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众人皆觉得心中一沉。
这是怀帝第一次流露出对皇子们的看法,猝不及防,帷帐内的丽妃立刻道:“圣上,你该喝药了。如今大事已定,既有杜家一门将父虎子,圣上就少操些心罢!”
怀帝倒是听丽妃的话,喝了药,又随着丽妃说起杜怀胤的婚事:“杜老太君,听闻你已为怀胤挑选了一位心仪的孙媳妇,是柳学士的嫡六小姐,这么大的喜事,朕是不是也要去喝一杯喜酒?”
说完,自己忽而一愣,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事:“……朕去过。”
里头丽妃疑惑问道:“圣上何时去过?”
怀帝似乎比丽妃更疑惑,转头看着杜璋,良久,才道:“杜将大婚的时候,朕去过一次。”
听了这句话,来不及看杜璋的神色,老太君脖子上的硬领剐着肉,好像也同怀帝一样,喘不过气来。她强忍不适,笑着道:“圣恩浩荡,圣上若是大驾来喝喜酒,定使杜府蓬荜生辉,也是杜家几世修来的福气。老身,咳咳,咳咳咳——”
宫女进来加香,轻烟变得更为浓郁,老太君刚开始闻着倒没什么,现在却突觉嗓子眼干涩酸痛,话还没说完,就剧烈咳嗽起来。同时,头也开始作痛,如同闷锤,一下一下锤击着脑仁。愿想咬牙忍着,然而年老体衰,竟没忍住,天旋地转中被杜怀胤扶住。
“老太君,老太君——”
眼前的人越来越多,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老太君死死抓着杜怀胤的胳膊,仿佛说了一句“请圣上恕罪……”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于剧痛中迷迷糊糊醒来,又听有人在耳边说话:“是同一种毒吗?确认过了?”
“臣确认无疑。”
尚未看清是谁,便又晕了过去。
……
等老太君醒来时,已经回到杜府,在房间大床里睡着。旁边是灵珠和夏妈妈在伺候,杜月芷安静坐在床头,身上穿着一件淡绿衫子,越发衬得肌肤雪嫩。她安安静静拿了一本书在手里,正凝神看着,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根银针,而老太君的头上,已经扎了几根了。
老太君□□出声:“芷丫头……”
杜月芷听到动静,脸上一喜,笑容绽放:“老太君,你醒了?头还痛不痛?”她一边让灵珠去拿药,一边将老太君头上的针轻手轻脚取了下来。老太君被扶着坐起来,茫然道:“什么时候回府的?”
“您是午时回府的,现在已经戌时,您是不是肚子饿了?现在该以清淡饮食为主,我已经让人熬好了补粥,等您喝过药,觉得头不疼了,再让人把粥端过来。”
“你父亲和胤哥儿呢?”
“父亲还在宫里,哥哥送您回来后,有客来,现在还在前边儿接待。”说完后,杜月芷又像是通晓老太君的心事,不等她再问,自己先回道:“您放心,哥哥说您晕倒后,圣上没有怪罪,连声叫御医给您诊脉呢,且因为您身体不适,经丽妃推荐,圣上已经安排了一个好御医,每日出宫为您治病,且不必进宫谢恩。”
杜月芷也没想到会再见到钟椹。一段日子没见,钟御医越发清冷,见到杜月芷仿佛见到陌生人,只是走的时候冷笑道:“又是一个。”
杜月芷暗道这钟御医是不是小时候受过什么伤害,留下了什么阴影,不然怎么一张嘴,就令人这么生气呢?当然这话她可不敢当着钟椹的面讲,自她配出解药后,钟椹在她眼里便不是那么可用了。
这边老太君听了杜月芷的话,才放下心来:“御前失态是大罪,我此番晕倒在太极殿,深恐误了胤哥儿的前程。”
“老太君好端端的,怎么会晕倒?”
老太君叹了一口气:“太极殿圣香不断,大约闻多了,我又有些不舒服,就晕倒了。只是这不能闻香的毛病什么时候能好?”
杜月芷诊脉时,察觉到老太君是受到了刺激,不过听哥哥描述,当时面圣很顺利,并未发生什么冲突,所以她也将老太君的晕倒归为香的缘故,因而笑道:“将养一阵子,总归会好的。老太君一定要听我的,不可操心劳累过度,现在是二夫人当家,老太君累了这么久,也该放下些,自己保养保养。”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胤哥儿婚事怕二夫人忙不过来,少不得再打起精神,多帮她分担些。若是大夫人不那么教人失望……”叹了一口气,又不再提常氏。杜月芷只是一笑,也未多说什么。
一时吃过药,老太君似心有余悸,吩咐将杜月芷的饭也摆进来,与她一起吃。
杜月薇、杜月茹和杜月荇来请安时,里面静悄悄的,过了一会儿,一个小丫鬟出来回话:“老太君正在用饭,各位姑娘稍后再进去请安罢。”
杜月薇愣了一下,指着自己的脸:“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了,老太君也要我等么?别是你们偷懒不肯回话,糊弄我。”
小丫鬟撩起眼皮:“老太君这样吩咐的,奴婢只管带话,别的一概不知。”
说着便掀帘子进去了。
“不知里头是谁在陪着……”
杜月薇从来没有在外头等过,这时与两个庶妹在外面干坐,傻乎乎的。她心不甘情不愿,看清了那小丫鬟的脸,只待回去后告诉母亲,好好惩罚那小丫鬟。一时等了许久,丫鬟们进进出出,杜月薇实在不耐烦,待要回去,又怕落人口实,且两个庶妹还在,杜月茹更是得理不饶人的主儿,说不定以后怎么被她揪住小辫子在老太君面前泼冷水呢。自己也没理由这时就走,少不得忍耐着等下去。
终于,里面的桌子撤了,丫鬟拿着巾帕,小盆,花箪,茶水等物退出来,收拾干净了,灵珠才出来笑道:“各位姑娘久等了,因老太君今日身体不舒服,用餐时需要安静,奴婢斗胆请姑娘多等了一会儿。现在老太君特意让我请姑娘们快进去呢。”
杜月薇没好气地说了灵珠两句,看灵珠态度低伏,心里的气去了不少,扭身进去。进去一眼看到杜月芷在旁边,正站在老太君身旁,给她看自己的小手,似乎是被针扎到,老太君拖住她的小手,笑着吹了吹。
杜月薇听不到她们说了什么,其实说什么也不比眼前的更令人吃惊。本来堆好的笑容顿时凝固,甚至在那一瞬间陷入惶恐。
杜月芷怎么在老太君旁边?难道与老太君一同用饭的是她?她是何时有的这个殊荣?自己在外面苦等,她却在里面与老太君说笑,凭什么?杜月芷她怎么配!杜月薇吃惊到走不动路,见杜月薇止步不前,两个庶妹不明所以,已经上前请安了。杜月芷站在以前杜月薇常站的位置,朝杜月薇看了一眼。
她什么话也没说,可也什么话都不必说。
杜月薇几乎咬碎银牙!
第139章 身孕
杜月薇不是没想过会有今天。年三十的时候, 她穿了新做的仙羽凤麟行流云福衣,打扮得好像从天上走下来的仙女一般, 站在烟花之下, 亭亭玉立,所有人都夸她漂亮。她骄傲自得, 是天生宠儿, 她理应得到最好的。
那天真的好冷, 可是为了保持美丽和仙气,她忍受寒冷, 甚至还弹琴助兴了一番。庭外簌簌下着雪, 她打着战, 往日柔软坚韧的琴弦宛若冰刃,割着自己柔嫩的手指。谁叫她任性呢, 她要做的事, 也没人敢拦她,且都要陪着她,她弹, 他们听。
她真的是太美了,仙羽飘飘, 雪白的丝带缠绕在琴弦, 又飞过去,不用别人说她也知道自己是极美极仙的。且她也是为了老太君而弹,一心要巩固自己的宠爱,所以弹得更卖力, 更不畏寒冷。
然而在她不经意间回眸,看到老太君叫人拿了一件狐裘来。暖暖白白的狐裘,正配她的仙羽衣,她心中正高兴,转眼却看见这件狐裘被披在杜月芷身上。杜月芷穿了一身红衣,披了狐裘,似白玉心簇火,不动时雪人儿般清冷,动则步步火热,要将那雪,那白融化。老太君将她的手拢在自己手里,祖孙二人亲密,别人没看见,杜月薇在前面看到,心中一惊,弹错了一个音。音乱了以后,后面就再也弹不下去,一步错,步步错,她找不到调,全然忘了自己要弹的是怎样的曲子,眼中只有那件狐裘。
她在冰天雪地里素衣单裹,为何老太君会拿了狐裘,给站在一边的杜月芷穿?
她是杜家嫡长女,容貌美丽,家世显赫,舅舅官商通吃,宫里还有个做贵妃的姨母,谁人不爱她,谁人不喜欢她,怎么她杜月芷一来,就神不知鬼不觉,把属于她的东西抢走了呢?她忍不住大发脾气,挑断琴弦,摔了最喜欢的琴。对于她的暴怒,所有人都很惊讶,忙着安慰她,而仿佛只有杜月芷,一脸看穿的神情。
那时杜月芷说,大姐姐,没有人要你在雪地弹琴,是你自己要来,还拉着这么多人陪着你。你冷了自己,也没暖着别人,又有什么好气的呢?
杜月薇去告状,老太君却反而说她小题大做,没有的事也拿来说,言语间似乎多有敷衍。杜月芷偏又在一旁,看着老太君敷衍杜月薇,自己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杜月薇的嫉恨之心大概就是在那时疯狂滋长的。
她可以容忍老太君赏赐杜月芷任何东西,但不能含有关爱,就像母亲赏丫鬟那样,只是奖励,为了让丫鬟更衷心而已。曾经杜怀胤为了维护杜月芷而让她受气,,老太君为了让她消气,都能禁止怀胤哥哥照看杜月芷。什么时候,连老太君都无意识的去爱护杜月芷了呢?
如今再看到老太君只留着杜月芷在房里吃饭,却把其他人屏在外头,杜月薇的心仿佛受到暴击。老太君知道她们来请安,和颜悦色问了几句话,可她却魂不守舍,答非所问,老太君不禁皱了皱眉。
杜月薇心生委屈,眼里顿时流下泪来,忍不住抱怨老太君不像以前那样疼自己,老太君揉着眉心,还道她不懂事。她怎么就不懂事了,这是事实啊!杜月芷轻声道:“大姐姐,你别哭,老太君现在身体不好,精神不济,等过了两日……”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杜月薇疯狂打断:“我和老太君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了?我是堂堂大小姐,你只不过是外室养的野孩子,只不过被领进府给你一口饭吃,你就以为能跟我平起平坐,满口你呀我的了?你也不打量打量自己的身份,给我提鞋配不配呢!”
杜月芷神色微微一动,再次深深看了她一眼。每次杜月薇骂她的时候,她都不还口,杜月薇骂得爽快了,却忘了这是在老太君面前。身旁的丫鬟被她打骂怕了,也不敢劝,缩着头站在一边。
老太君才跟杜月芷一起商量着治病的事儿,头痛难忍,亏得杜月芷才能逃过头痛的折磨,眼下见杜月薇骂杜月芷,立刻训斥道:“薇丫头,你如今可越来越不像了,什么人教你的这些话?!芷丫头进了府,就是小姐,和你一样是贵主子,你怎可开口辱骂,真叫你父亲脸上无光!”
杜月薇立时软了,哭着辩解,吵得越发厉害了。
老太君眉心皱得厉害:“来人!把薇丫头送回去,把她今天的行径告诉给大夫人,就说我说的,让大夫人好好管教,没教好不许她出来!”
杜月薇偏不走,动了好多人,才把她从老太君房里拉出去,一路哭哭闹闹,热闹得很,杜月薇丢脸丢大了。杜月茹和杜月荇早就像听雷的鸭子,惊呆在原地,一直到最后房里安静了,才忙忙请安完出去。
杜月芷亲自送出去,倘若是杜月薇,只顾奉承老太君,别说送了,就连眼皮也懒得撩一下。杜月荇仿佛吓着了,躲在杜月芷怀里发抖,杜月芷好声安慰着,把她哄好,说明日去看她,她才轻轻“嗯”了一声。
一直走到很远,杜月茹才像是放下心来,深呼吸几口气,耳边都是蝉声清明,一旁的杜月荇静默无声。
杜月茹饱含深意地看着杜月荇:“五妹妹,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这么有远见卓识,她刚入府你就去巴结,我都看不懂你。如今她上位,你苦尽甘来,以后的日子可好过了。”
杜月荇抬起水润的眼睛,脸蛋粉嘟嘟的:“巴结?”
看她一副迷糊的样子,杜月茹冷笑:“别装了,我们虽然不是亲的,却是同命。你顶着这张可爱的小脸,能瞒过别人,可瞒不过我。”她又拍了拍杜月荇的小脸:“大姐姐和三姐姐以后还有闹的,不知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还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只愿你看在我们同命的份儿上,以后可千万要放我一马啊。”
杜月荇小声道:“四姐姐,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杜月茹笑意更深,盯着杜月荇,目光仿佛能在她脸上烧出一个洞来。末了,杜月荇避开,轻轻低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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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月薇被老太君禁足的事,很快传遍府中。
常氏自然生气,不仅气老太君老眼昏花,识人不清,更气杜月薇自己不尊重,上赶着让人打脸:“从前母亲在你耳边说过很多次,你要自顾身份,别去争,就算争也不能这般小家子气,让人看轻了你!现在你舅舅家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我们本该要低调行事,韬光养晦,你反而沉不住气,故意去现眼。连你父亲都知道你在老太君头痛的时候去打搅,心里亦有些不欢喜,好在有我在旁边,帮你遮掩过去了,不然连你父亲都要罚你了。”
杜月薇心中委屈,垂着头,只顾扭着手里的帕子,雪白的脸蛋上滑过一道清泪。
看到女儿流泪,常氏心中又软了,不忍苛责她,便把跟去的人发落了,又亲自挑了些好丫鬟,给杜月薇使着。她深知自己不能时时刻刻陪在杜月薇身边,然而杜月薇性子又骄纵放肆,好用的丫鬟又没几个,都不敢劝着杜月薇,心中盘算要不将成英带回来。
成英是自己一手调/教大的,与抱琴一般,只是抱琴背叛了自己,成英却是被发落到看不到的角落。若说可用的人,也只有成英知根知底,能劝得动杜月薇。现在离那件事已经过去许久,常氏想着老太君也忘了,就筹谋着把成英重新召回来。
这天御医钟椹来为老太君看病,杜月芷和其他姐妹避让,在花园里散步。正好看到杜怀胤房里的迷迭在摘花,迷迭身边还跟着一个总角的小丫鬟,两人走过来,给杜月芷请安,被杜月芷扶起来。
杜月芷细看,迷迭精神似乎有些不好,面色青白,眼圈都黑了,人也有些瘦,就细细问着话,怕她哪里不舒服。
迷迭咳嗽道:“前些日子生了热病,吃了几服药,没大好。少爷让我多出来走动走动,开开心,可我仍像是脾胃不好,吃不进东西,吃了也会吐。”
杜月芷听着奇怪,便给她诊脉,感觉迷迭的脉搏非常微弱,玄脉飘忽,总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浮丝般的波动……
“你这不是胃口不好,怕是有孕了!”杜月芷缩回手,若有所思。
迷迭惊讶,惊讶过后,脸上起了微弱的笑容,伸手摸着自己的小腹,忍不住直问:“三姑娘,你没骗我,真的吗?我有少爷的孩子了……”她喃喃道,又想哭又想笑,不小心失手打了篮子,篮子坠下,一地花红。
杜月芷却觉得棘手的很,心乱如麻,安慰了几句,带着她回到荷花洞子,要细细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