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看看约格尔。”
温娴怔住了,上次提起这个名字还是告知艾德,约格尔与路德的死讯。那时他以极度冷静的姿态接受这一事实,他冷漠的像是第一次听见约格尔和路德维希的名字,冷漠的让温娴害怕。
“最近的局势不安全,荣军公墓那边发生过毁墓的事情,而且东柏林政府不想看见公墓中有活人出现。”温娴坐在床边,她看见艾德里克在一次电闪雷鸣后抓紧被子,她想是不是去给他拿一副耳塞?
暴雨将至,她确保所有窗户全部关严,但雷声透过钢筋水泥在室内炸裂,这不是几层玻璃可以阻挡。艾德里克张大双眼,他深深惧怕眨眼时的瞬间黑暗,他怕睁开双眼后依旧是一个战乱的世界。夏日的雷鸣在不屈不饶地进攻他的心里防线,温娴看不下去他的挣扎,握住他的手背试图安抚:“没关系,这只是雷……”
艾德里克扔下被子一头扎入她的怀中,温娴感到他的确在不停的发抖,不一会儿,睡衣全部被他的汗泪浸湿,他整晚都在不停呢喃:“不要这样……没有战争了……我可以克服的,只是雷声大了一些……”
索菲亚被母亲抱回家去玩了,温娴就有充足的时间对付艾德的心理问题。他是个足够强大的人,这不意味着可以忽视他在战争中受到的创伤。幸运的是,丹麦那边的疗养院已经联系好,双方都在为尼克劳斯的回国准备相关手续。
六个月后,海德尔在车站亲自接他的父亲回国。那也是温娴在战后第一次看到尼克劳斯,他的皮肤从健康的麦色变得异常苍白,双肩向内佝偻着,仿佛一下子矮了二十厘米。身上的格子西装不知是谁穿旧的,他纤细的手腕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尼克劳斯极度消瘦,每一次咳嗽都带动骨架晃动,他似乎随时都会坍塌在温娴面前。
“走吧。”艾德里克走过去,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回家。”
尼克用力地呼吸,他发亮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温娴知道他在期待着谁,她在尼克发问之前随口扯了其他无关痛痒的问题。海德尔早已做足心理准备,但面对久违谋面的父亲,他仍一言不发,刚刚十三岁的海德尔看上去比他父亲还要高大,尼克身体极其虚弱,当晚高烧不退,黎明时温娴被不断的气喘和咳嗽声吵醒,艾德里克先她一步下床冲到客房,二人直接开车送尼克劳斯进了医院。
中午十一点左右,温娴在公司接到学校电话,海德尔没去上课,她又火急火燎的跑回家,艾德里克在医院陪护尼克,家里没有人影,要不是母亲那边打电话来说海德尔在她那里,温娴就准备报警了。
最近要安置尼克,索菲亚便由母亲照料,温娴赶去时开关门声音稍微大了些,又让自己亲妈数落一顿。
索菲亚正在午睡,温娴屏住呼吸途径卧室,轻轻敲响海德尔的房门。她在门外锲而不舍地磨叽五六分钟,海德尔才放开门锁,同意她进来。
“哟,你是怎么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一坨的?”
“啊――――”海德尔在床上打滚哼唧,时不时蹬腿耍赖:“我不舒服啊――”
“你也发烧了?”
“不!”海德尔完成一个侧滚翻跪坐在温娴面前:“我爸爸……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当时离开我和妈妈,这么多年没有任何消息,我快要忘掉他了……”
“可你知道他当时别无他选,他的离开不是抛弃。他很爱你们。”
“所以我没有怨恨他,我怕我无法面对。你知道我从来都以为,我的父母都在战争中死去,现在他就这样回来……如果哪天,我妈妈重新站在你面前,你不会害怕吗?”
“我不怕啊。”温娴说道,海德尔呵呵一笑来了句:“你不怕?那你想好怎么和我爸爸说妈妈的事情了吗?”
卧槽扎心了海德尔!
男孩儿重新趴在床上挺尸,他不能立刻做到恢复与尼克的父子关系,这需要很长时间。温娴默默坐在床边,隔了几分钟说道:“他在医院做全面体检,待会儿我要去接他回家,所以……你跟不跟我一起去?”
“躲避可不是解决之道啊,海德尔。”
“去!”海德尔扔下被子从床上蹦到地板,双脚落地发出“咣”的一声,他后脚跟被震的生疼,呲牙咧嘴地拿过外套跟着温娴出门。卧室门轻轻虚掩,索菲亚的哭闹声从另一房间传来,温娴浑身一抖,偏头对海德尔说:“瞧见没?这才是我真怕的。”
“我敢说,我当年一定比她好哄。”
“你想太多了,当年路德就差没给你跪下求你睡觉。”
温娴花费两个多小时才安抚好索菲亚,随后带海德尔去医院把那两个男人接回家。尼克劳斯换上了严重的肺病,伴有季节性哮喘,短时间内身边都要有人照顾,温娴不知道现在告诉他路德和约格尔的事情是不是合适。她和艾德都计划推迟一个月再说,结果没过一周,海德尔趁着父子谈心时间,就把全部事情告诉了尼克。艾德没来得及阻止,他紧张的陪尼克坐在花园里,温娴做好了发动轿车随时送他进医院的准备。
尼克劳斯……没什么太大反应,就像当年艾德里克得知一切时一样,也许一时间的震撼令他忘记悲伤,又许他早已预料到会到全员战死,不复相见的境地。
“哦,那我……知道了。”
这是他唯一的答复。
尼克劳斯的病无法治愈,只能稳定,值得欣慰的是,海德尔逐渐接受了他的存在。日子过起来实在很快,温娴在东柏林、瑞士和波兰的报纸上发布寻人启事,寻找艾兹曼夫人,娘家姓费奥多维那,有一位曾是苏联红军的女儿。
温娴不敢奢望这样真能找到人,但总要尝试一下。
很意外,海德尔的艺术造诣远高于学业水平,艾德里克也乐于指导他。尼克病情稳定下来,几年后在温娴和艾德的资助下,开了一家药店,正位于原陆军医院的对街,也方便随时互相走动。
生活就这样平和地持续,温娴还没有所反应,索菲亚就到了上学的年龄,海德尔则拿到了柏林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他将书面文件放在尼克面前,他忽然情绪崩溃,大哭不止。那不是伤感的流泪,也不是激动和幸福的欢乐,是完全控制不住的泪如雨下。
“路德……会开心的……如果她知道,她会很开心的……我们的儿子长大了。”
那是他第一次提出要去国家公墓看看,路德的墓碑立在柳树下,温娴站在远处注视尼克的背影,悄悄用手肘碰了碰艾德:“他没事吧?”
“我不知道。”
“你们还没有去见见约格尔。”
“是啊。”艾德里克的笑声令人揪心:“约格尔一定要骂死我了,我甚至能想象他会顶着怎样难看扭曲的脸控诉我不够朋友。”
“你能想像他人到中年的样子吗?”
“那我会忍不住想,他如果活下来会怎样。他会很失望的,这与他期望的德国大相径庭。尤其他看见那些害他父亲破产的犹太人仍旧活的这么好,他气也要气死了。”
“或许再等几年,荣军公墓会重新对民众开放,那里毕竟还长眠着为德意志解放战争捐躯的的战士。”温娴这样说只是为了眼前对他短暂的安慰,在六十至七十年代中,有三分之一,甚至更多公墓被毁。它就在高筑的柏林墙旁边,那些为德国强盛与自由奉献终身的英魂亲眼看着祖国撕裂。
“他在那里坐了一个小时。我觉得不然还是去看看?”
温娴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站了十分钟才敢开口打扰尼克:“我们要不要先回家?”
“她喜欢秋天的阳光,她会喜欢今天的天气。”尼克仰起头,看着温娴,他今天特地梳理整齐,将提前发白的发丝隐藏好,尼克劳斯请求道:“让我再陪她一会儿。”
此后,尼克每日风雨无阻,他总会去路德维希墓前,有时是静坐一个下午,有时喃喃自语,他没有消极地萎靡下去,反而愈发精神抖擞,即使生死相隔,他们也能感受彼此的爱情。而他们爱情的证明,海德尔,正准备人生第一次在柏林国家剧院登台演奏钢琴曲。在此之前他也有许多独奏经验,但在这种地方一人扛大梁还是会很紧张,随着演出日期逼近,他就连吃顿晚餐双手都会打颤。
“妈妈!海德尔的手在发抖欸!”索菲亚在餐桌上叫出了声,海德尔差点将刀叉飞出去。
“诶呀怕什么,让你去弹个钢琴,你可不要辜负你那群小迷妹对你的信心。”
“什么……妹?”尼克劳斯没听懂迷妹算是谁家亲戚。
“你的儿子如今有大批粉丝,就算他不弹钢琴往台上一杵,台下都能欢呼声破天。”
“那可是国家剧院,哪会有欢呼声啊!嫌弃声还差不多!”海德尔苦着脸说道:“后天你们最好谁都别来,我怕我一紧张就……太丢脸了我的天!”
“我已经搞了票,明天我弟弟回柏林,他也能赶上这次演出呢。”
艾德作为他的启蒙老师,承担了为海德尔放松心情的责任,以便让他发挥最高水平。所以去接阿甯回国的活计就落到温娴身上。
阿甯三年前在美国娶了一位来自大连的中国姑娘,温娴每次都没赶上见到真人,这次总算能如愿以偿。那个女孩儿不算特别漂亮,但看着舒服,举手投足温柔婉约的,之前是制衣厂女工,嫁给阿甯后做了全职主妇。
温甯比较老实,在艾德来家里前就脱下美国军装,换上了日常衬衫,其他人在准备晚餐时,父亲忽然揪住艾德里克问道:“你父亲呢?最近有消息吗?我一直没有收到他的信。”
“他还不错,美国人在对他进行保护性的监【】禁,在看管他。”
“美国人想从他那里要什么?”
“这不好说。”
父亲拉着艾德谈政治的架势,让温娴有些担心,他当年被纳粹压制的创作欲\望在这几年熊熊燃烧,父亲的高级吐槽技能正在上线,她估计父亲日后的退休生活一定特别充实。
海德尔正式登台那天,温娴由于工作原因,没有与艾德同行,她在观众持票入场时及时赶到,刚一过去就被艾德拉过去紧紧锁在臂弯中,他向对面的那位年轻女人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妻子。”
“原来是舒尔兹夫人,很高兴见到您。”
“您好。”温娴懵逼的点头,她对艾德的社交圈不太熟悉,那群文艺风爆棚的男女逼格太高,她对不上,因此温娴基本只存在于艾德的口述中,今日趁此机会,艾德里克带着她在那些音乐家或者画家堆儿里转了个边,在音乐会开场前,温娴一听到“舒尔兹夫人”这个称呼都头晕。
音乐这种东西她是听不懂的,就来听个热闹。阿甯和她的妻子安静地坐在位置上,艾德和尼克也聚精会神,海德尔的独奏准备开始,整个剧院归于寂静,他们期待着台上这个年轻人的演出。
昨晚熬夜工作,压不住的倦意涌上来,乐曲平缓流畅,她忍不住闭目稍作休息,温娴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猛地睁开酸涩的双眼,身边有人在点评海德尔的钢琴指法,身着长裙的索菲亚就坐在她身旁。
“索菲亚!”
褪下戎装的上士偏过头,食指压在双唇上,示意温娴不要说话。她感觉到整个人在下沉,惊愕中,她似乎看见更多人聚集在大剧院中,舒伦贝格母女坐在前排,她们身边是奥托与科恩,诺瓦克一家在侧对舞台的位置上,约瑟想冲她招手,被维奥利亚按住;有人轻拍她的肩膀,温娴回头,多洛塔和马蒂斯正坐在她身后;她发觉埃尔温在默默看着她,他与温格纳夫妇坐在一起;丹尼斯似乎在二楼,扶着栏杆向下探看。除此之外,许多熟悉的面孔一同出现在观众席中,医院的护士,曾经的同学和同事,旅途中擦肩而过的行人与士兵,他们挤满剧院,温娴开始恐惧,但马上安定下来。
她看见聚光灯下站着路德维希,她微笑着陪在海德尔身旁,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约格尔还穿着那一身黑色军装,他隐藏在天鹅绒的幕布之后,静静等待着演奏的终了。
“看演出不要睡觉啊。”索菲亚歪头一笑,温娴也跟着笑了。
掌声雷动令她惊醒,她难以分辨梦境与现实。尾音在海德尔指间收束,他起身鞠躬谢幕,艾德里克的声音时远时近:“开始时有些紧张了,不过从第二节开始完全进入状态……”
她深呼吸几次,不自觉的笑了,一个童稚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看演出不要睡觉啊,妈妈。”
不会啊,索菲亚,我睡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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