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玉门——尾鱼
时间:2017-10-02 17:32:27

  那几个人早没了主心骨,哆嗦着拔腿想跟上他,昌东厉声喝了句:“给我站住!”
  他指灰八几个人的尸体:“这尸体就不管了?”
  豁牙僵了一下,看手下几个人的面色,觉得话说得不周全,自己很难服众:“不是不管,现在人手不够,让弟兄们背死人回去,三更半夜的,谁有这个胆儿啊,留守的人还不知道出事了,总得回去合计一下,明儿再来收吧?”
  马上就有人响应:“是,是,明天车开进来再收吧。”
  “赶紧回吧,这里太他妈邪乎了。”
  昌东冷笑:“那还有人呢?你们跑了两个人,准备怎么办?”
  “也天亮了再找,白龙堆的路跟迷宫似的,这么黑咕隆冬的,弟兄们路也不熟,我总不能硬逼他们去。”
  昌东走到豁牙身边,手拍压到他肩上,看似无意地说了句:“希望说到做到啊。”
  豁牙甩脱他的手,齿缝里迸出字来:“走!”
  昌东冷眼看他离开,叶流西跟过来:“有必要这么好心吗,死了的要管,跑丢的也要管,人家是自家兄弟,都没当回事呢。”
  昌东回答:“动动嘴皮子,又累不着。”
  他回头,看向那三具并排的尸体,然后捡起地上的麻袋张开,盖在他们的头脸。
  在叶流西和孔央的那张照片出现以前,他一直觉得“黑色山茶”是天灾,孔央他们的尸体,已经被黄沙深埋,但说不准哪一次沙暴,又会被翻出来,暴尸荒野。
  他希望那时,如果有人路过,即便嫌麻烦不想收尸,也至少给死者些许尊严,就像他现在做的这样。
  ——
  营地倒还安稳,没什么状况发生,豁牙他们先到,没立刻提灰八出事,只说工程太大,要赶夜工,他们先回来休息,明早再去换班。
  昌东把肥唐叫出来。
  肥唐心里头总觉得不太对,低声问:“东哥,是不是出事了啊?”
  昌东看了他一眼:“怎么说?”
  “豁牙带回来那几个人,跟我昨晚上一样一样的,眼神飘,冷不丁还会打摆子。”
  昌东说:“是出事了,没回来的,一半死了,一半失踪。”
  肥唐脑壳一凉,硬生生僵在了原地,昌东也不等他,过了会肥唐小跑着跟上来,上了车之后坐定,才发现小腿一直发抖。
  叶流西正一张张翻看手机里的图片,见肥唐过来,把手机递给他:“能看出什么,给我们讲讲。”
  肥唐嗯了一声,强自镇定着点开第一张照片:“这个,是汉代画像砖风格,这种风格的画,墓室里见得多,跟祭祀的关系很大……”
  翻了几张,看到棺内的皮影人。
  昌东问他:“这些人穿的衣服,也是汉朝的?”
  肥唐仔细看了看,非常肯定:“不是,唐朝的。”
  叶流西奇怪:“等会,我捋一下,你这意思是:我在现代无人区的雅丹土台里,发现了一个汉代画像砖绘制风格的棺材箱子,然后里头的皮影人,穿的是唐朝的衣服?”
  肥唐急于在她面前表现自己:“西姐,这个我绝没看错,我来自西安,名字都叫肥唐——你看啊,这个袍子,圆领窄袖,长度到膝盖下,不拖地,方便行走,这是受胡服影响,再看这张,这个人还把它穿成翻领,唐朝人爱赶时髦,常这么穿,还有这个是戴浑脱帽,这个裹幞头……朝代肯定没错。”
  叶流西看向昌东:“我以为那歌唱的是汉朝的事,闹半天是唐朝?”
  也不对啊,唐朝盛行汉代画像砖风格的绘画吗?
  肥唐没听明白:“什么歌?”
  昌东犹豫了一下,还是大致把事情讲了一下:这种情势下,隐瞒真相,让人以为一切太平,无异于帮凶。
  肥唐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他拿手死掐自己腰侧的肉,逼着自己冷静:不能怂,他要让他们觉得自己有用,有价值才会被看重。
  他一遍遍想着那首歌谣,电光石火间,有个念头闪过。
  “西姐,这个歌,有点奇怪啊。”
  叶流西看他:“怪在哪?”
  “如果说罪犯是流放到玉门关外的,这不符合史实。汉武帝的时候置郡,玉门关外叫西域,皇帝对关外一无所知,才会派张骞出使。”
  “流放罪犯,是流放到边疆做苦工受罪的,想起来了再召回来,怎么可能赶出关呢?关外当时都是匈奴,汉武帝又不傻,白白把这么多人赶出去给匈奴使唤,不是给对方增加劳动力吗?”
  有点道理,叶流西点头:“你继续说。”
  得她认可,肥唐振奋:“‘出关一步血流干’,这可以理解,汉代认为玉门关外是凶险之地,出去了就没命了,但后头又说,‘哪管我进关泪潸潸’,说明他也不想进关……”
  让肥唐这么一说,昌东也反应过来。
  ——玉门关,鬼门关,出关一步血流干,你金屋藏娇自快活,哪管我进关泪潸潸。
  这首歌谣,初听顺溜,细琢磨自相矛盾:出关没命,进关又泪如雨下,“哪管”两个字,愤慨之情溢于言表,说明绝不是感动落的泪。
  不想出关,也不想进关,到底在恨什么呢?这是想上天吗?
第28章 皮影棺
  肥唐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但只要是自己想到的,而眼前这两位没想到,他就觉得很有成就感。
  没别的事了,肥唐想回大帐,昌东说:“还回去干什么?豁牙那群人,你还是离他们远点吧。”
  肥唐巴不得听到这样的话,可昌东只说“离他们远点”,没明确说“过来和我们一起吧”。
  他当然可以顺势再粘上昌东,但那只是将就,为长远计,被人请回来才有价值。
  “没事,万一他们有什么别的想法,我人在那,也好打听消息。”
  他下车走了。
  昌东问叶流西:“觉不觉得,肥唐这两天有点怪?”
  叶流西蜷躺进后座,把睡袋盖在身上,她不喜欢钻进睡袋里,觉得人进去了像蚕被茧裹住,束手束脚,万一出状况,逃跑都不方便。
  “谁不怪?你不怪吗?还不让他有点怪?”
  昌东失笑,顺手关掉车内灯。
  前座的空间比后座局促,他身长腿长,蜷着不太舒服,眼前黑成一片,很多事反而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转:穿着怪异的皮影人,流了那么多血的灰八,还有叶流西那句“过来把人抬走”。
  “流西?”
  叶流西顿了一会儿才说话:“我跟你很熟吗?”
  昌东说:“叫你叶流西的话,每次都要说三个字,太累了。”
  叶流西居然觉得这个理由并不牵强,就像“昌东”这名字,叫起来是比“孟今古”要方便。
  “有事?”
  “有些话,想说给你参考一下……我觉得你不像是长在正常社会环境里的。”
  叶流西翻了个身,朝向他的方向,尽管并不能看到他。
  车里很静,两个人的呼吸声,沉稳的和轻柔的,在看不见的地方触碰,又归于沉寂。
  “我从小到大,接触过性格不同的异性,有文静温柔的,也有大方泼辣的,彪悍的也有,不止一次把老公打哭……”
  “但所有这些人,不管个性多独特,一举一动,都还是在一个框架里,不会出格。”
  “拿那旗镇那件事来说,整治下药的嫖客,把对方脱光了挨冻,我不少异性朋友也做得出来,甚至会拳打脚踢——但没有人会窗户大敞一走了之,因为这样很可能导致对方丧命,法律意识就是一个框架,但你没有,或者说,你有,但你无所谓。”
  “你习惯用暴力解决问题,敦煌那次,我付钱请你帮我解决麻烦,你直接要跟对方打;灰八隐瞒真相,你说要‘打到他说’,这同样不是我熟悉的准则框架——还记得乔美娜跟豁牙起冲突吗,一开始骂得不可开交,然后要报警,我不敢说这流程规范,但至少正常。”
  “现代社会,解决问题有很多种方式,动手最直接,也最后患无穷,但对你来说,这甚至不是选择,而是第一反应。”
  叶流西静静听着。
  “还有今天晚上,灰八暴死,所有人都吓傻了,只有你若无其事说了句‘把人抬走’。普通人再大胆,也不能对死人无动于衷。”
  正常社会环境里长大的人,不会有她那样的性格,但又不能说她和社会脱节。
  ……
  昌东渐渐睡去,顿入黑甜的那一刻,脑子还萦绕着那首歌谣。
  ——出关一步血流干……哪管我进关泪潸潸……
  到底是要出关还是进关呢?
  ……
  黎明时分,他陡然睁开眼睛。
  车窗外平静极了,没有风,晨曦渐渐泛起,少有的好天气。
  ——
  叶流西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是笔尖划抹纸面。
  她艰难地睁开眼,勉力撑起身子:昌东低着头,正拿笔在册子上画画。
  叶流西躺回去,有点不耐烦:“你不困吗?一大早的,画什么皮影啊。”
  只要他是那个姿势,她就总觉得他在刻皮影,抑或在做和皮影相关的事。
  昌东把册子递给她。
  叶流西叹气:早知道不吭声了,不吭声,还能多睡会。
  她懒懒接过来,只睁开一只眼睛看画:“什么?”
  依稀看明白了,是手绘的极简疆域图,细细几笔迤逦开的线条是分界轮廓线,东边写“西汉”,“几”字形的黄河边角处,同心圆标出长安,亦即今天的西安,西边写“西域”,交界线上,矗立一座高大的关城。
  叶流西喃喃:“又不是没去过玉门关遗址,就是个黄土台子,画这么认真干嘛?”
  昌东俯身过来,在册子上画了条箭头线,从“西汉”打向“西域”,说:“这是出关。”
  是啊。
  他又画了个反向的箭头,从“西域”打向“西汉”:“这是进关。”
  叶流西斜乜他:“有问题吗?”
  “我们都有点先入为主,一直以来,我们生活在内地,想当然地觉得,出关是往外走,进关是往里来——但是,如果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已经以关外为盘距地,那么,以自我为参照,他们口中的出关和进关,跟我们是正好反过来的。”
  叶流西消化了一会,心里蓦地一动。
  她坐起来,细看册子上的图。
  昌东说:“这样的话,那首歌谣就没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和棺材上的画,也能匹配了。”
  那歌谣,是以那群人的口吻唱的,追忆画上那段往事。
  他们不知道因为何种原因,被逼迫着披枷出了玉门关,东返无望,久而久之,只能把异域当家。
  出关一步血流干:我再也不能出关回到大汉了,回去就没命了。
  哪管我进关泪潸潸:我不是这里的人,我不想进来,但皇帝只顾自己风流快活,根本不管我泪流满面。
  这样一想,玉门关好像是个牢狱啊。
  但肥唐不是说了吗,流放犯人,没有流放到边界之外的,而且汉武帝治下,疆域不可谓不广,他干嘛巴巴的,在玉门关外建一个牢狱呢?
  ——
  走了灰八,来了豁牙,风格果然不同:太阳都老高了,还没有开灶的意思。
  倒是孟今古营地一片欢腾:今天天气太好了,这种光线,绝对能出大片。
  连今天这一辑的主题都想好了,盛世楼兰。
  他催孟今古去找昌东取经:“你不是说你那朋友对白龙堆很了解吗?问问他哪里景观最好,我们过去取景。”
  孟今古满心不情愿,又不好回绝,磨磨蹭蹭到昌东面前,还没来得及说话,营地那头忽然有人暴跳如雷。
  昌东觉得奇怪,这倒正好给了孟今古开口的机会:“那个摄影师老钱,脾气可暴躁了,动不动就骂助理,打光不对也骂,机子没调好也骂,艺术家都这样,难伺候。”
  但今天这难伺候的程度似乎尤其高,连摔锅的声音都出来了。
  昌东说:“过去看看吧。”
  他知道孟今古只是听差,真正拿主意的是:正好过去劝劝他,营地外不安全,不适合外拍。
  刚到跟前,就看到拼命拉住老钱,跟他对峙的居然是乔美娜,手臂张着,护住身后的摄影助理,那助理二十出头,个子不高,长得老实巴交的,一脸苦相。
  另一个模特和化妆师站在边上左右为难,这不比和豁牙吵架立场明确,自家营地,不好站队。
  乔美娜很不客气:“有事冲我来,别怪小冯。我让他帮忙的。”
  老钱吼:“你懂个屁!长脸不长脑子,你知道那机器多少钱吗?”
  昌东看老钱长得粗壮,却跟乔美娜一个姑娘家赤眉白眼,觉得有点好笑,对说:“别拦着他,你松开,他不敢打人。”
  又看乔美娜:“怎么了啊?”
  乔美娜眼圈一红。
  事情得从昨儿跟豁牙吵架说起,她虽然被叶流西说得不吭声了,但是心里头愤恨难平,老钱脾气不好,所以她临睡前去找小冯,问他有没有什么设备可以夜拍——万一豁牙狗改不了吃屎,拍下来也是个证据,现在治不了他,出了白龙堆也不迟啊。
  小冯是公司这一趟配给老钱的助理,多的是机会开老钱的几箱器材,他想在美女面前讨表现,答应找找看。
  一番倒腾,夜拍的设备没有,倒是让他翻出一台形状挺新奇的摄像机,小冯没操作过,心里好奇,玩了两把又放回去了。
  还以为是小事,没想到早上老钱检查器材时发现了,立马炸锅。
  有昌东这个外人在,老钱脾气已经压下去不少:“要是普通机子也就算了,我也不是小气的人,这种超高速摄像机,价钱海了去了,能拍子弹穿墙,懂吗?我留着是拿来拍特效大片的,你用来拍沙子!这种沙暴天,机子坏了怎么办?卡沙怎么办?”
  小冯差点哭出来:“钱老师,对不起,我就是抬起来试了下机子,很快就关了,我以为没拍到东西……前后最多几秒钟。”
  老钱冷笑:“你不知道什么叫超高速摄像机啊,哪怕一秒钟,转换成标准视频都要好几分钟。”
  昌东心里一动:“钱老师,一秒钟能转成这么久?”
  老钱见他刚还对自己不屑,现在态度有转变,心里有几分自得:“要不能叫超高速吗,说白了就是拿速度换时间,一秒钟,你可能什么都没看见,但是人家相机已经哒哒哒拍了几千上万张了,转换出来,那就是一段长视频——只要是镜头里的,蛛丝马迹,一丁点都不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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