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你们陛下倒是很熟,可以帮你。”
“帮我?”杜璋收回目光,半信半疑:“我不常进宫,所以不认识你。你是公主吗?”
“我是……”洛河生生顿住,拐了个弯:“我是谁,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帮你见到陛下。你快过来。”
杜璋沉默了一下,见洛河笑得人畜无害,便走过去。
“到门口来。”洛河示意他走近点。
杜璋再往前走,走到门边,正不解何意,忽而臀部挨了一起飞脚。
他大惊之下,踉踉跄跄进了大殿,差点扑倒在地。回头一看,那个狡黠的女子已经闪的人影如风。
再回头,看见帝后二人惊讶地看着他。
杜璋那一刻的心情,又是窘迫,又是震惊,又是无可奈何,颇有些复杂,然而再怎么复杂,也只得敛了神情,冒死将战事禀告给怀帝。待他出来后,正要再揣摩一番圣意时,洛河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
她像尾巴一样跟在杜璋后面,不时瞄一下他的侧脸。
“你生气了?”
“……”
“方才情况紧急,所以才会临起一脚……我只用了三成力气,应该不疼吧……”
洛河不是很确定,目光缓缓往下滑,落在杜璋臀部,紧盯。
杜璋:……
咳咳。
一向以稳重铁面著称的脸,因为洛河的动作,微微有些发红。
“洛河公主以后切莫再如此戏弄臣了。”杜璋言辞恳切,顺手挡住洛河的目光,道:“殿前失仪是死罪。”
洛河这才移开目光,眨了眨眼:“你认识我?你这种假正经,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战死沙场的将臣,也会认识本公主我?你怎么看出来的?衣服,装扮,言行,还是这张脸?”她揉揉自己的脸,揉成了一朵包子。
杜璋再次沉默,片刻道:“陛下方才吩咐臣,让臣转告洛河公主,别站在外面,速速进殿。”
洛河:“……哦。”
两人尴尬对站了一会儿,或许是尴尬令人窒息,两人都像定身一般,谁也没动。等太监出来叫人时,才各自走开。
过了两日,菱妃在寝宫正在泡桃花浴,忽见洛河跑了进来,满脸绯红,抱住湿淋淋的菱妃,告诉她自己找到了一生所爱。菱妃也高兴疯了,不顾自己衣衫湿透,逼着洛河分享细节。
原来洛河觉得杜璋此人非常有意思,趁着他进宫,每每热衷于调戏他,不将他说到脸皮发烫不罢休。可叹杜璋从未见过有如此活泼热浪的美姝,每被调戏,便木着一张脸不理会,只是那脸微微发热时,他窘迫的神情更是有趣。
他越是正经,洛河就越是胡闹。
她越是胡闹,就越能拨动杜璋心中那根宠辱不惊的弦,发出泠灵之音。
洛河情窦初开。
与杜璋定情。
两个少女又笑又闹,当时的快乐是真快乐,欢笑也是真欢笑。
菱妃为洛河找到真心之人而高兴,当晚怀帝摆驾明华殿后,她趴在怀帝胸口,迫不及待分享了这个快乐的消息。
寝殿内即便不点烛火,也会在床尾挂两颗小小的夜明珠。珠光淡淡的,落在怀帝的脸上,竟有几分阴影。可是菱妃也没细看。她如果足够机警,也许能从怀帝突然僵硬的身体,紧抿的唇,以及阴沉的脸色里发现什么。
可她没有,所以她再度失宠,从越上枝头的凤凰,变成地上的小雀鸟。宫里人最为势力,一旦落了势,就是地上的泥,谁都要来踩一脚。她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呆呆傻傻的,不知道怀帝为什么突然就讨厌她了。
直到她在明华殿的书房里,看到一张雪白的纸,怀帝练字所用,上面写满了“符莺”。
“符莺。”
“愿你如同莺鸟一般,自由飞翔在天地间,无忧无虑,无拘无束。”
“愿你一生得一心人,相伴到终老,无怨无憎,无悔当初。”
那字似写了许久,墨迹却依然很深,想是写字之人的执念之深。
菱妃才微微有些察觉。
但她已做不了什么了。
后来,怀帝赐婚杜璋,将和亲公主符莺嫁与杜璋,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十里长街的嫁妆,封官加爵,光耀门楣,一时之间传为佳话。
公主与将军恩爱缠绵,从未红脸。公主从未拿身份,卸下手上的玉镯,洗手做羹汤,对窗理账簿,打理一大家子的事务。因她温和可亲,又不拘俗礼,聪明烂漫,深得满府喜爱。不多久,便为杜璋产下麟儿,一家人喜善和乐,极为幸福。
再后来,常氏女入宫,容貌艳美,腰肢柔软,深得怀帝宠爱,一路高升,直至升为贵妃。
常贵妃提议,杜将军多年来才有一子,子嗣单薄,应再赐一美人,以示隆恩浩荡。她的姐姐常丽莘便是最好的人选。
怀帝允。
*
“洛河公主一定无法容忍。”
菱妃点了点头:“他们夫妻二人的嫌隙,就是从这里开始的。陛下是为了惩罚洛河。他想让她承认自己大错特错,她自以为选择杜璋,就是选择真爱,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在世俗面前,无人能抵抗这命道。圣旨一下,洛河气得大病一场。她生活美满,从未受此大辱,又与杜璋恩爱,怎么也无法接受与另一个女子共享杜璋。但她已付出太多,失却了早些年快刀斩乱麻的胆量,又舍不得孩儿,在杜璋的努力下,两人勉强和好。真正刺激洛河的,是常夫人怀孕。那时洛河已怀了月芷,尚且不知常夫人也有孕。杜璋严令,不许任何人走漏消息,满府上下都瞒着洛河。”
“当洛河看到大着肚子的常夫人时,精神便有些失常,她恍惚间什么也顾不得了,找来红花药,决意打掉腹中胎儿。”
第168章 真心
“母妃, 你是说,杜璋在求得洛河公主原谅后, 依然和常氏……”夏侯乾内心震动, 皱眉道:“这杜璋,若是做不到, 何不放洛河公主走!”
“乾儿, 你没见过洛河, 不知道洛河的美。任何一个男人看到洛河,都有些魂不守舍, 想抓住她, 让她成为自己的独享。更何况, 杜璋与洛河还有那么深的感情,就更不可能放洛河走。我只是为洛河抱不平, 她信错了人。”
菱妃这些年修身养性, 只求心灵上的宁静,对于身外事看得淡了,很少有较大的情绪波动, 但是谈及洛河公主,她还是会露出当年与洛河患难与共的样子。
杜璋到底为何, 又是在何处与常氏苟且, 她一点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洛河进宫来见她时,整个人心如刀绞, 面色苍白,因为孕吐而虚弱不堪,哪里还有当年的神采。
孩子已经快要临产了,可洛河不要。洛河要打掉腹中胎儿,带她的儿子胤哥儿离开。须知洛河此人并不软弱,但凡她有可抓住的浮草,就绝不会陷入令自己痛苦的境地。菱妃也未料到这件事会对洛河造成这么大的打击。
彼时菱妃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懦弱小嫔。经历宫中凶险万分的生活,她早已蜕变为可以为夏侯乾和自己撑起一片天的人。她让洛河在宫中住下,与她同吃同住,日夜共处,想要让洛河打消这个念头。
洛河脆弱的时候,菱妃就刚强,像主心骨一样引导着洛河。
已经快要临产的孩子,打下来,洛河兴许就要没命了。菱妃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洛河这么做。
这是唯一一次,洛河听她的话。
杜璋追了过来。
他已是护国将军,可以进宫里的任何地方,却惟独不能进嫔妃的宫殿。
菱妃严厉地让人看着他,不许他踏入半步,连洛河的面也别想见着。
“想不到我洛河在大郯没有找到一个真心的男人,却找到了一个真心的朋友。也算,也算幸运。”
洛河因为腰背酸累,又吃不下东西,连床也无法下,躺在偌大的床上,瘦的可怜。
菱妃一想犹如光芒一样映照别人的洛河,在整个大郯只有自己一人可依靠的时候,心都要碎了。她让御医用最好的方法和食材帮洛河调养身体,用自己最好的首饰从其他嫔妃那儿换来上好的人参丹片,又亲自缝制婴儿所用的衣物(杜府送来的东西全被她扔了回去),准备好被褥,产婆也日夜候着,绝不会让洛河出任何事。
菱妃庇护着洛河公主,将她从绝望中拉回来,让她重燃对生活的希望。
可是好景不长,她被皇后和常贵妃告到怀帝面前,皇后斥责她藐视宫规,藐视皇后掌管后宫的权力,常贵妃则是为姐姐常氏鸣不平,又骂菱妃多事,恃宠而骄。
怀帝却只是将这件事搁着,态度冷淡,之后便不了了之。
但是菱妃也惹怒了两位娘娘,从此往后斗得你死我活,也有这件事的缘故。
菱妃知道怀帝对洛河的心思,每每怀帝摆驾明华殿,她都严阵以待,生怕怀帝做出什么不妥当的事来,惊吓到了洛河。
怀帝每次走后,洛河都会笑她:“你都是皇子的娘了,怎么对你的陛下还是这么痴心,每每他来,你都紧张激动的额头满是大汗。”
菱妃心底荡起温柔:“是呀,所以你最好快些养好身体,平安诞下孩子,这样我才能放心。”
越到临盆那一天,菱妃对洛河看护得越重。紧要关头,不能出一点差池。
然而越是小心,就越是要出事。
那日,杜璋闯入明华殿,要将洛河接回杜府,却被菱妃一顿抢白,指着鼻子骂了回去。她要杜璋想办法将常氏休去,明明以为很简单,可是杜璋却很是为难:“丽莘也是怀胎十月,她再不对,也是我孩子的娘亲,我不能做如此残忍的决定。请娘娘告诉莺儿,她永远都是杜府的主母,永远都是我杜璋心中的唯一一人,我只爱她……”
莺儿,莺儿,杜璋或许永远不知道,符莺这两个字的含义。
菱妃的脸瞬间冰冷如霜,呵斥道:“杜璋,洛河公主嫁给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这辈子只娶她一人,只爱她一人。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地位,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你承诺了却做不到。我只问你,你口口声声说爱洛河,可是常丽莘为什么会怀孕?纵使有皇恩圣旨,你不碰她,她又从何来的你的孩子!你要洛河将来如何面对常丽莘,如何面对那个孩子,你……”
她气得脑仁疼,“嘶”了一声,太阳穴突突得跳,像要爆炸。
只见杜璋身躯魁梧刚硬,被菱妃骂过之后,竟有些萎靡,末了,他咬紧腮帮,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之色,道:“是我对不起莺儿。”
菱妃还没开口,只听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虚弱的声音:“杜璋,我洛河一生坦荡自由,最后悔之事,就是在你对不起我之前,没能一剑杀了你!”
洛河一手扶着大肚子,一手扶着门,满面凄哀,满眼深痛,泪,早已汹涌而出。
“洛河!”
“莺儿!”
洛河突然痛苦起来,身体开始摇晃,就在她倒下的那一刻,杜璋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她抱在怀里。
洛河攥住杜璋的衣襟,狠狠地攥住,攥得指骨发白,额头上满是汗,苍白虚弱,幽深的瞳仁涌动着令人难过的悲哀:“杜璋——我好痛,好痛啊——”
杜璋喉间发出一声悲鸣,抱着虚弱的洛河,仿佛抱着一块透明的,易碎的玉。
可是,菱妃看到洛河身下慢慢汇聚着一滩鲜红的血。
“公主要生了!”
有人大叫,菱妃冲过去,踉踉跄跄,不知撞到了什么,她低头一看。
一只风筝掉在地上,骨枝断折,已经摔坏了。
……
“母妃,母妃!”
夏侯乾握住菱妃的手,冰凉得吓人。他担心菱妃承受不了。
菱妃汗涔涔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看到夏侯乾担心的脸色,又看了看宫殿四周,殿内的香鼎袅袅生着虚烟,甜香清幽,一片宁静祥和。十数年前的慌乱,已经远去,这里不是明华殿,洛河公主也已经不在了。
“看我,讲着讲着,自己竟沉浸进去了。”菱妃淡淡笑了一笑,稳稳心绪,继续道:“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关于洛河在明华殿的部分。洛河生女过程中万分凶险,但有险无惊,杜璋一直守在外面,后来,就将洛河和女儿接回杜府。洛河走后,我又被升为贵妃,离开了明华殿。明华殿后来一直无人居住,便荒废了。”
“从此往后,洛河在杜府的一切,我就无从得知了。不知道是杜璋保护过甚,还是洛河已经心如死灰,她再不肯透露自己的事情。自她知道我落下头疼的毛病之后,便心生愧疚,为了不让我担心,她向来只报喜不报忧。她进宫来请安,还将芷儿带进宫里。说起来,你和芷儿在很小的时候,就已见过面了呢。”
夏侯乾很是意外:“我小时候便已见过芷儿?”
“是的。你一见芷儿,就喜欢的不得了,抱在怀里逗她,谁来都不松手。芷儿要出宫了,你也要去跟着去,真真笑的人肚子痛。唔,其实你和芷儿应该有娃娃亲,只是洛河相信芷儿有一天会嫁一个西丹人,还怕你耽误了芷儿呢。谁会想到,天意难违,还是让你把芷儿拐跑了。若是洛河天上有知,定是哭笑不得吧。”
说到轻松的事,菱妃脸上浮起笑意。
夏侯乾本来对洛河公主怀有敬仰之意,听到这番话,便有些复杂:幸好洛河公主没有将芷儿跟西丹人订娃娃亲,不然他和芷儿在一起就更要多一重磨难。
“那么洛河公主叛国……”
菱妃眸光一闪,淡淡道:“叛国这件事,其实我知之甚少。洛河有一天突然找到我,说自己大限将至,恐两个孩儿受苦,求我保全。她跪下来求我,我便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然而没等我细查,便传来洛河被赐死的消息。她被杜璋送进宫,偏偏你又高烧数日,我抽不出身,等我赶去时,洛河——已经香消玉殒。我又急急派人去杜府查看,才知杜府以洛河得病为由,传染给了两个孩儿,母子三人均已暴毙。满府挂白,草草办了个丧事。又过了不久,常氏便被扶正为正妻,膝下一儿一女。我那时以为他们都去世了,病了一场,等好了以后,大局已定,什么也做不得了。后来想想,洛河那样聪明的人,必然以什么法子保住了儿女的性命。只是她自己……”
她若是向怀帝低头,怎会落到灰飞烟灭的结局。
可那样,就不是洛河了。
她自始自终,都是她自己的。这世上,唯有她一人守住了自己的诺言。
“母妃,您歇息吧。”夏侯乾见菱妃隐隐有些犯头痛的症状,又提了这么多往事,身体定然承受不住。
菱妃点点头,夏侯乾将宫女唤了进来,伺候菱妃安寝。
“乾儿,明华殿尚在,芷儿若是想看一看她母亲生活的痕迹,便将她带去吧。”
菱妃轻声道。
夏侯乾走出菱妃的寝殿,站在外面,看着天上的浮云,云卷云舒,千载悠悠。洛河公主与母妃,与杜璋,与一双儿女的故事,都那么荡气回肠,何人不动容,何人不心潮起伏?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让他大步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