话,温娴一听就知道这几天算是白让他冷静了。
“他配不上你这样的冒险和等待。”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关注,还这么纠结。”温娴脑袋一热,说话很不客气:“原谅我的冒犯,但你不能这样批判我的选择,你为什么执意……”
“因为我也陷入了爱情。娴。”丹尼斯郑重其事地站在她对面,背后便是街边长椅,他轻轻微笑,脸上的梨窝让他备显和善:“我爱上你了。”
温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你的魅力令我着迷,一想到你对自己的魅力一无所知,我就更加着迷了。”
“所以你还是没有请个心理医生……”
“请听我说,我不愿让勇气浪费在你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