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萤捧着热茶呆立,青萝笑着上前,搂住剑萤的肩膀:“姑娘的意思是,我们都是一家人,不分彼此。以后你来了,就当在少爷院子里一样自由。”
剑萤很聪明,青萝的话她懂,杜月芷的话她更懂,正因为懂所以吃惊。从一开始就对杜月芷有好感的她,此刻更觉得温暖,好像前世已经存在的缘分,这一世又继续圆了下去。
杜月芷闲话家常:“对了,哥哥怎么样了,用过早饭没有?”
“少爷已经收拾妥当,用完早饭闲着无事,正在练剑呢。”
杜月芷奇道:“咦,不一向是你陪着练剑的吗,你走了,哥哥怎么练?”
剑萤白净的脸闪过一丝红晕,还不知怎么接腔。
杜月芷只是温柔的看着剑萤,心潮起伏澎湃。
剑萤这个傻姑娘,陪了哥哥一世,无名无份守着哥哥,哥哥成亲后她便消失匿迹,最后哥哥被贬,嫂嫂去世,剑萤又跟随哥哥征战沙场。杜家落败后,杜月芷深陷险境,杜怀胤无法离开边疆,是剑萤千里走单骑赶回王府救人。可惜剑萤最后被毒箭射中,死于非命,连哥哥最后一眼也没看到。
而自己的哥哥杜怀胤,从头到尾都没感受到剑萤的爱意,因为剑萤说了“我对公主发过誓,一定会倾尽全力护胤少爷周全”这种话,他便相信剑萤留在他身边,只是为了报母亲的恩。
这样的借口,也只有蠢如狗的哥哥会信!
那么正直又冷淡的剑萤,这辈子最喜欢的人就在身边,但却近在咫尺,远在天涯,她无法触摸无法成亲,只能借着奴婢的身份,一生一世守着他,看着他,救心满意足了。
杜月芷扼腕叹息!
还好自己重生,不然这世上再无一人知道剑萤的心事。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帮剑萤了结心愿。
“姑娘,时间不早了,我为你戴上金步摇吧。”抱琴轻声道。
杜月芷点点头,坐在镜子前,抱琴梳头的手法也很新颖,给她梳了非常流行的少女发髻,头发用漂亮的金步摇冠住,耳边,额前挑出几缕长发,柔柔地垂落颊边,脸蛋雪白,皓齿红唇,再穿上一袭月白重山纱衣,宽摆窄袖,细碎流苏,轻轻扫着绣鞋面,端的是大家闺秀,玉步生辉。
“姑娘,你这样好美。”青萝看呆了。
“姑娘底子好,本来就美。”
不过离开李家庄几个月,镜中的人便变得如此美丽,跟以前脏污脸,麻布衫完全不同,杜月芷唇角弯起,微微一笑。
坐了轿子到外院,那里停着马和马车,杜怀胤,杜怀樽和杜月镜已经在了,看杜月芷下了轿,招手叫她过去。
杜怀胤一身黑色劲装,袖口领口都绣着金线,头上戴着白玉冠,手里还拿着一只鞭子,轻轻拍着腿,看似等候已久。
剑萤快步走到杜怀胤身边,看他满头汗,解开雪白的帕子,握在手里要帮杜怀胤擦汗。
“我自己来。”杜怀胤拿过帕子自己擦。
杜月芷目光流转,笑着拉过剑萤说话,一会儿要她教自己练剑,一会儿又说要送剑萤胭脂水粉,非常亲密。杜怀胤见妹妹跟剑萤这么要好,心中不由得诧异,看了剑萤好几眼,直把剑萤脸都看红了。
杜月镜走上前,指着那些车马:“三妹妹,你看这里有两辆马车,一大一小,我想的是我们俩人坐这辆小的,她们坐那辆大的,怎么样?”
“这样很好。”杜月芷看那辆小马车也不小,足够坐五六个人。
杜怀胤笑着道:“二妹妹,你坐归坐,可不要欺负月芷。”
“大哥哥,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只会欺负人的人吗?月芷是你妹妹,我也是你妹妹,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哦!”
杜怀樽也笑道:“月镜,你还有亲哥哥在这边呢!”
杜月镜这才像想起什么似的,拉着自家哥哥给杜月芷介绍:“上次你们也没好好打招呼,三妹妹,这是我哥哥杜怀樽,虽然比不上你哥哥帅,但是也勉强算得上京城十少……”
“什么叫勉强?你哥在你眼里已经这么不堪了吗?”杜怀樽对自己的妹妹感到绝望。
杜月芷和杜怀樽打过招呼,一时大家都来了,各自见礼。
“来这么早,活该你等!”杜月茹看着杜月芷,鼻孔朝天地走开。
杜月薇没什么空理会她们,众星拱月般上了大马车,随后是杜月茹和杜月荇,各带了贴身丫鬟,其他的丫鬟妈妈们坐在另一辆马车。杜月镜因为兰蔓要帮母亲料理事务,所以没带出来,带的是另一个贴身丫鬟阿玉。
杜月芷带的是抱琴,一路上主仆安静,偶尔会小小聊一下天。
马车行驶了半个时辰后,穿过车水马龙,进入一个宅邸。也不能说是宅邸,就是很大很深的宅子,实际上是学堂,看着戒备深严。外面空地上已经停了几辆马车,杜月芷下了车,就被杜怀胤引着进去了。
沈太傅是一个清瘦,高冷的人,眼皮总是耷拉着,不怎么理人。杜月芷恭恭敬敬行了弟子礼,沈太傅问了她几句话,学过什么字,会不会写等,杜月芷先在心里揣度一下,才回答。
“根基有些虚,但也还算不错。”沈太傅点了点头,让杜怀胤回去:“令妹情况我已经清楚了,请胤少爷放心,今日有射箭,快些去准备吧。”
杜怀胤道了谢,又细细嘱托杜月芷几句话,杜月芷连连点头,杜怀胤离开。
“你跟我来。”
沈太傅站了起来,杜月芷这才发现沈太傅走路一瘸一拐,似有腿疾,她也不敢问,乖乖跟在后面,走过长廊。
第34章 怪物
穿过满是侍卫的院子,上了阶,进入一间大屋子,地上铺着大毯,摆着二十来套乌沉木桌椅,书本,文房四宝一样具全,窗扉支起,几个美貌的侍女端进茶水。沈太傅带着杜月芷走近,侍女忙低头靠边而站,匆匆退出。
“太傅来了!”有人喊道。
坐在座位上的全是花团锦簇,粉雕玉琢的贵子,因为年纪在五至十岁,男女都有,只不过坐在前排的更显贵气,都站起来给太傅请了安,声音娇巧清亮。沈太傅回了礼,又向他们介绍了站在身旁的杜月芷:“这位是杜府的三小姐,今年十三岁,因病耽搁了学业,如今便与你们做同窗,一起学习。”
那些贵子们都看着杜月芷,杜月芷比他们都高,年纪也比他们大,他们仰着脖子看了看,各自窃窃私语,抿着嘴笑。杜月芷脸微微有点红,非常友好的打招呼:“各位好。”结果却遭来一阵嘲笑。
“这么大了还来跟我们一起念书,好丢脸哦!”
“我见过杜府的小姐,单单没见过她,也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的庶女,死皮赖脸的,居然还来跟我们坐在一起?!”
“她还傻乎乎对我们笑……”
杜月芷听了,眼皮跳了跳,继续笑眯眯,非常和善:“沈太傅,我初来乍到,也不懂学堂的规矩,还请你多多提点。”
她说得诚恳,虽然学识差一点,但为人却比没见识的小孩子懂多了。沈太傅点点头,转头沉声:“安静!”
沈太傅一发话,学堂顿时安静下来。沈太傅是最铁面无私的人,对待他们这些皇亲贵族从不手软,该打则打,该骂则骂,因为他在朝中也算德高望重,带出许多名门,亲身验证不打不成材,所以贵子们也很怕他。
分座位时,没人想跟杜月芷坐在一起,杜月芷也不让沈太傅为难,自己笑着走到后面,看到一个小孩背对着她睡觉。
不知是谁家的少爷,锦衣玉袍快要被他穿成一团麻布,头发也乱糟糟的,埋头大睡。别人都坐的离他很远,他一个人睡在那里,旁边的座位倒是空的,桌子上也摆好了书,杜月芷就老实不客气地坐下,拿出书本摊在桌子上。
她一坐下,沈太傅倒没理论,其他人扭过头来,诧异地看着她,议论纷纷。还有几个看好戏似的笑她。杜月芷一脸莫名其妙,但稳坐如山,并不理会这些小屁孩,只是偶尔抽空看一下睡觉的小孩,他一动不动,小小的手臂包着小小的脑袋,似乎要隔绝这烦人的读书声。
沈太傅开始讲课,先以学字为先,次则解意,再则融会贯通。杜月芷心中计算着程度,该回答时回答,该不懂时不懂,还要看机会随机问沈太傅问题,为了不让沈太傅察觉到她真实的水平,她还得乱回答一气,引起其他孩子的嘲笑。一整堂课下来,杜月芷只觉得不比斗人轻松,累的要死。
沈太傅讲完一课,回去休息,侍女端上茶水和吃食过来,青萝也让人把东西送了进来,只是一些自己做的糕点。杜月芷吃了半块,很香,旁边睡着的小孩突然醒了,坐在位置上揉眼睛,一副很烦恼的样子。
他鼻翼动了动,侧过脸来,看着杜月芷。
杜月芷这才看到他的全貌。
是个很好看的小孩,皮肤雪白,睫毛很长,瞳孔深邃,只不过瞳仁在阳光下显出淡淡的幽蓝,一回到黑暗之中,便恢复正常。
他眨了眨眼,小小的脸蛋睡迷了,还沾着口水,可爱极了。
杜月芷咬着半块糕点,见他盯着糕点,便拿起一块递给他:“请你吃。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接过糕点,默不作声,大眼睛仍然盯着她,看的杜月芷怪不好意思的。
杜月芷怀疑他可能有听力方面的毛病,所以伸出手指在耳边划了一圈:“你,听不到,是不是?”
小孩迷之沉默。
“唉,长得这么可爱却听不到,真可怜。”杜月芷怜悯地叹了口气,端起一整盘糕点:“全送给你吃吧,我自己做的,连宫里都没有这么好吃的糕点……”
话音未落,突然一个侍女尖叫着倒过来,撞到了桌子,茶水,书本,糕点洒了杜月芷一身。
“哈哈哈——没吃的喽!”几个小孩拍着桌子大笑,原来是他们捣鬼!
杜月芷还保持着端盘子的姿势,手中空空如也,小孩看着掉在地上摔碎的盘子,呆呆的,目光又移到浑身脏污的杜月芷身上,片刻后,脸上涌起巨大的失望,那抹幽蓝越来越深,悲愤,狠戾,绝望交杂。
杜月芷忙伸手拉他,口中道:“没事没事,你要是喜欢吃,我明天再给你带!”
他躲开杜月芷的手,浑身暴戾,一把握碎了手上的糕点,站起来冲出学堂。
见人跑了,恶作剧的几个孩子得意地哈哈大笑。
“哈哈,怪物跑了!”
“怪物才没资格跟我们呆在一起呢!”
“就是就是!每天不是睡觉就是发呆,眼睛又那么奇怪,最看不惯他了!”
……
喂,你们才是怪物吧!杜月芷也很生气,冷冷看了那群恶作剧的小孩们一眼,伸手掸了掸身上的残物,然后把侍女拉了起来。那个侍女站了起来,不住道歉,眼中含泪,几乎吓得要死。
“没关系,你不是故意的,出去吧。”杜月芷借了她一条手帕,然后自己做了简单的打扫,重新收拾了书桌,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扔掉,那些小孩狂笑一阵,见她不卑不亢,也不理自己,也觉得没意思,刚好沈太傅来了,连忙坐好。
刚好这一课要写大字,沈太傅吩咐了任务,大家拿出白纸,开始蘸墨写字。最后交卷,沈太傅一张张看过去,小孩子手软,写得勉强,看到最后一张,他眼睛一亮。只见那纸上写着清一色郑勉体,一撇一捺自有风骨,柔而坚韧,分外出色。
郑勉乃是靖朝大儒,自创的字体柔中带刚,没有十年是很难练出来的。
再看交卷的名字,杜月芷。
沈太傅把卷子抽了出来,大大夸赞了一番,所谓“字如其人”,像他们这种学究,对字的要求比其他高,因而对杜月芷的印象又好了许多。
“只是这字难写,你难道从三岁就开始练了?”
杜月芷回答:“我是最近两三年才开始练的。”
沈太傅自然夸她有天分,能在短短几年内写得这么好,除了天赋以外,没有其他解释。
杜月芷分外谦虚,心中却不由得感慨一番。她学郑勉体,还是前世良王教的。那时两人尚算恩爱,她懂得不多,良王缱绻温柔,在案前执她手,教她练字。后来为了良王府她学会了许多谋计,违背本心,幸好练字能让她心思沉静,一练便再未停下来。哪怕良王迎娶杜月薇进府后,她也没停下。
没想到多年的努力,居然会用在这时。
她早就看到沈太傅书房里挂满了郑勉的墨宝,必是非常敬仰郑勉,所以她才会在卷子上写郑勉体,果然吸引了沈太傅的注意。
沈太傅实在喜欢这字,便走过来,要亲自看她写。其他人也围上来,看着杜月芷。
杜月芷支支吾吾的,也不研墨,似有为难之色,沈太傅皱眉:“这字难道不是你写的?”
杜月芷雪白的脸蛋娇美可爱,大眼睛眨了眨,叹了一口气,开始研墨。
而后执笔,笔走蛇龙,写下两个大字:仁义。
字写得非常不错,但沈太傅却注意到另一个地方:“你的笔怎么了?”
好好的一只狼毫,居然从中而断,劈成几瓣,木刺纵生,笔毛也零落不堪,这种笔,就连握住也很困难,要写下大字,手上的肉必须要接触断裂的端口,木刺扎进肉里,疼痛难忍,也难怪杜月芷方才面带为难之色。
杜月芷闷不作声,沈太傅厉声问道:“是谁弄坏了笔?”
没人回答,小孩子们噤若寒蝉。
“杜月芷,你说!”
“沈太傅,我,我也不知道。”杜月芷声音充满惶恐:“请您不要生气,我会想办法弄一只一模一样的狼毫,决不让您为难。”
沈太傅看她的样子,似乎很害怕说出来被报复,于是让她坐下,自己拿了那张纸回到前面,目光扫过所有人的脸,威严且肃穆:“你们都是公家子弟,来我这里求学,是为了将来立身做人,稳固根基,我一而再,再而三要求你们虚心,不可作恶,但是你们却总不听。为人师者,学生犯错,不可不罚!来人,拿我的戒尺来!”
一听到拿戒尺,所有人都慌了,还有几个胆子小的女孩子已经嘤嘤嘤哭了起来。杜月芷连忙安慰她们。
“从首桌开始,一个一个都过来受罚!”沈太傅毫不心软。
一个娇滴滴,软绵绵的半大女孩走到沈太傅面前,哭泣着伸出双手,沈太傅举起戒尺,刚要打下去,就听到一个男孩大叫:“沈太傅,我知道是谁做的!”他把那些小孩的名字说了出来。
“你胡说!你能证明吗?”小少爷们肯定不会承认。
“我没有胡说,沈太傅不信的话,可以问房外的侍女!”那小男孩毫不示弱。
他说的当然是真的,沈太傅只消问一下,便确认了。原来不仅折断了笔,还摔了糕点茶水,欺凌新同窗。沈太傅大怒,将恶作剧的几个小少爷狠狠打了十戒尺,逐出堂外,叫下人送回家了。如果是罚站罚抄写还好说,但是罚送回家,问题就严重了,回到家,少不得再吃父亲的板子母亲的埋怨,第二天再送过来好好陪罪,绝对非常丢脸且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