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达知道狄仁杰当时所言,但这些话实在不好在张凌云面前说,遂故作逗弄尉迟宝琪,“不告诉,你自己想去。”
尉迟宝琪看着神采飞扬的公主,眉梢眼角悉数堆着轻灵可爱,躲然有一股火从脸烧到耳边。他忙低下头去,小声嘟囔:“那我就再想想。”
李明达头一次发现尉迟宝琪这么不禁逗,也就放过他了,转而对仍然心存疑惑的李崇义小声道:“这件事我回头和你解释。”
李崇义会意,点点头,便不去追究狄仁杰与张凌云相识的事。再问张凌云他父母死亡前后的具体经过,有何反常。
张凌云摇了摇头,“倒没觉得有任何特别之处,除了前两日季知远来找过麻烦。”
“既有中毒之嫌,就必须先开棺验尸,确定死因。今日已经晚了,就明日办!你和贵府的仆从们倒是可以先仔细回忆一下,你父母在死前的那晚,都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与什么人有过接触。倒不必现在就回答,传令下去,都仔细回想每一个细节,到时一遭说与我们。记住,不要放过任何可疑之处,事无巨细地回禀。另外把事发时,你们府中所有人员的名单写一份给我。”李崇义这一路上跟房遗直没少取经,而今就现学现用上了。
张凌云一听说要开棺验尸,眼睛瞪得圆圆。他慌忙忙地看向狄仁杰,又眼神飘忽不定的环顾在场的诸位贵人,立刻又跪下了。
“这是何意?”李崇义问。
张凌云对李崇义磕头行大礼,“凌云有异言,却惶恐不敢言。”
“便说吧,你是个孩子,又刚失去了双亲,谅你无罪。”
张凌云点头,就边落泪边对李崇义哀求道:“阿耶阿娘刚入土为安,便要刨坟开棺,实乃大忌。叨扰了死人的安宁,不仅活人会不安生,还会破了我们张家的风水,从此难再兴旺下去。”
李明达冷眼看他:“听你话里的意思,你明知道父母枉死,却不愿出力去为他们找到凶手?”
“人家有靠山,在当地又是一霸。这件事就算是他所为,也必定不是本人出手。若他命人去投毒,那证据根本就查不到他身上。他府中家丁众多,腰缠万贯,一向不缺肯为他死的家奴。此事闹大了,他推一人出来顶罪,他自己不是照样活得安生。我们呢?他回头气不过,还是会再来为难我和妹妹。到时候诸位贵人们都走了,最后不过留下我们兄妹白白受他欺辱。阿耶阿娘虽已经去了,但我们兄妹却还得继续活下去,我还要看着妹妹嫁人,有个好归宿。”张凌云说罢,就对李崇义等人磕头,请求他们息事宁人,不要再查这个案子了,他们兄妹俩孤苦无依,已经经不起任何折腾。
李崇义很震惊于张凌云的说法,立刻厉声叱骂他不孝,真乃是他父母养的白眼狼,竟对父母的枉死未曾有一点同情之心。
“自是不愿意他们身死,但人死了,再怎么查也活不过来。阿耶生前最盼我们成材,将张家祖上的荣耀兴复回去。这挖坟破风水的事,他本人知道了,也定然不会愿意,这在凌云看来才是真正的不孝。”张凌云说罢,就诚挚地对李崇义和李明达磕头,谢过他们的关心,但是这件事他不想追究下去,他很不想破了父母刚刚筑好的墓穴。
李崇义从没想到自己竟会被个八岁的孩子拒绝,他气得拍桌,怒目对张凌云冷哼,“你们若当初想息事宁人,就该管住自家下人的嘴,管好你二叔的嘴。而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你在这巧舌分辩,说自己害怕,你当此事还由得你么!”
李崇义吼完,见张凌云怏怏着一张脸,敛目冷淡,似是在无声的反抗自己。李崇义就更加生气,赶他痛快退下。
张凌云仍是礼貌地赔罪,磕了头,然后才默默退下。瞧他一个孩子,刚被郡王吼了,却还有此镇定之态,却是奇怪,似不怕死一般。
张凌云走后,屋内安静了片刻。所有人包括李明达在内,都看出了张凌云的反常。
李崇义仍然余怒未消,他猛地起身,背着手在屋中央徘徊,转而满眼气愤地对李明达等人道:“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做儿子的,只顾着自己,连他枉死的父母都不顾!”
狄仁杰看眼李崇义,沉着脸不吭声。
李崇义却刚巧立刻抓住了狄仁杰的异常,把怒火波及到他身上,“还有你,认识他们为何不说!”
“堂兄何必迁怒,他家在晋阳,出身门阀,认识慈州刺史再正常不过。便是堂兄您,也一样认识张顺义,可他们夫妻身亡的事您清楚么。”李明达道。
狄仁杰忙默默行礼,谢过李明达帮忙解释,“张刺史的死,我确实不了解情况。张顺心把事情闹出后,我方知道这事,因觉得这件事既然与自己相识之人有牵扯,更不该多言道明这些关系,反而影响大家的判断。”
李崇义怔了下,点点头,觉得李明达说的有道理,狄仁杰的话也实在诚挚,“倒是我刚刚被那孩子气得头晕了。确如怀英所言,他认识张顺义一家再正常不过。张顺义夫妻出事的时候,你们都还在安州,怎么都不可能有干系。”
“可你到底什么时候说过张刺史……”尉迟宝琪还在回想,不解地小声问狄仁杰。
“便再和他重复一遍,正好你当初那些话或许对破案有用。”李明达对狄仁杰道。
狄仁杰点了头,刚张嘴说,就被尉迟宝琪打断了。
“啊,我全想起来了,”尉迟宝琪恍然大悟,这是他们离开安州时候的事,“是你之前在家读书的时候,碰见过的,慈州刺史长子,十岁身死。只因他与你们子弟在一起作诗,他迟了些,作得也不好,挨了笑话,回头就被张顺义给打了,还被罚不吃不喝跪宗祠两天,最后出来的时候半死,加之又染了风寒,结果一命呜呼,对不对?”
狄仁杰点点头。
尉迟宝琪动了动眼珠子,略有些气愤道:“我还记得你说过,张顺义夫妻当时给长子办丧的时候,还骂的厉害,未有一点悔意。满口只怨他们儿子狠心,没良心,这么早抛他们而去,害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殊不知就是他们过份惩罚了那孩子,才致其身死。”
“对,你这会儿记性很好了。”狄仁杰叹道。
尉迟宝琪得意扬起下巴,“这是自然,别的不敢保证,但在记性上,还有……就是记性的事情上,我还是不错的。”
李崇义听闻此话唏嘘不已,恍然有所悟,“怪不得我瞧张凌云提及父母身亡的时候,面容不哀,难不成就是张顺义夫妻平日对他太过苛责训教所致?”
“极有可能。”房遗直道。
尉迟宝琪也点了点头,“你们别瞧我父亲脾气大,但他素日对我们兄弟几个极好,唯有犯错时几句厉言教诲。非打即骂,还关在祠堂下跪几天不给吃饭的事,从没有过。这事儿如果轮在我身上,我怕也会怨了,虽说怨父母不对。但那样的折磨加在身,谁会不疼?就是嘴上不说,心里只怕也怨极了。”
李崇义蹙眉琢磨了下,“那就怪不得了,怪不得他不愿意我们去查他父母枉死的事,只想着以后他们兄妹能好好过,原是因为憎怨不减。”
“倒不必管他如何,我们只管如常去查就是,此事已经上报给了朝廷,由不得他说‘不’。”房遗直建议李崇义道。
李崇义点点头,随后吩咐刺史府的林管家把人员名单弄出来,再把所有张顺义夫妻死前有过来往的相关者也都列出名单来。随后再把这些相关人召集在一处,好接受盘查。
林管家应承,踌躇地对李崇义和李明达等人道:“还请公主、郡王和诸位贵人体谅小郎君,他是被闹怕了,才胆子小,只想过安生的生活。”
李明达摇头,“他胆子可不小。”
敢那般公主郡王说那些话的人,在这世上可不多。
李明达随即命人将张顺心抬了上来。
林管家见了张顺心,有些不认,仔细分辨他半天,突然眼泪含在眼眶,然后猛地跪下来,抓着张顺心的胳膊,喊他“二郎君”。
张顺心也同样看了几遍林管家,才发现过来他是谁,“你是林文,林文?”
“正是奴。二郎君,您当初离开的时候,脸上却还没有皱纹。人比以前瘦了,却精神更好。”林管家一边笑一边落泪道。
他转眸看着张顺心被木板缚住的腿,忙问这是怎么了。
尉迟宝琪立刻解释经过。
林管家哭得更凶,抓着张顺心的胳膊的手有些抖,“都怪奴,怪奴未忍住,把家里的事告诉了二郎君,若是不说,二郎君也不会如此惦记,甚至为此险些丧了命。”
张顺心笑着摇头表示没关系,他转而抬首去看李明达,又看向房遗直等人,对林管家道:“有这么多贵人帮忙查此案,我此刻就是死了也值了。”
林管家还是不停的自责。
张顺心安抚他一阵,就转眼珠子搜寻屋内,却没有见到俩孩子的身影,遂问林管家张凌云和张飞雪都在哪儿,他还没见过这俩孩子。
“刚下去了,等会奴就跟他们讲,让他们看您。”林管家道。
张顺心点点头,用力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却还是不行,只能维持原来的姿态躺着,“可惜我现在腿脚不便。我做点心可好吃了,那俩孩子一定喜欢。”
林管家眼含泪地激动点点头。
李明达听他们二人的对话,大概也明白了张顺心与这个林管家的关系。这林管家该是他以前离家出走时,就已经相识很熟的老奴。
仔细问下来,果然如此。
张顺心转即连连给李明达磕头,解释自己当初之所以会对公主那般无礼,完全是出于苦衷,又感谢公主可以亲自出马调查此案,为他兄嫂的枉死讨回公道。
李明达嗤笑,“你倒是感谢错人了,愿意来此,为你做主的人是河间王,我们不过是跟着来凑热闹罢了。”
“谢过!”张顺心防备地看一眼李崇义,还是磕头感谢了下。
李崇义冷笑,警告张顺心不要太开心,别忘了他有冒犯公主之罪,等这桩案子结束,对他的惩罚便会立刻执行。
张顺心的脸瞬间垮了下来,眼中流露出些许后悔。却没人管他如何,他立刻就被人无情地抬走了。
李崇义不禁感慨,“发没发现,他们张家人倒是都有些气骨,对我都没好感。”
“估计是堂兄平日坏事做多了,没给人留下好印象。”李明达半开玩笑道。
李崇义立刻正襟危坐,“可没有,我做事很有章法,从未越矩。就是平时爱玩了些,花费略微有那么一点点奢靡,喜欢交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
“听出来了,”李明达偏头对李崇义小声道,“你喜欢拉一群人,一起声色犬马。”
李崇义愣了下,哈哈大笑起来,“可我花的都是自己的钱,碍着谁了?”
“碍不着谁,就是容易让人误会,也不怪张顺心对你态度那般。”
李崇义无奈地点点头,这倒也有可能,看来他以后要收敛点才行。
说话间,就有随侍前来回禀,管家已经将事发当日,所有与张顺义夫妻有过接触的人都召集到此。
李崇义立刻命人问询所有人的证词,看看是否有人记得事发当天有什么特别的情况。
然而苦等一个时辰的结果,却是没有任何线索。
案发当日,张顺义之妻照例如常在家打理家事,除了打发了几个回话的老奴,就是一日三餐,等待处理公务完毕的张顺义用了晚饭。而后夜深了,夫妻二人就同屋就寝。
李明达等人最为关心张顺义夫妻在临睡前都吃了什么。
“除了晚饭,就是一人吃了一碗糖蒸酥酪,再喝了些水,就没别的了。”
李崇义又问了做糖蒸酥酪的厨娘,仔细计较了送达过程。
当时厨娘做好吃食,就由丫鬟端了去,期间不曾碰到任何人。而做酥酪的厨娘和端酥酪的丫鬟,都是刺史府的家奴。平日里没有和主人家闹什么矛盾,也不曾被训斥过。所以几乎可以排除,他们下药杀主的可能。
李明达也特意观察了这二人的神态,并无任何恐惧、害怕或是懊悔的神色,遂她也觉得这二人该不是凶手。
“不知道毒物为何,下毒的大概时间,这么调查太没头绪,还要等明日开棺之后,查出是否真为中毒,中了何种毒最好。”李明达道。
李崇义也觉得如此,遂打算就此作罢,他们因为急忙赶路至此,也乏了,“那我们今日就好好休息养精蓄锐,等明日再好生深查。”
房遗直临走前,吩咐下面的人道:“你们把这些人的证词供述都写好后,都拿给我瞧瞧。”
李崇义和李明达则此时已经出了院门。
李崇义不解地问李明达:“既然张顺心和张凌云都觉得毒死张顺义夫妻的凶手是季知远,那我们此时为何不提审季知远,还要等一等?”
“这是为了尽早知道季知远到底有没有派人下毒的捷径,堂兄听我的就是。”李明达随即问李崇义与季知远有多熟。
李崇义有些犹豫,不知该跟李明达说到什么深度。
李明达意外挑眉,“刚还义正言辞说自己做事有分寸,不会越矩,这才不过问你一个问题,你就心虚不敢回答了?”
“不敢不敢,我只是怕我说的太清楚,你们都误会我。”李崇义不大好意思地笑道,“其实也没有多深的交情。不过江夏王让我照看一下他的混账侄儿的话,却是有的。我平日里得闲,对季知远也确实照料过几次。”
“怎么照料?”李明达偏头看李崇义,发现他的表情十分尴尬,还有点心虚。
“就是他有些麻烦的时候,我打发人去问候他一句。”李崇义目光漂移到左前方的地面。
“可笑。”
“什么?为什么忽然说可笑?”
“我待堂兄诚挚,但堂兄却不愿对我说实话。”李明达说罢,就表情不悦地要走。
李崇义忙赔罪,对李明达道:“我真不是不想和你说实话,只是我和季知远的事儿,它不适合你一个未出阁的丫头听。”
“那我懂了。”李明达道。
李崇义突然红了脸,活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晓得在一个女孩子面前脸红。李崇义好笑叹:“小小年纪,你懂什么。”
“你们干了些淫邪腌臜事。”李明达一双眼带着刺,一下就把李崇义的周身穿了个透。
公主亭亭玉立,仪姿威风并在,十分慑人。
李崇义心抖了下,料知自己真不能把晋阳公主当不懂事的孩子看。为了挽回脸面,李崇义就说些推脱误会的话。
“堂兄常说自己色而不淫,那你们所玩的事毕竟是有些趣味了,十分少见。”李明达继续推敲道。
李崇义这次脸彻底烧起来,他自以为脸皮够厚,但被李明达这么隐晦地把事情点透了,他竟突然很真不好意思。忙拱手恭敬地给李明达行礼,求她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