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娴老实地闭嘴,她表示今天我啥也不干了,就听你诉说勇气。
“我一定要让你知道,直到现在,我仍然爱着你,即使到未来,我的爱也绝不会消散。”
“我有幸认识几位坚韧且智慧的女性,你也是其中一个,这不是我爱你的唯一理由。我们当年共同陷入困境,共同身处战争,即使被误解被孤立,浑身带着伤痛,你却依旧乐观,那不是不谙世事女性的傻气天真,你有着让人安心的魔力。”
温娴想不合时宜的说一句:小伙子,你爱的不是我,是我领先七十年的历史常识储备啊!
别人担忧整个世界何去何从,她不用和他们一起杞人忧天,温娴可以正大光明自私的开点金手指,先保证家人和自己的生命安全。
“我说那个舒尔兹不配,但他的确是个幸运的家伙,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家伙。”
“很抱歉我对你的隐瞒,处于嫉妒和爱的隐瞒。”
“艾德里克.舒尔兹还活着。”
温娴还在思考以怎样的方式发出手里这张捏了二十多年的好人卡,一时未反应过来丹尼斯这句话的意义。时间仿佛专为她凝固了,温娴反复在大脑中分析这几个字:艾德里克.舒尔兹还活着。
他还活着?活着?活?
“你怎么知道的?你是怎么会知道的?”温娴恨不得扶他坐到长椅上,给他端茶递水:“你见到他了吗?”
“你难道不知道,他即使还活着,也要被判刑吗?”
“我知道,在担心这个之前,我要知道他怎么样,他在哪个地方?”
“这个……”丹尼斯偏过头,没有让温娴看到他眼中的躲闪:“我不知道,我也不能说。”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好吗?”
“最近一次?我很久没见到他了,我只能说他还活着,至少他在诺曼底的战场上活了下来。”
“对我来说足够了,对他的家人也足够了……”
“你满足的表情是我今天唯一感到欣慰的理由。”
距德国战败还有短短一个月时间,温娴第一次觉得这三十天如此漫长,她走过最艰难的六年,现在只剩短短三十天,之后将开启新的纪元,战争的阴霾会慢慢散去,阳光即将升起。
“一切都只是因为你认识他比较早吗?真希望你的父亲是派到英国的留学生,这样你永远不会认识舒尔兹。”
“那样我永远不会到法国。”
丹尼斯愣住了,随即苦涩地笑道:“若是会发展到那种地步,我宁愿刚才的愿望不会实现。”
他还会在法国停留一阵,然后才会离开,但温娴是没时间和他频繁见面说话了。她参与设计的机场,却派了另一位建筑师接手,他们说温娴作为女性,不适合去城市边缘的工地,那里条件不好,她不会适应的。于是温娴被改组到体育中心的工程小组,地点就在联邦机关大楼斜对面,有草坪有餐馆,就是没有她熟悉的同事。
体育中心主楼正式动工打地基的那一天,希特勒在地下室饮弹自杀,苏军占领国会大楼,第二天,她在报纸上列出的被捕名单中看到了温格纳上校的名字,一周后,五月八日,德国无条件宣布投降,正式签署投降书。
随后,捷克解放,南斯拉夫解放,挪威解放,满世界传来的都是关于国家光复的消息,全欧洲都在歌唱庆祝着,只有温家不动声色,还有中国没有解放。
所有人都无心工作,整个集团干脆放了公休假,温娴拿上几件衣物回家,顺手取回信箱中的几封信,扔掉广告传单,也没剩多少,有几封一看就是写给母亲的,温娴打算等她从浴室里出来再交给她。
最显眼的那封是父亲寄来的,自他去美国后,这是温娴第一次收到他亲笔的信件,以往都是简单电报。
信开头就是高能。
“亲爱的辛,
亲爱的辛,我的心。在美国的最后两个月,我终于有大把的时间来给你写信,不知你最近过的可好,那姐弟两个过的可好?这几年岁月艰苦,亏得你全力尽心照料,而今欧洲战争结束,日本人也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阿甯和鹤军都不肯给我来信,想也是不愿给我来信,鹤军我不担心,她在巴黎的工作稳定,只是要你费心多照顾她的情绪,艾德在战场上生死难料,一旦有了我们都不想要的结果,让她切莫想不开。我更担心阿甯,他在战场上表现如何?你从未提到过,麻烦此次回信告诉我,阿甯有没有受伤,他还是不是活着?
我无时不刻不在自豪,能娶到你是我多少生世轮回修得的福气……”
温娴就看到这里,她不打算继续读下去,被父母的狗粮噎死太过憋屈,她那现在还未出生的生身父母在二十一世纪给她塞了不少狗粮,那对相伴二十余年的夫妻可没有温家父母这么和谐,他们时常吵架,父亲性格踏实稳重,母亲开朗爱玩闹,温娴儿时还会害怕他们的争吵,后来完全不在乎,反正吵完了还会给对方剥生栗子吃……
“妈――我爸的信――”温娴这一嗓子把打算进厨房做饭的母亲给招呼出来,看着母亲的笑脸,她特意多问一句:“晚上吃啥?”
“这么好的日子……包饺子吧!”
温娴不满足,谈妥了糖醋鱼、糯米丸子、烧螃蟹,才去收拾剩下的信件。排除明信片和优惠单,还有政府宣传单,只留有一封来自柏林的信,温娴想,也许是路德维希的问候,或者尼克劳斯?他们有艾德其他的消息吧?
她有点失望,这不属于他们两个人,寄信人是红十字会儿童福利机构的。
什么鬼?
☆、战争遗孤
这属于官方信件。
“尊敬的温女士,
很抱歉通知您这个不幸的消息,您的朋友路德维希.弗里德里希,陆军医院外科医生,于五月五日在中央大道被流弹击中,当场身亡,遗体已在柏林国家公墓下葬。相关费用由红十字会垫付。
因其亲属下落不明,现根据遗愿,其膝下一子海德尔.弗里德里希监护权暂归您所有,请您收信后立刻返回柏林,地址及电话号码在名片上,到达后与我机构联系。
德国红十字会”
窒息感紧紧裹着她,每一个字都仿佛抽走房间内的空气,温娴不能相信上面写的任何一句话,她泪眼迷糊,为了看清信纸,便将眼泪胡乱抹在手背上,反复检查信件格式和邮票,检查那个地址,直到确认无误。似乎一只巨大的铁钳死死扼住咽喉和鼻腔,厨房中放下菜板的声音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她听了六年的防空警报,温娴在此刻失去辨认虚实真假的能力,那刺耳的警报声近在耳边和炮弹落下后引发的震颤就在脚下,温娴感到一阵眩晕,匆忙用手去扶住桌角,信纸飘落在地上,被她踩在脚下。
“鹤军!洗手过来包饺子!鹤军?鹤军啊……”
母亲声音由远及近,从温娴幻想乡中的一片战火声中传来,驱散滚滚硝烟。忽然整个胸腔和腹腔产生一股剧痛,强烈的烧灼感和压迫感逼得她她猛地弯下腰,护住腹部,这没有带给她丝毫缓解,温娴几乎跪在地上,疼到抽搐。母亲趁此时看完了信件全部内容,她同样一阵沉默。
“我要回柏林……明天就要走……明早……我去个打电话……我,我记不得电话在哪儿……”
“先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我很好……”温娴右手握成拳头,用力按住胃部,咬牙道:“五月五日……五月……可现在都已经六月十七日了!妈的!”
“也不知道海德尔那孩子……”
“对,海德尔。”温娴慌张地从地上站起来,拿上钱包和购物袋准备出门:“我要赶在店铺关门前把蛋糕和糖果给他买到,我离开时答应过的。”
母亲替她去订好车票,温娴的晚餐没有吃好,一夜无眠,第二日清晨赶去巴黎市火车站,在熙熙攘攘迎接亲人回家的人群中,登上前往柏林的列车。她记不起这是第几次跨过奔波,但没有一次她是带着如此复杂的心境离开,温娴紧张的全程喝水,思考着到底该以何种姿态面对海德尔。她想,自己也许没有胆量去看望路德维希了。
路德从来都为自己感到自豪,作为陆军医院中唯一的女医生,作为海军上尉的妻子,她就是第三帝国时期所有女性的榜样。即使战争结束,她也依旧是这个时代独立优秀的女性,她的宿命不该是孤独地躺在国家公墓里。
柏林稀稀疏疏的下了两场小雨,阳光很快洒下来,路上的积水中带着刺眼反光。这里是美占区,红十字会的儿童机构也暂时在此设立,来之前温娴已经给对方打过电话,一位姓海因里希的女士正在等她。此时是柏林时间下午两点十五分,美军的坦克在她面前缓缓开过,空气湿漉漉的,水汽尚未散去,她有一瞬间庆幸红十字会没有在苏占区内,有关苏军暴行的传言不止嘴上说说,战后,柏林的女人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海因里希女士为美籍德裔,早年随犹太母亲一同逃亡海外,她可以流畅的和温娴进行英文交流:“海德尔才睡醒,要我帮你叫他起床吗?”
“麻烦您。”
“没有关系。”她穿着柔软的平底鞋,悄无声息地走入那个睡着六名孩子的房间,片刻后,温娴也悄悄推门而入。海德尔睡意朦胧,他背对门口坐在床上,海因里希将棕发拢到耳后,顺手指指温娴的方向。
男孩儿惊喜地回头,几乎尖叫出声,他注意到还有其他小伙伴没睡醒,马上充满歉意地捂紧嘴巴,小手掩盖不住张成圆形的口腔,海德尔跳下床一路小跑,冲到温娴面前,用一双手臂环住她的双腿,他从门口一路蹦跳到走廊,丝毫没有抑郁和颓废的迹象,甚至看不出他眼中的悲伤。温娴将精心包装的甜点礼盒放在走廊的木制长椅上,海德尔简直开心到飞起,她悄悄用英文对海因里希说道:“他知道事实吗?”
“我们不敢告诉他。孩子是瑞塔女士送来的,她是弗里德里希家的儿童保姆。”
“海德尔不会问吗?关于他妈妈去哪了?”
“护士告诉他,弗里德里希夫人去了很远的地方给病人治伤,要很久才能回来。”海因里希女士说道:“上个月他问过我,母亲去的地方有多远,有娴阿姨去的地方远吗。这样我们才注意到,他也许有其他亲人,鉴于弗里德里希夫人身份特殊,我们用了很大功夫才调出她的档案,希望这对于海德尔并不算晚。”
“如果我要带走他,还要什么手续吗?”
“在我们这里和柏林市政府做个登记就好,要是住址变动的话,也希望您能来更改最新的联系方式。明天上午我陪您一起完成这些登记。”
“非常感谢,这对我有很大帮助。”温娴走到海德尔身边,尽力用哄孩子的语气说道:“我们离开这里,跟我走好不好?”
“好!去吃冰淇淋好不好?”
“你吃太多甜食了,小心晚饭吃不下。二选一吧,冰淇淋还是蛋糕!”
“嗯……让我想想……”
海德尔的选择困难症只发作到看到冰淇淋车的那一刻,他坚定的抛弃了思念已久的蛋糕和奶糖,拎着温娴的袖子说道:“要那个!给我买那个吃!”
刚睡醒的男孩儿有着能毁天灭地的活力,这两个月在红十字会里憋的不轻,他双手捧着冰淇淋蹭蹭往前窜,完全不顾忌其他行人和车辆,他走在街上只有自行车躲他的份儿,海德尔绝不会向机动车低头。
他不怕,温娴怕,行人和自行车还能躲着点,那军卡和坦克可看不见那么点儿小孩,温娴干脆将他抱在怀里,融化的冰激凌浸透蛋卷,流到他的手臂上,海德尔举高冰激凌,伸长舌头试图够到手肘。温娴一手抽出手帕,给他擦干净了。
她订的酒店对面就是公园,海德尔牟足了劲往里冲,柏林清理的速度很快,公园恢复到大体正常,只是还有几处只挖了坑,还没来得及栽树,驻德美军在这附近来来往往,接下来的几十年里,美国人都将在此博弈政治游戏。
在天黑之前,温娴带他去买了几件成衣,在酒店吃了晚餐,洗澡后海德尔睡得很快,他继承了路德维希的性格,无忧无虑,顺其自然。
温娴根本静不下心休息,她打算先把海德尔带回巴黎,直到尼克劳斯或阿登有消息为止。她对尼克的存活只报微小希望,他闷声闷气的,行动力可是极强。
海德尔在舒适的大床上睡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半,照顾孩子温娴还是不太顺手,好在路德维希将他带的很独立,穿衣吃饭基本不用她操心,海德尔在这方面一直很懂事,温娴领他去居民登记处办手续时,他也在很礼貌的和海因里希女士问好。
“我去签字填表就可以了,是吧?”
“对,现在人不算多,等到十点多的时候就要排队了。”
温娴很快写完信息拿去办公室盖章,在她前面有七八个人在等候,逃出柏林的居民陆续回家,那个穿着美式制服的男人正在回答问题盖公章。轮到温娴时,她立刻就认出这个人的脸。
“艹!瓦【】尔特?”
“你……”男人的手僵硬的悬在半空中,他尴尬地舔着下唇,眼神往温娴身后瞟了瞟,低声道:“把文件给我。”
他在上面盖好两个公章,把文件交还给温娴,她只想拿了文件快走,不料瓦【】尔特拉紧那几张纸不松手,他犹豫数秒,说道:“温格纳家的男孩,葬在荣军公墓。”
“我知道了。”
“不要告诉温格纳夫人,我在这里。”
温娴略带讥讽的一乐,回应道:“我不知道您还在乎这个呢。”
很不愉快的一上午,温娴与海因里希女士告别后返回酒店,海德尔自顾自玩着刚买回来的坦克模型,她独自捧着一本酒店餐单坐在床上发呆。温娴一直心神不宁,她还没准备好去为埃尔温墓前放上一束花,她绝不敢承认是自己软弱不忍,便找了个好借口:荣军公墓靠近苏占区,那太危险了。
海德尔比她想象的更坚强,准确的说,是比她更坚强。温娴在柏林停留两天后带他回到巴黎,海德尔放在家中由母亲照料,温娴每隔两三天就会回家陪他,她不知道这种欺骗要到什么时候,温娴知道未来发生的一切大事,唯独不知道海德尔的父亲是不是还活着。
就这样规律地生活忙碌着,直到八月,美国先后在广岛、长崎投下□□,八月十四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于是战争结束了,彻彻底底结束了。
两周后,父亲从美国回家。
温娴不知道他要回家,她正在家里陪海德尔胡写乱画,听到开门的声音还愣了一下,家里从不会有人拜访啊……
“爸!?”
“咋?你不知道我要回来?你妈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