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目光挑衅:“那干嘛不杀了我呢?杀了我,不就一了百了了吗?”
赵观寿面无表情:“你以为,我们不想吗?那么轻易就能杀死的人,也就称不上什么心腹大患了。”
“叶流西,你也好,厉望东也好,在关内都注定得享天年,这也是南斗星的罩护——羽林卫、方士或者妖鬼,都杀不了你们。”
肥唐脱口而出:“卧槽……我西姐,不死之身?”
赵观寿纠正他:“不是,只是不会横死,她照样可以病死,也可以自杀。”
昌东轻轻松了一口气。
叶流西出乎意料,半天才哦了一声。
她有点沾沾自喜:居然还有这一重好处,亏得没长尾巴,不然铁定翘起来了。
她看向赵观寿:“然后呢?”
“我们不希望再来一次‘兽首之乱’,这一次,我们想防患未然,寻求合作。”
“但无字天签不是万能的,给出的提示,也只能是大范围、大方向,我们并不知道降生者是谁,也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一拖就是十来年,好不容易找到你住的村子,但眼冢屠村,早已经荒废了。”
“又过了两三年才找到你,小小年纪,已经世故老道,被卖给人做苦工,自己砸晕看守逃出来了,又好勇斗狠,经常打架,打出了名气,身边已经有人追随——幸亏找到得早,再迟几年,你怕是已成气候了。”
“你自己说,眼冢屠村的时候,你躲在水缸里,所以幸免了。”
“我们把你带回黑石城,编入羽林卫,让你进出关内运送物资,以为天下就此太平,谁知道……”
赵观寿顿了一顿,语气颇有点苍凉:“谁知道没过多久,蝎眼之乱就起了,为首的叫江斩。”
“这让我们很奇怪,因为蝎眼的势头,俨然就是又一个兽首,不但通妖,而且来势汹汹,很快东北边境的胡杨城就失守了,成为蝎眼的盘距地。”
“你们可能听说过汉武帝用龟壳字卦卜出的三卦,第一卦是南斗破玉门,第二卦卜出了劫数,叫西出玉门,第三卦,卜出了破解之法。”
“蹊跷的是,这第三卦,跟第二卦一模一样,也是四个字:西出玉门。”
“我们想来想去,觉得西出玉门,是劫数,也是生机。你叶流西,是系铃人,也是解铃人,于是我们做了一个决定,让你去接近江斩,相当于……卧底吧。”
叶流西沉不住气:“然后呢?”
“然后,你爱上了江斩。”
叶流西头皮一麻,第一反应,就是偷眼去看昌东。
他眉头好像……稍微皱了一下。
叶流西心里有点惴惴的,顿了顿,才问赵观寿:“接着我就背叛了羽林卫?”
“倒也不是,我们怕你反叛,使了个手段想逼你回来:我们派人去向江斩告发你,然后同一时间,把情势告诉了你,也给了你选择:你还来得及离开,逃生的路已经为你安排好了。”
说到这儿,赵观寿叹了口气,嘴角浮出一丝苦笑:“但是你这个人,天性逆反,不受人逼迫,我们的做法,反而把你推去了江斩身边,你坚信江斩不会伤害你,选择跟我们决裂。”
叶流西盯着他看:“那江斩呢,他怎么做的?”
赵观寿一字一顿:“他决定把你吊死在胡杨城外,以儆效尤。”
“我们虽然有暗探插在胡杨城,但想从牢狱救人,完全不可能,我找方士之首龙申商量,想出一个法子。”
“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话:深夜沙暴里,半空隐约浮动的黄土方城,其实是玉门关的鬼魂?”
字句似乎有些不一样,但大致的意思是相近的,叶流西点头。
赵观寿说:“玉门关城就在原地,能浮动上天的,就是关城的魂魄。龙家设法施术,唤出风头,浮出关城,强挪玉门关的大门到胡杨城外。”
“江斩反正杀不死你,到时候,风沙四起,再施挪运之术,把你连人带树外推出去,你一身流西骨,自然可以出关。”
“但强挪关门的法术伤人伤己,龙家大小姐施术之后,一直重病;不从正位出玉门,又对人的损伤很大,可能丧失关内的记忆,我们必须给你留下提示,导你回来。”
“暗探跟我说,拿你常用的一个包,装了兽首玛瑙,那是你一直不离身的,也相当于一个定位提示:无字天签可以测出兽首玛瑙是否出世,哪天你回来了,我们第一时间会知道。”
“又塞了部照相机,里头拍的是尸堆雅丹的照片——我们是不能出关,但你开车进出的时候,曾经跟我们说,关门之外,也有大片的雅丹,跟尸堆雅丹很像,我们觉得,这或许可以作为一个线索。风头出现的时候,那个暗探把趁乱把包挂到树上了。”
昌东喉头忽然有点干涩:“那个照相机是谁的?照片又是谁拍的?”
赵观寿看了他一眼:“这个要问蝎眼了,相机是他们的,照片自然也是他们拍的。”
叶流西皱眉:“为什么搞得这么复杂,直接给我留封信,写明前因后果,再给我进关的步骤,不就结了吗?”
赵观寿说:“出关一步血流干,玉门关的大门本身就是一道筛选的门槛,关内的秘密,本身就不会被放出关门,更何况是不走正位——人出去尚且会失去记忆,写在纸上,纸成灰,刻在石上,石成粉,利用照相机,已经是我们能想到最隐晦稳妥的法子了,如果是冲洗好的照片,说不定照片也会损毁。”
丁柳忽然想到了什么:“那……我们这些误打误撞进来的人,也会出关一步血流干吗?”
“你们是关外人,跟我们不一样,进得来也出得去,叶流西可以送你们出去。”
肥唐有点纳闷:“你们干嘛非把我西姐召回来,留她在外头过好日子得了呗。”
赵观寿冷笑:“送她出关,一是为了救她,二是根据汉武帝卜的卦,‘西出玉门’本来也是化解劫数的关键,三来,不回到关内,怎么还骨皮影人哪。”
叶流西笑:“你的意思,我这一出一回,还能帮你们化解蝎眼的祸患?但我怎么听说,蝎眼乱得越来越厉害,前两天,还把小扬州给收了呢。”
赵观寿不动声色:“江斩把你给吊死,你就一点都不想报仇吗?”
叶流西耸耸肩:“听起来是挺气愤的,但我听他的名字都陌生,更加没有提刀去找他报仇的念头。”
赵观寿淡淡说了句:“世事无常,谁知道呢……走吧,你刚回来,我请了签家人在这,要给你测一记无字天签,看看这一趟回来,是吉是凶。”
他抬脚欲走,昌东忽然说了句:“我能问个问题吗?”
赵观寿看他。
昌东笑了笑:“你知道流西很多事情不记得了,所以带她来这个博物馆,一件件讲给她听。但我听下来,忽然发现一件事:你有很多东西都没有讲,像是汉武帝绝妖鬼于玉门的由来,再比如出关一步血流干的歌谣,像是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了,这是为什么?”
赵观寿回答:“不急,先往下走。”
——
这大厅还有不少陈列和壁画,但赵观寿没有停的意思,那些壁嵌的流光也就昏昏欲睡——灯光昏暗,也实在看不清楚到底陈列了什么。
接下来穿过的展厅倒是新鲜,无数玻璃柜和画,封口处都盖方士印,里头封的东西各异,有些还在蠕蠕而动。
赵观寿放缓脚步:“这里相当于是博古妖架了,不过封存的实物都是无害或者伤害不大的妖,边上有说明,感兴趣的话可以自己看。那些伤害性大的,我们只放了图片。”
丁柳忍不住凑上去看,尽管赵观寿说了没什么伤害,高深有些担心,小声提醒她:“你别离太近了。”
有一个玻璃柜里一直有响声,咣里咣当,叶流西拉昌东去看,是几截黑铁样的条状物,自己在里头忽而立起,忽而趴下,边上的铭牌上写“钢筋铁骨”,又有一行小字介绍,说是断骨可续。
叶流西觉得挺新奇的,小声对昌东说:“你看,以后你断腿了就不怕了,可以接上一截钢筋铁骨。”
昌东盯着她看。
叶流西奇怪:“怎么了?”
“你惦记我的腿不是一次两次了,它怎么着你了?它长在那儿,你就看它那么不顺眼?”
叶流西噗一声笑出来,正想说什么,忽然听到肥唐大声说:“哎,赵先生,这面墙都是画,唯独这儿是面黄金盖板,这代表什么妖啊?金妖?”
赵观寿冷冷回了句:“代表我们多的是黄金,拿来当装饰品。”
肥唐悻悻的,嘟嚷了句:“有钱了不起啊。”
叶流西朝那面墙看过去,果然上下错落挂着画,唯独一处罩着黄金盖板,是有些突兀,她抬头扫了一眼,忽然心里一跳。
有一张上,落款写的是:眼冢。
叶流西头皮发麻,忍不住走上前去,屏息观看。
画上的,分明人的模样,缩头缩脑,满脸诡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从上到下,都是猥琐之气,一点都看不出像妖。
这样不起眼,悄悄混迹在你身边,你觉得并无异样,除了邻居友人一个接一个地失踪。
赵观寿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说了句:“这就是眼冢,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藏在水缸里,从豁口往外看,看到他一口一口吞掉你的父亲。”
叶流西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说:“不记得了。”
细看,落款下还有一行小字,写的是:嗜咸、畏蝎。
赵观寿说:“不过也没什么,眼冢两年前已经灭绝了,以后,也就只能在博古妖架的图册上看到它了。”
昌东愣了一下,下意识说了句:“不对啊,我们刚进关的时候,在荒村,还遇到过人架子的袭击。”
赵观寿答得平静:“那不奇怪,人架子的寿命有好几年,眼冢死了,人架子还可以苟延残喘两年,但接下来也就是等死了。”
“两年前的时候,我听说最后一批人架子,一共十八个,现在,可能数量更少了吧。”
第76章 无字签
昌东觉得,自己离一些真相只一步之遥了:“我听人说,人被尸堆雅丹的活坟吞进去之后,并不都会变成人架子,十个里面出一个,是吗?”
肥唐有点纳闷,不明白昌东怎么计较上这个了,只叶流西清楚端倪,心里五味杂陈:既想他知道真相,又担心他面对时,要又揭一重疮疤。
赵观寿觉得好笑:“十个出一个,这比例这么精确吗?方士都不敢这么说吧,说这话的人,是蹲在活坟边上,一个个数的吗?”
昌东沉默,这话是阿禾还是老签说的,他已经不记得了,但确实都不是方士,地位也都边缘。
赵观寿说:“我不知道比例是多少,但这就像养花,花种埋进去,能不能出芽、出多少,是个运气问题,说不定全死,说不定全出,也说不定出个三五成,没有定数。”
“再说了,计较这个有意义吗?那些人要么死了,要么成为人架子,同样悲惨,我觉得没什么分别。”
“那你怎么知道,最后一批人架子的数量是十八个?”
昌东刚进来时,话不是很多,现在忽然一再追问,赵观寿觉得有点奇怪:“因为我们的探子回报,蝎眼最后一批投喂眼冢,人数就是十八个,所以我觉得,最后一批人架子,最多也就这么多了,有问题吗?”
昌东手脚发凉。
投喂、两年前、最后一批、十八个人。
所有事情,好像都能精确地契合上了。
他一直奇怪:刚进关,在荒村遭遇第一批人架子,孔央就恰好在其中,未免也太巧合了。
现在明白了。
如果最后一批被投喂的,全是山茶的人,那说明进关时车子撞到的、后来在荒村杀掉的,都是他当初带线时的队友。
他只是没认出来,因为临时结队,彼此没那么熟悉,也因为他们外形变化太大,连孔央,他都要凭项链去认。
他端枪瞄准,他指导叶流西他们配合抵御,他敦促肥唐和丁柳补刀,对付的,都是他两年来一直想为其收尸的人。
他脑子几乎僵住,声音干涩到自己听着都陌生:“我还有一个问题……”
赵观寿有些不耐烦:“我没那么多时间去答你的……”
叶流西厉声说了句:“让他问,你要答。”
赵观寿看了叶流西一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悦,但还是卖了她这个面子。
昌东说:“两年前,我带队到鹅头沙坡子……用你们关内的地理来说,就是尸堆雅丹以南的一片沙漠。”
“在那里,遭遇了很大的沙暴,很突然,气象预报没有预见到,后来的搜救人员也说,从来没见过破坏力那么强的沙暴……我带的队员,还有我当时的未婚妻孔央,都遇难了,尸骨没找到,车子不见了,营地也整个儿消失了。”
丁柳脱口说了句:“什么?我东哥还有未婚妻?”
叶流西回头瞪了她一眼,高深有点尴尬,拉了拉丁柳衣角,小声提醒了句:“遇难了。”
丁柳吁了口气,为自己的冒失感到脸红:她光听见未婚妻三个字了。
昌东完全没留意到这些插曲:“然后,前一阵子,我们进关,在尸堆雅丹附近的荒村,我遇到了已经成为人架子的孔央,还有其它人……”
这一下,不止是丁柳了,肥唐和高深都倒吸一口凉气。
终于明白那两天昌东情绪异常是为了什么了。
“后来在小扬州城门口,我看到一辆蝎眼废弃的车,车上有山茶标记,是当初我带队时的座驾……”
赵观寿打断他:“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了,走吧,待会你就知道了。”
两侧的流光暗下去,像是知道他们将略过这里,那些玻璃展柜,还有墙上的挂画,都隐入一片暗沉,肥唐没有看过瘾,走到尽头时,心有不甘地回望。
那面挂在墙上的黄金盖板,在黑暗里熠熠生辉。
肥唐忽然深刻地领会了一句老话——
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的。
——
走过昏暗的展厅接合地带,流光乍然亮起,眼前出现的,是庞大的关城复原模型。
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玉门关了。
形制上,很有天下第一雄关嘉峪关的风采,护翼长城往两边延展,中间城楼层层高起飞檐翘角,门洞森然,一团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