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
杜月镜又拍拍自己的嘴道:“呸呸,看我说的什么话,什么风水轮流转,应该是你苦尽甘来,终于得到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一次杜月芷与月镜的母亲朱氏说话,机缘巧合,让杜月镜听到,知道了杜月芷的身世。朱氏知道这件事迟早会被家里的人知道,杜月镜也没有以往冒冒失失的了,便没有瞒着她,告诉给了她。
杜月镜一听,大为震惊,好几天无法直视杜月芷。
难怪她初见杜月芷,便与她很合得来,同是嫡女,骨子里带的东西,是怎么遮盖,怎么打压,也无法消失的。
杜月镜与杜月芷感情日益浓厚,数月过去,越发视她为自己的良师密友,形影不离。她们俩感情好,老太君喜欢,出去的时候总喜欢一同带着。
杜月芷原本不是喜欢出风头的人,只是到了如今,她若是想要与夏侯乾走得顺一点,难免要广交朋友。有了上一世的经验,她施展手腕,自然有法子叫人认识自己,喜欢自己,尊敬自己。
从此之后,杜三小姐便成了杜府最风光的人。
又有一次,她出去吃酒回府,下了马车,风急雪大,她的披风落下了,便到帐房与师爷查账,等着丫鬟拿披风过来。杜月芷为了帮朱氏分担一点家务,管着公中的商铺田产,亦有些许私产。她头脑清晰,买进卖出,对各大风向也极为敏感,盈利满满,极少亏损。她又深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每每进账,总会分出一点甜头给师爷和各大管事,因而收买了人心,也不会令账面不清不白。
师爷恭恭敬敬请她到内房坐着,内房有地龙,烧的旺旺的,红泥小炉上烹着热茶,咕嘟咕嘟之声不绝于耳,杜月芷浑身暖暖的,惬意至极。
等了许久,没想到没等到披风,反而等来了杜月薇。
杜月薇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袄袍,害了冷似的缩着肩膀来了,脸冻得青白,头发上仅戴着两支簪子,素净极了。因下毒寒了老太君的心,自从杜将军出府,没有人撑腰后,杜月薇越发不招人待见。杜府的下人多,捧高踩低的也多,如今看到凤凰落了难,就算不是为了奉承杜月芷,只算报复当初杜月薇的恶行,难免肆意糟蹋起来,连衣服也不给好的。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单薄袄子的丫鬟,比她好不了哪儿去,是成英。如今常夫人院子里的下人没有油水可捞,纷纷哭求调离,最后剩下的,除了硬派下来的丫鬟,就是成英和成妈妈两个人不离不弃的忠仆了。
成英求人的声音隐隐传了进来:“我们姑娘有要事求见师爷,姐姐行行好,让我们进去吧。”
“师爷有客在,没空见你们,你们还是回去吧,今儿下大雪,明儿待雪晴了再来。”
“可我们真的很着急,只要见师爷一面就好,不会耽误他太多时间的。”
“我说了师爷没空,你是听不懂话么?”
“我们薇姑娘也来了……”成英低声下气道。
“什么薇姑娘小姑娘的,现在过了当值的时间,谁来了也不管用。你若是再不识相,我就要叫人了!”
“你,你,你这么嚣张,就不怕我告到上头去?”成英怒道。
“你去告啊,看看上头哪个敢管你们。谁不知道现在芷姑娘当了一半的家,就连主母也尊重芷姑娘,只怕还没告到管事媳妇那儿,就无疾而终了。既然薇姑娘也在这儿,我就老实不客气说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是老天有眼,落下报应了!”
成英气急大吵,只听一阵重物着地的声音,成英急促叫道:“姑娘,姑娘,你怎么样了?”
“她晕过去了。”
……
杜月芷面前摊着账本,白纸黑字,双目微垂,看得入神。师爷站在一旁,搓着手,时而看看外面,时而看看杜月芷的脸色,像是有话要说,嘴张了又合上,急促不安。
红泥小炉烧崩了一根柴,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
杜月芷莹白如玉的手按在账本上,看了一眼师爷,微微一笑。师爷见她一笑,眉眼仿佛清花绽放,如冬日热屋冷水入肚,头顶到脚底全然通透,打了个激灵:“三姑娘,这,这人晕在帐房,传出去……”
杜月芷柔声道:“师爷说的是。有人等晕在这里,传出去对师爷名声有碍。那么我便与师爷一同出去,证明师爷确实没空,也免得落人口实。”
“是,是……”
琳琅掺着杜月芷的手,扶着她出去。外房自然不如内房暖和,一阵冷风迎面吹来,杜月芷迎风而立,毫不畏冷似的站着,发丝缭乱飞舞。倒是琳琅担忧地叫了一声:“姑娘,冷……”
“无碍。”她摇摇头,看向倒在地上的杜月薇。
师爷骂了方才说话的下人两句,杜月薇已经被抬进房中,双眼紧闭,脸色苍白。成英两眼含泪握着她的手,一声声唤她的名字。见杜月芷出来,丫鬟们忙将帘子放了下来,怕吹着杜月芷。
“里面有热茶,倒一杯给她暖暖。”杜月芷下令。
“是。”
灌了两口热茶,杜月薇似乎有些缓过来了,慢慢睁开眼睛,看见眼前站着的杜月芷,立刻又瞪大眼睛,捂着胸口,一口气上不来的样子。
“大姐姐,长久不见,别来无恙。”杜月芷轻声问候。
都在一个府里,两人怎么会长久不见?不过是老太君下令,不准她出现在她十米之内罢了。杜月薇不甘忍受她垂下怜悯的目光,咬着牙站起来,成英忙扶着。杜月薇微微喘息,一句话也不想跟杜月芷说,往外面走去,成英跟了两步,为难道:“薇姑娘,大夫人的药费……”
这句轻飘飘的话令杜月薇止住了脚步。
那原本离去的脚,复又僵硬地走了回来。
沉重而又屈辱。
“师爷,我来问问,这个月的月钱,能不能提前支?我母亲病了,需要请大夫……”当着杜月芷的面,她实在说不出祈求的话,但是现在事态紧急,她也顾不得这许多了,满脸窘迫看着师爷。
师爷看了一眼杜月芷,道:“月钱每月都定时发,断不能破例。再说府中的人病了,一向有我们常用的大夫进来看病,不需要姑娘出钱。”
杜月薇急急道:“师爷,你也知道,那些大夫拿惯了私钱,不给点好处,怎么会好好看病呢?这个月我母亲心绞痛犯了几次,大夫来过几次,月钱都花在这上面了。马上又要买药,我们,我们实在拿不出来了……”
“这个……”
“师爷,若不是没有别的法子,我断然不敢来求您……”
她越说越哀,眼眶含泪,楚楚可怜,只差跪在师爷面前了。
师爷咳嗽两声:“我也很为难。年前二夫人为了整治坏账,三令五申,不准我们预支月钱,若是再开了这个先例,恐怕我也不好交代。不如,不如姑娘找其他主子借两个钱先使使?还有十天就发月钱了,姑娘暂且先熬熬……”
他的目光移到一旁的杜月芷身上,含义不言而喻。
杜月芷脸色淡然,既不意外,也不拒绝,黛色长眉下,一双清眸分外冷静。
杜月薇不想求杜月芷,咬着牙恨道:“师爷是个软心肠的,上一次也预支给了我,怎么这一次就不行了呢?莫不是看见有位高权重的人站在这里,怕了她不成?我还按原先一样,给你抽成,我……”
师爷吓了一跳,没想到杜月薇会把这些说出来,急忙道:“姑娘冷糊涂了,尽说胡话,我听不懂姑娘在说什么……”
“师爷,你帮帮忙……”
杜月芷情急之下,抓住了师爷的袖子,师爷连忙甩开,退后几步,避瘟疫似的。
“姑娘等也好,求人也好,总之这月钱断断不能提前支的。雪越下越深了,姑娘请回吧!”
双方纠缠不休时,杜月芷缓缓抬手,往下一压:“好了。”
师爷顿时住了嘴。
“我已懂了。”她转向跪在一旁的下人,声音柔软却不容冒犯:“薇姑娘是长房嫡女,身份尊贵,刚才你们出言不逊,顶撞嫡女,诽谤造谣,易生口角,即日打发到洗衣房,另派人在帐房任职。”
方才争吵过的下人不敢反驳,磕了一个头,啜泣着领命而去。
杜月薇冷冷看着杜月芷,呵,长房嫡女,身份尊贵?此时在羞辱过她的人面前提,岂不是打她的脸吗?她还有什么地方像个嫡女,什么地方尊贵?她好狠。她好恨!
杜月芷收到杜月薇的冷飕飕的眼刀,漠然,还没完,又转向一直流冷汗的师爷。
“师爷,你明知府中整治坏账,顶风作案,私自预支月钱,并从中抽成,念在你是长辈,我不敢做主,明日自去二叔母面前领罚吧。”杜月芷话一说出,便不会收回。师爷浑身一怔,该来的还是会来,只得垂头丧气称是。
杜月芷罚了帐房的人,从上到下,只怕从此以后,杜月薇再也无法从这里预支月钱,或许还会收到被克扣的月钱。杜月薇万万没有料到会是这样,她以为杜月芷只会羞辱自己,却没想到她亦能断了自己的月钱。
这时,抱琴已经送了披风过来,厚厚暖暖的披风,绣着五彩线,缀着珠宝,光芒璀璨,晃着杜月薇的眼睛。杜月薇眼睛都直了,喃喃道:“这是我看中的披风……”
抱琴似乎没听见,笑道:“老太君今年送了好几件披风来,奴婢随意挑了一件,这件虽然样式艳了些,不过穿着却还暖和,不知姑娘可还中意?”
杜月芷穿好了披风,轻轻从袖子里伸出软软的小手,抚着披风柔软的面:“还不错。”
说着便要出去,抱琴一掀帘子,冷风直直灌进来,吹得杜月薇一个踉跄,浑身没了一丝热气,冷得骨头都疼了起来。她情不自禁地抓起眼前的披风,狠狠一扯,将杜月芷拽到面前。
“姑娘!”众人惊呼,而琳琅已经举起了手。
“你们都别动!”杜月芷呼吸不畅,却还能喝住其他人。
她知道杜月薇会忍不住。
压在树枝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咔嚓……
断掉了……
杜月薇眼睛发红,紧紧抓着她的胸口:“杜月芷!你得意吗?你让这些人恨我,辱我,让我露出最不堪的一面,又在我面前炫耀你有多受宠,为了这一天,你一定苦心孤诣设局了许久吧!呵,看着你费尽心思爬到这个位置,我都要忍不住为你鼓掌了。可你知道吗?就算你抢走了这一切,那也都是我享用过的!我用过的不要的,你才能接手,知道吗?啊?”
“你弄错了。”
杜月芷捉住她的手,一根一根手指的掰,眼睛丝毫不避开:“我没有抢,也不屑于抢,我所做出来抢的样子,只是为了让你有斗下去的动力。杜月薇,其实你本可以逃过这一劫的,但是当我哥哥堂堂七尺男儿,跪在你门前请求原谅的时候,你诬陷我没绣过百寿图,被父亲掌掴的时候,还有对二叔母下毒,无数次伤害我在乎的人的时候……哪怕你心软过一次,都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局面。可惜你终究没有……”杜月芷声音微微颤抖,片刻后,她恢复正常,唇边露出一丝笑意:“不过没关系,游戏还没结束,你可是父亲最引以为傲的嫡女,千万别垮下去。”
杜月薇感受到指尖绵绵的恨意,心脏跳的很快,手指被她掰开,又被她紧紧握住,抽不出,那个她鄙夷的庶女凑在她耳边,吐出软软的气息:“还记得我说的话吗?”
你得以依靠的不过是嫡女的身份,如果失去了这个身份,你还会变成什么样呢?
不!
不!
杜月薇全身发抖,瞳孔放大,从齿间发出恐惧而又吃惊的两个字:“贱人!”
杜月芷一松手,杜月薇失去站着的力量,软软坐在地上。
紧接着,一包鼓鼓的碎银子砸在她旁边的地板上,发出巨大的“砰”的一声,吓得杜月薇脸色发白,立刻缩到成英怀里,抖个不停。
“用这些银子给常夫人治病吧,告诉她,承蒙她美意,洛河公主暂时还不用她陪伴。”
风将帘子掀得更高,一众人纷纷朝外走去,杜月芷的披风很快消失在密密的雪中,不久,就只剩下呜呜的风声了。
师爷跺着脚,“唉”了一声,转身朝内房走去,几个留下来打杂的人,神色复杂地看着瘫软在地的杜月薇。
杜月薇眼睛直勾勾看着那包银子,一片血红:“成英,她是什么意思?洛河公主是谁?”
成英抖索道:“奴婢……奴婢也不知……姑娘,咱们快回去吧,夫人还在等着咱们呢……”
一句话提醒了杜月薇,她伸手抓住那包银子,银子很重,沉甸甸的,为了这些以前看都不看一眼的银子,她受尽了羞辱。杜月薇抱着银子,眼泪簌簌落了下来:“成英,我是不是不该拿这包银子?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姑娘,您别哭……”成英忙用袖子擦了擦她的眼泪:“都是杜月芷的错,是她害得咱们落到这个地步。姑娘,咱们绝对不能放过她,绝对不能!”
“是,绝对不能放过她,绝对不能!”
杜月薇艰难地站了起来,怀着银子,踉踉跄跄朝外面走去。风越狂,雪越大,她几乎被白花花的风雪嘶吼着卷走,可她再也不怕这风雪了。
因她怀揣着沉重的恨意……
刀枪不入的恨意……
从小未吃过苦,未受过任何人羞辱,娇生惯养长大,她爹是当朝护国大将军,她娘是富甲一方的盐商之女,她姨母是圣上宠爱的贵妃,她舅舅,她外祖家……她有许多名门闺友……她被誉为明珠之女……她无可替代,是最幸福的嫡女……
她绝不会坐看杜月芷毁了自己的一切!
风从领口灌了进去,贯穿全身,冰冷的雪打在脸上,明明是柔软的雪花,怎么还这么冷,这么痛呢?雪化为水,已经分辨不出哪里是泪水,哪里是雪水。她只知道朝前走,朝前走,朝前……
噗通!世界颠倒。
只听成英哭着大叫:“姑娘!”
杜月薇两眼一黑,无意识地晕了过去。
两人没有看到,一架亮着柔黄色光芒的小轿子就落在不远处,犹如一颗失落的明珠。
杜月芷落下车帘。
看到往日趾高气昂,穿金戴银,艳光四射的杜月薇变成这样,杜月芷犹记得她像一只仙女般飞入光明之中父亲的臂弯里,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是大快人心吗,是一吐恶气吗,是怜悯同情吗,不,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