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你们到底是姐妹。”李世民顿了下,转即再看房玄龄,也忘了前话,挥挥手打发他下去。
房玄龄应,随即退下。
李世民叹房玄龄没用,身为一家之主,竟一问三不知。
李明达:“十七姐是公主,公主府与梁国公府又有一段距离,房公虽然贵为国公,却也不好越矩去打听公主府的事。阿耶刚刚问他那些,他不知才对呢,知道了才奇怪,岂非是他暗中有监视公主府之嫌?”
“一时没想起来,只觉得他是你十七姐的公公,该要对她的情形有所了解才是,倒多亏你提醒我,是我错怪了他。”
“天地君亲师。”李明达道,“房公与公主之间,自要先尊君道,再论亲戚。”
李世民的点头,“竟没个人管束她,也不知以你十七姐的性子,能不能悔过。”
李明达默然,随即和李世民、李治一起用了早饭,然后请礼告退,继续去刑部当值。
李世民无奈笑,“如此你陪阿耶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
“等我晚上回来,就赖在阿耶身边。”李明达抓着李世民的胳膊,撒娇一下,哄得李世民开心了,方请礼告辞。
到了刑部,房遗直已然等候在那里,手拿着一卷画。
尉迟宝琪则跟在房遗直的身后,他低垂着头,跟着房遗直对公主行礼后,就一直看着自己的脚面。
第82章 大唐晋阳公主
“你手里拿得是什么?”李明达问房遗直。
房遗直将自己手中的画双手呈送给李明达。
李明达狐疑地接了过来,将画卷展开,映入眼帘的是石红玉的画像。工笔细腻,栩栩如生,如见本人一般。
李明达扯起嘴角,“画得好,你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尉迟宝琪听这话抬起头来,禁不住好奇探头去瞄一眼。随即眼睛就亮了,凑上前仔细看了看,点点头,感慨房遗直把人画得实在是太像了。这石红玉长得绝色,他竟能几笔勾勒出其风采特点来,合该是观察许久才能领会如此深度的神韵,一般人还真做不到。换成是他,就是本人坐在那里,让他描绘他也画不出来,更何况房遗直与她不过有一面之缘。
“厉害,厉害,真厉害。”尉迟宝琪感叹不已。
“倒不敢称过目不忘,只不过记性比一般人好些罢了,大概是从小背书养下来的习惯。”房遗直谦虚道。
“真巧了,我正需要此画,你就给画出来了。”李明达笑看房遗直一眼,随即招来刑部的画师,问其对照描绘可行,画师点了点头,仿画对于他们来说倒是简单。
“你们一共有几人?”
“五名。”画师道。
“先描绘十幅来,拿出去张贴,回头继续再凑二十幅。”李明达道。
画师应承,当即领着画下去照办。
尉迟宝琪不解,“给个死人画那么多画像作什么?”
“你怎知道石红玉死了?”李明达问。
“锅里的头煮的那个,不正是?”尉迟宝琪见公主如常态般对待自己,也便不像之前那般羞涩了,如故和公主说话。
“分得清面容么?敢保证是她么?”李明达又问。
尉迟宝琪噎住。
“风月楼厨房那四名哑巴兄弟,说得理由并不让人觉得信服。偏偏就把头和手脚砍断扔进锅里煮了,说是因为这几处地方一辨认是人,所以不好藏?可躯体有些地方也可辨得出是人,怎么就藏起来了,这并不是合理的理由。那几处被水煮的部分,刚好是最好辨认石红玉身份的地方。”李明达接着道,“你想想,人平常露出来最多的地方是哪里。”
尉迟宝琪看了看房遗直,看了下自己,惊诧道:“头,脖颈,双手,双脚。”
“正是如此。”李明达道。
尉迟宝琪恍然大悟,“这四兄弟竟然在说谎!”
“却没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们在说谎。”李明达接着道,“这四兄弟是哑巴,性子还有些极端,认准的事,软硬兼施,也拒不交代。但石红玉此人,绝非山野村妇,她另有身份,而且凭其角色容貌,见过她的人必定会对她有印象。而今是否说谎,是否有可以,我们只要拿其画像,悬赏询问线索,就可以大概清楚了。便是这石红玉真的死在了那四名兄弟的刀下,我们查清楚其身份,弄清到底是谁在你身上图谋,也很有必要。”
尉迟宝琪佩服地点点头,然后看向房遗直,他也是一脸了然之态,该是刚好和公主想到一起了。尉迟宝琪恍然间觉得自己有些蠢笨了,仔细想想自己和公主之间,竟然有如此大的差距。尉迟宝琪忽然有点明白,公主为何会拒绝自己,他好像跟公主真的有那么一丢丢不太相配。
想到此,尉迟宝琪又有些哀伤,在暗中缓缓地叹一口气。
“风月楼的假母是否有所隐瞒,我们也无从知情。”房遗直说此话时,看向尉迟宝琪。
尉迟宝琪还在情绪低沉,冥思之中。
李明达紧接着也看向尉迟宝琪,“你上次擅自行动,害我们白折腾一场的账,还没跟你算。”
尉迟宝琪窘迫不已,忙对公主行礼致歉。
“光嘴上道歉却没用,得将功赎罪。”李明达悠悠道。
尉迟宝琪立刻铿锵表示:“如何赎罪单凭公主吩咐,宝琪万死不辞!”
“听说你跟风月楼的苗绯绯很熟,红颜知己?”李明达问。
尉迟宝琪目光瞥向别处,刚刚酝酿起来的气势,被李明达这一句就给戳得泄气了,“已……已经绝交,不是了。”
“那也是老相识,看你愿不愿和她聊一聊,套个话。我想知道风月楼是否如那假母所言,除了做死尸肉给客人吃外,并无其它违法行径。”李明达道。
尉迟宝琪应承,随即问了苗绯绯所在之处,便要去。
“你等等,我已经叫人备好了酒菜,你带过去。空手去看人,显得多没诚意。”李明达嘱咐道。
尉迟宝琪笑:“还是公主想得周到。”
多福随后从田邯缮手里接过了食盒,然后主仆二人就去了刑部大牢。苗绯绯被单独关在了女牢的最里面。尉迟宝琪一进去就引起了骚动,原本被关押的风月楼的小娘子们,见了他,都抓着牢门喊他,求他帮帮忙,解救她们。
尉迟宝琪挨个应承问好,只说而今这案子在查,只要诸位没有犯法,早晚会被放出去。
众小娘子们见尉迟宝琪理会她们,感激不尽,却也哀求之声更多,哭声也见多。尉迟宝琪冲大家摆摆手,劝慰大家静心等候朝廷的判决之后,就赶忙急匆匆地往里走,来到苗绯绯的牢门前。
苗绯绯正坐在牢房最角落的草席上,她双手抱着腿,整个人娇缩着,安安静静,不言一语,与牢门那边吵闹的小娘子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果不愧是风月楼的都知,便是住在监牢之内,她的表现也比其她小娘子雅致安静很多。
尉迟宝琪隔着牢门看她,竟忽然忍不住有些心疼,也觉得心酸。
苗绯绯早听到大牢那边小娘子们喊的“尉迟二郎”了,但她还是一直低垂着头,没有抬起来,手本来是抱着腿,但是当尉迟宝琪的脚步声临近的时候,就改为握拳,紧攥着膝上的裙子。直至狱卒拿起叮叮咣咣的钥匙打开了牢门,苗绯绯才缓缓抬起头来,眼睛里的泪水悬而未下。
她没有幻听,果然看到了尉迟宝琪。闪烁泪花的眼中掺着诸多复杂的情绪,有埋怨,有欣喜,也有痛苦……
尉迟宝琪提着食盒猫腰进去,见牢房内没有桌子,转头去问狱卒借了一张。随后狱卒不仅搬了个四角矮桌来,还拿了一方干净的竹席和一个崭新的软垫。狱卒给尉迟宝琪铺好之后,就躬身退下。
尉迟宝琪则弯腰把软垫递给了苗绯绯,自己直接坐在了竹席上,“而今入秋了天凉,你们女孩子最怕受冷。”
苗绯绯含泪看了眼尉迟宝琪,没有回应他。后来尉迟宝琪抖了抖手,示意她接下来,她才伸手拿了软垫,依言坐在上头。
“我以为二郎再不会惦念我。”苗绯绯声音纤细,有些发抖。
“怎么会呢,我尉迟宝琪不是薄情之人,你们的好我都记得。”
苗绯绯冷笑,“二郎上次见我,还当不曾认识我一般,这就忘了?”
尉迟宝琪刚刚边说话边打开食盒,看到第一层里的东西后,他愣了下。随即听闻苗绯绯刺言,才转头看她。
“你是说上次查案,在风月楼见的那一次?”
苗绯绯点头。
“那种场合你想如何相谈,我若在大理寺少卿和刑部司主事跟前,和你相熟攀谈,你觉得他们还会让我继续参与查案么,我而今又如何有机会与你相见?”尉迟宝琪反问道。
苗绯绯怔了下,半信半疑地打量尉迟宝琪,“倒别把我当傻子一般糊弄,你怕是查案遇了什么阻碍,想从我嘴里套些实话。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是知道,我也不会出卖一直照料我的假母。”
尉迟宝琪没有分辩。
胭脂水粉,梳子和小铜镜。
尉迟宝琪把食盒里第一层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轻轻地放在桌上。
“知道你爱美,特意给你准备了这些。”
苗绯绯抬眼看着桌上的东西,眼泪哗地就下来了。胭脂还是她最喜欢用绿香坊的,梳子竟是玉的,他到底是心疼自己。
苗绯绯落随即见眼前有一方绢帕,她接了过来低头拭泪。
尉迟宝琪随后又从食盒里拿出些饭菜,摆在桌上。
苗绯绯看到都是自己喜爱的饭菜,感动不已,才止住的泪又下来了。
“我今天什么都不问你,就是看看你,你不必如此防备怀疑我。”尉迟宝琪叹了声,他是真不想问了。便是因此愧对于公主,他也认了。
苗绯绯伸出她纤白的手,斟了一杯酒递给尉迟宝琪,然后自己也倒了一杯。她举杯敬尉迟宝琪,然后淡淡笑起来。
“也没什么不可说的,本来风月楼里也没有什么秘密。不怕告诉你,假母弄死尸的事儿,我知情,但她并不知道我知情。”苗绯绯随即见尉迟宝琪表情有点恶心,无奈苦笑道,“我初见识这件事的时候,也如你一般,恶心得半月都吃不下肉。不过你放心,你在风月楼吃的酒菜,都是另外几个灶做的,那口锅和菜刀只有在弄死人的时候才会用,其它时候不会。不光你恶心,其实假母也犯忌讳恶心这些。再说每年这煮熟的人肉,只会给二三等房的客人吃,一等房的贵客吃不到。”
“你这么说,我还要庆幸自己好歹有些钱,身份不同了。”尉迟宝琪讥讽一声。
苗绯绯苦笑,“假母是我老板,这是拦不下,也管不了。我不过是个自小就被买到妓院,以色侍人的妓女罢了,最低等的下贱人,谁会在乎我说什么。”
“不许你这样说自己,娼以色侍人,妓则凭歌舞诗赋才华,引得文人雅士追捧,其中不乏有洁身自好的,你便在其列。凭本事吃饭,又怎么能算是丢人,再说这命也不是由你选的,是当初随便把你卖进妓院的父母害你如此的。”尉迟宝琪心生同情道。
苗绯绯抿起嘴角,欣慰地笑着落泪,“有二郎这句话,我而今就是死也甘心了。”
苗绯绯再度斟酒给尉迟宝琪,“假母的事,我没法做评断,但厨房那哑巴四兄弟,却是个奇怪的,平常不与人来往,只他们四兄弟之间互相比划聊什么。不过他们四个却偏偏与一个送柴的老汉关系很好,也常做好吃的给那老汉。姓张,具体名字却不知,你去查吧,会查到。”
尉迟宝琪见苗绯绯如此聪慧地和自己交了底,心生感动,又敬她一杯,表示自己只要有机会,会尽快帮忙,让她离开大牢。
苗绯绯笑了笑,“倒也无所谓,在这里住也好,出去了,风月楼想必会被查封,我又不知道会落根何处,大概会充为官妓吧,可能今后的日子还不如坐牢来得清爽。”
尉迟宝琪皱眉,有些难过的望着她。苗绯绯就含笑与他对视,让他不必不舍得自己,该走就走,该办事就办事。
“你放心,只要我有这个能耐,一定会帮你。”尉迟宝琪说罢,就起身去了。
……
房遗直看着徘徊在牢房门口的李明达,见其终于止步,转身朝这边走来,笑问她听到什么没有。
“这苗绯绯身世听着可怜。”李明达对房遗直小声道。
“妓院里的女子,没有身世不可怜的。而且她们很善于以可怜身世博得男人的同情,而今还博了女人的同情了。”房遗直专注看李明达。
李明达好奇地偏头看房遗直:“听你的口气,你好像对那个苗绯绯印象不好?”
“有点。”
“啊,暴露了,你去过妓院。”李明达指了指房遗直的鼻尖,“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也免不了俗。”
“被硬宝琪拖去的,略坐了下便走了,与那苗绯绯也只是有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怎么就不喜欢她了呢,我瞧她样貌好,说话也斯文端庄,是个腹中有才华的女子。最紧要的是她深谙与男人的相处之道,怎么与你一见面,就会讨了你的嫌呢?”
“却也不算是正式见面,当时我下楼,她在楼上,帕子刚好掉在了我身前,她身边的丫鬟就喊我拾帕子。”房遗直解释道。
“那她呢,跟你说什么没有。”
“没有,拿了个团扇半遮面,倒也叫人刚好可一瞥她的容貌。”房遗直道。
“欲拒还迎之态,是不是这样,”李明达拿袖子挡一下自己,然后露了个脸,对房遗直挑了下眉。
房遗直目光定定地看她。
李明达抿嘴笑,“看来这招真有用。”
房遗直转眸瞧向别处,抿起嘴角,默了会儿,才随即对李明达道:“我踩着帕子走了。”
“咦?”
“此女有些心机,若公主听她是个可怜人,我倒觉得她在装。”房遗直顿了下,然后面色肃穆,“我想她对宝琪若有‘情深’,只怕也是因他的身份。”
“你会不会太武断了,毕竟对她本人还不了解。”李明达琢磨道。
那厢尉迟宝琪已经从牢内出来,面色沉重,显然他还没有从刚刚与苗绯绯对话的悲伤情绪中走出来。
房遗直看着一步步缓缓走向他们的尉迟宝琪,对李明达道:“不算武断,风尘女子有情有义的故事,自古就有。之所以广为流传那几个,就是因为这故事难得,且少见。千之有一才会发生的事情,怎么就这么巧,偏偏就被我们碰着了。我倒是不信,更不信那帕子是她失手丢下来的。”
“你防备心很重啊。”李明达叹道。
“狼多肉少,不得不防。”房遗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