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之后，妲己坐在了桌案前的椅子上，书房其实大多时候都是不摆椅子的，但晏无修不是个亏待自己的人，椅子是竹制的，比桌案矮上一些，坐上去很合适。
修真界的玉简多用来保存一些事迹或传达消息，不过由于晏无修的早饭，妲己对这几道玉简的期待还是挺高的，拿起玉简，光滑的玉面察觉到灵力的输入，开始变换出画面来。
画面是一副徐徐落成的人物像，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女子的轮廓来，随即笔尖一转，换成了更精细的画笔，与此同时玉简中传来一道清越的琴声，画笔细细描绘出女子的眉眼，琴声缓缓入了佳境。
这实在有些新奇，妲己看去，只见画笔描绘出女子眉眼轮廓之后，坏心一转，点了正红的颜料去涂抹下方衣摆，纸和笔触之间圆融交汇，渐渐落成一身黑底红纹的华服，虽然面容还未成形，但威势已经隐隐生成。
琴声稍微抬高了一些，显得有些急促，勾勒出最后一笔红纹，画笔换了一根，这一次不再转圜，簌簌声中一气呵成，绘出一张极美面容，随即笔尖一点眼睛，画像中女子就像是活了过来似的，明明是一副冰冷表情，眸中却似乎带着笑意。
就在这时，琴声陡然停下，然而那丝丝缕缕的余韵却仍然缠绕在耳畔，近乎温柔。
画像落成，玉简却还没完，过了一小会儿，玉简上出现了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微微拂过画像的一角，确认已经干透之后，那只手把画像轻巧地卷了起来，放进了桌案旁边的花瓶里。
妲己看了一眼花瓶，果然见里面放着一卷画像，取来打开，里面正是慕容凤的画像，明明和慕容凤一模一样，那双眼睛却是她的，让人觉得格外熟悉。
晏无修在门边解了蓑衣，斗笠在木墙上敲了敲，夹带在斗笠缝隙里的雨水顿时顺着墙沿滑落下去，妲己看向他，他的眸子里笑意隐隐。
“我画得好看吗？”
妲己把画像卷了起来，语气淡淡地说道：“只是有些相似而已。”
晏无修也不生气，笑眼弯弯地说道：“这是我以前筑基不成，大限将至时住的地方，等死等了那么多年，我就琢磨着做了好些东西，后来发觉凡人的日子虽然短，但也挺有趣的。”
“大限将至还有工夫做这些，你的心境倒是不错。”妲己说这话确实没有讽刺的意思，晏无修的心境配得上他天命之子的身份。
晏无修唇角微微勾起一点，语气里带着点笑意，“我不知道什么叫心境，只是想怎么让自己过得舒服怎么来。”
如果是入魔的晏无修，决计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如果是纯白如同一张纸的江不越，对这话应该会有其他的理解，只有现在的晏无修才能这样坦然，因为他既不是魔尊晏无修，也不是玄天宗的金丹修士江不越，而是千年之前那个历经了人情冷暖，有着入魔之前的本真，也有着入魔之后历经一切返璞归真的晏无修。
妲己觉得自己的心境似乎有了一些松动，她大约有些能摸到突破的边缘了，然而她还不及细想，晏无修就道：“我喜欢你，所以救你，带你来这里，如果你也能喜欢我的话，那就是我现在最开心的事情。”
这转折来得猝不及防，连妲己都愣了一下，随即她就笑了，“妾身哪里配得上……”
“你不及千岁之龄，登临大乘之身，历经重修之苦，执掌魔门一道，世间比得上你的少有，琼海老祖或者算一个，可她又没有你漂亮。”晏无修眉眼弯弯，神色却是十分认真。
妲己微微侧头，她看不见晏无修的神情，听起动静来也就格外警惕，拿不准晏无修是不是在调笑，她的脸色冷了下来，道：“可这世间多的是说慕容凤不知廉耻依傍合欢老祖多年，竟还能狠心下毒手杀害夫君，一身功力全由汲取他人积累，毒妇而已。”
晏无修笑道：“你若是现在能杀了我，我必不会叫半声冤枉，力不如人，自然该死，何况你和他之间本就没有感情可言，我也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不知这话触动了慕容凤的哪一个点，明明执念已经消失，妲己却还是感觉到鼻头一酸，她偏头看向晏无修的方向，轻声说道：“你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可怜我？”
晏无修靠近些许，轻轻地把她抱在怀里，靠在她耳畔，薄唇开合，哑声说道：“你不需要安慰，我也不想可怜，我是喜欢你，所以……”
他话还没说完，妲己抬起头，按住了他的后脑勺，封住了他的唇瓣，这一吻来得突然，晏无修的眸子陡然睁大，却又缓缓地闭上，唇瓣厮磨间，他渐渐反客为主，愈演愈烈起来。
隔着一层发带，看不见人只见轮廓，这感觉实在新奇，妲己的手滑落到了晏无修的腰间，只是还没有落到他的腰带上，晏无修就喘着气推开了她。
“不，不行。”晏无修眼尾微微发红，语气却坚决得很，“我是要你真的喜欢我，而不是……你现在只是一时冲动……”
他说着，几乎就要抽身离去了，妲己发带下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向后半身撑在书桌上，抬腿勾住了晏无修的腰，红唇微启道：“我冲动就冲动这么一次，你自己选，下次可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晏无修低喘了一声，“我……”
妲己微微翘起脚尖，踹了他的小腹一脚，再要收回的时候，脚尖却被握住了，晏无修哑声道：“这是你自己勾我的，不要后悔。”
红唇勾了起来，随即被封住，书桌上玉简散落开去，连带着那一卷精心描绘的画像也被扫到了地上，蓑衣抖落的水渍在地板上蔓延，污了画像一角，黑红的颜料顿时模糊晕开。
外间的雨渐渐大了起来，把刚刚翻新的田地打湿，新播的种子润出了嫩芽，雨打木屋檐，簌簌的声响密集而又动听，雨水顺着木质的纹理滑落，又浸入到地里。
第107章 谁掌正邪黑白
雨下了一天一夜，放晴的时候，晏无修把被雨淋出了地面的新种又翻了回去，屋后有放好的木料，他比划着截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木板，把昨日漏雨的地方打扫干净之后又补上。
明明只是一个小阵法就可以填补上的事情，非要亲力亲为去做，难得妲己不嫌弃他费神，半靠在秋千边上看他做事，只是那道发带到底不曾取下，她也没说，唇角笑吟吟的。
四下里再也找不到疏漏的地方，晏无修把多余的木料又给搬回屋后，这时一个早上已经过去大半，他拍了拍并不存在灰尘的白衣，走到妲己面前，轻咳一声，说道：“带你去个地方。”话语里带着笑意。
妲己轻声笑道：“什么地方？”
“说了就没意思了，你跟我来就是。”晏无修好脾气地说道。
妲己故作沉吟了一番，晏无修却直接拉起了她的手，一把把她抱了起来，倒也不嫌她重，就这么抱了一路，来到一片弥漫着香气的药田。
这地方妲己记得，之前来到这山谷的时候，就正好经过这里，药田开了花，香气一直传到木屋那里，只是这会儿刚刚雨过天晴，药田里的花香被雨水冲淡了许多，反倒有一种格外清新的味道。
“你带我来这里……”妲己话还没说完，蒙眼的发带就被人从后面解开，眼前忽然一亮，药田里开着的，大片大片灿烂如火的红花盛放在她的面前。
晏无修从她的身后转出来，唇角笑意隐隐，却又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紧张，他的眸子微微眨动几下，道：“原本我没想到会这么早，虽然准备得还不够充分，不过……凤儿，你愿意和我结为道侣吗？”
是结为道侣，不是成婚，这是修士之间能给的最高承诺，结成道侣要签订双生契约，共享修为和寿命，如果两者之间的修为差距太大，那么必然会拖累实力强大的那一方，一方身死，另外一方也不能独活，连飞升都无法斩断这道牵连，这年头只有初出茅庐的小辈敢结这样的契约。
连妲己也没想到晏无修会提出这样的事情，她起初微怔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转身就走，晏无修是没想到妲己会拒绝，追了几步，却见她猛然回过身来，目光冷冽。
“尊上玩得一手好把戏，现在玩够了？若妾身真的答应了，只怕尊上还要不及反应吧？”
晏无修后退一步，踏折了一支红花，从救下她开始，到带她来这里，一切都是他设计好的不假，除了昨天……可这不代表他不是出自真心，江不越是他的本真，看似多情实则是他内心最无情的部分，她是他第一个喜欢的女子，回归了本体，自然也一样喜欢。
妲己冷冷地说道：“昨日之事就当慕容凤一时冲动，与人无关，与尊上更无关，如果尊上还念着几分旧情谊，就请尊上放过慕容凤，放过合欢道，妾身感激不尽。”
“你是在故意气我。”晏无修缓缓平复了一下心情，看着妲己道：“你不想同我结道侣，所以故意说这种话，是不是？”
妲己没有对上晏无修的眸子，她别开视线，淡淡地说道：“尊上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妾身告辞。”
“站住！”晏无修的神色有些发冷，一股庞大的威压陡然在这花田中蔓延开去，红花簌簌落了一地，也就是这两天他种种举动太接地气，让人险些忘记他是百年间一统杀戮道的魔门尊主。
饶是慕容凤的修为也差点软了一下脚，妲己回过身，眉头轻蹙，“不知尊上还有什么吩咐？”
晏无修看上去像是缓过来了，他的神色微冷，唇角却是泛起丝丝缕缕的邪意，他轻声笑道：“你既然说昨日之事与人无关，与我也无关，那我和你又哪来的旧情谊，我又凭什么放过你，放过合欢道？”
妲己的眸子微微睁大，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晏无修冷声道：“你不想同我结道侣，那就成婚，我给你十天时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想逃跑也可以，十天之后，我会带你回魔域，让你做我的夫人。”
他轻轻抬手，花田和木屋的这一边就被布上了一层透明的结界，他没有再去看妲己的神色，毫不犹豫转身回去。
妲己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袍袖一展，一点术法的光芒掠开，整个人就从原地消失不见，这是大乘修士才能习练出的遁法，转瞬之间，能从天涯遁到海角。
晏无修的背影一顿，掌心成爪，猛然击向地面，原本透明的结界寸寸碎裂，花田也震得四分五裂，连带着木屋都受了牵连，整个山谷震了三震。
“滚出来！”
一个鬼鬼祟祟的白发老头子从木屋的后面磨蹭了出来，看见晏无修的冷脸，老头抖得更厉害了，“师，师兄……”
晏无修眯着眼睛，“刚才的事情，你全都看到了？”
玄天宗现任宗主，劫仙周无易哆哆嗦嗦摇着脑袋，“师兄，我岁数大了，老眼昏花，耳朵也不灵光，而且那边离得那么远，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到……”
晏无修懒得和他贫嘴，他说道：“我走之后，这处山谷仍旧封禁，不必你派人过来打理，一切照常。”
周无易慌忙点头，他不是渡劫的后辈，当年飞升时一步踏错险些身死道消，是晏无修拉回他一条小命，身化劫仙之后，他懂的事情就更多了，晏无修的境界根本不是外界传言的那样，他甚至都已经不算是修士了，只要他还在一天，他就得夹一天的尾巴，不敢违背。
晏无修微微眯了眯眼睛，没有废话，一袭白衣爬上丝丝缕缕的黑色纹理，他陡然化成一道黑雾，不多时就消散在空气之中。
不是遁法，更不是障眼法，也不是大乘修士的身化虚无，而是真正的……仙家手段，周无易擦了擦一头的冷汗，忙不迭扔下干了一半的活计，离开了这座山谷。
遁法施展到一半，妲己就有些虚弱了起来，之前被琼海老祖伤的那几下还没好，虽然有晏无修传功治疗，但到底没好全，自从慕容凤的神魂彻底消散了之后，她和这副身体的联系就变得紧密了许多，这会儿连带着她自己的神志都开始昏沉，好在昏迷之前，她还是回到了合欢宗。
慕容凤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半，还有一半是把合欢道并入正道，这件事情是妲己没去出云宫之前就一直在办的，原本合欢道就是魔门中的下九流，别说正道看不上，就是魔门也看不上，不过有了慕容凤的打理，合欢道渐渐从彻头彻尾的下九流变成作风正经的魔道，因为规矩严苛，说是黑白交界也没有什么，但若想并入正道，除了行事作风方面，还要很硬的人脉联系。
人脉这方面妲己是完全不担心的，慕容凤从前追求者众，她堕入魔道之后，昔日的那些追求者有的势单力孤无法来救，有的另寻新欢却仍旧无法释怀，这些人里只要有几个肯松口帮衬，事情无疑会好办许多。
只是她没有想到的是，她走之前发出的信不仅全部都有了回音，更有好几个人收到信的同时毫不犹豫追向出云宫，然而晏无修一招灭敌实在太快，这些人还没赶到出云宫，消息已经传遍了正魔两道。
正道顾及玄天宗没有表态，于是也很少有宗门对此事发表意见，实在被问得急了就模棱两可地说上几句，魔道这边倒是平淡，魔尊实力强大是好事，管他是为谁去的出云宫。
于是就在这样的两方平淡中，事情出乎意料地就这么平淡地过去了，琼海老祖成了天元界万万年历史中死得最平淡的劫仙。
不过事情过去了，慕容凤的事情却没有过去，妲己的信每一封都不同，对七绝剑尊之类已经绝情弃爱的大能，她就写一些打理合欢道的艰难和如今的现状，恳求也说得诚心，对于往昔的事情只是一笔带过，撩拨一二，点到即止。
而对于周氏家主那些有了家室的，信笺上粗看倒是看不出什么，可细细看去，似乎每一笔都带着欲言又止的意味，讲这些年的辛苦也似乎带着絮絮的酸楚，这些人照常娶妻生子，本就是红尘未绝，慕容凤当年又实在是一朵难以攀折的高岭之花，适当软和些许，不仅会让他们心中熨帖，还会惹人怜惜。
把这些小手段放到寻常江湖不算什么，可放到修真界的效果出奇得好，这些人基本上听到出云宫的事情之后就朝合欢宗赶，一连等了两日，却连最矜贵的周氏家主都没有抱怨，直到看到慕容凤的身影出现在合欢宗前。
第108章 谁掌正邪黑白
妲己整整昏迷了五日，期间意识全无，连V384的呼喊声都听不见了，直到第六日才睁开了双眼，花奴急忙上前几步。
“宗主，感觉可好一些了？”花奴扶着妲己坐起身，让侍女端来药物，妲己微微摇头，避开了花奴的勺子。
她哑声说道：“我走前吩咐你做的事情……”
花奴急道：“全来了全来了，宗主就是要去见客，也得先把药喝了呀！”
妲己推开药碗，轻咳一声，由于内伤，她的底气有些许的不足，声音微微发虚，她道：“不能让来客久等，替我更衣。”
花奴拗不过她，只得让人取了衣物来，手快脚快地替妲己换上，慕容凤平日多穿黑红衣裳，这一次也不知道是不是花奴故意的，取来的是一身雪白法衣，内衬红纹，边缘缀着同色的封口，看上去倒有些像出云宫的服饰，只是穿在天生冰灵根的慕容凤的身上，不见一丝仙气飘然，唯有冷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