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玉门——尾鱼
时间:2017-10-02 17:32:27

  她探出头,向着赵观寿笑了笑,赵观寿嘴唇紧抿,面上的皱纹根根如刀刻斧凿。
  这么大年纪了,还费这么多心思,真想上去拍拍他肩膀,说一声:辛苦了。
  叶流西踩下刹车,忽然放声大笑,肥唐让她笑得不知所措:“西,西姐,你怎么了?”
  不知道,大概是魔怔了,走投无路,反而有一种引颈待死的畅快。
  笑声里,赵观寿的脸色愈发难看。
  领路车掉头折向,给她的车让出一条路。
  龙芝走上前,伸手指向正前方:“一直往前,遇到墙也不要停,我就在这等你,一个小时之内,不回来,就在外头给昌东收尸。”
  肥唐失声叫出来:“什么……什么意思?西姐你还要回来吗?”
  叶流西没看龙芝,说了句:“知道了。”
  她猛然踩下油门,车身呼啸着直入夯土高墙,瞬间隐入,墙体森然,一丝一毫被撞损的痕迹都没有。
  饶是训练有素,猛禽卫中还是起了轻微的讶异骚动。
  龙芝掸了掸身上的灰,转头看向赵观寿,顿了顿,不解地笑起来:“赵叔,这么激动人心的时刻,你还绷着张脸,不太好吧?”
  赵观寿拄着拐杖过来,杖身沉重,每次提起落下,都在地上砸下个浅涡。
  他语气犹疑:“龙芝,你这样把她逼上绝路,不太好吧?”
  龙芝脸色瞬间沉下来:“赵叔,你这是什么意思?就算是人老了,心软,也得分个场合对象吧?”
  赵观寿说:“你我都还记得以前的叶流西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做事狠辣,对谁都疑心三分,就连江斩,都没得到她的全盘信任——她这趟回来,和人相爱,又交了朋友,你不觉得她性格已经柔和许多吗?其实我们只要善加利用,未必会捅出什么篓子……”
  龙芝无名火起:“都这个时候了,大局已定,你还来瞻前顾后,不觉得荒唐吗?”
  赵观寿总觉得有点不踏实:“我是怕你年轻,事情做得太绝,会适得其反,叶流西从来就不是个束手待毙的人啊,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
  龙芝大怒:“那又怎么样,就算她是狼,我也削了她的爪,拔了她的牙,她什么都没有了!羽林卫、方士、蝎眼,都在我掌控之中,想绝地反击,也得看清现实吧,我该做的都做了,从头到尾,没有半点差池。如果说到了这种地步,她还能翻盘,那就是天要灭我,我也无话可说!”
第113章 终卷:昌东
  车出玉门关,缓过司马道。
  尽管风沙依旧,天顶有开合的沙葬眼,夜色里又有倏忽聚合的触手,肥唐还是长长松一口气。
  这才是自己的地盘,这才算回了家,什么妖鬼、方士、羽林卫,都在那道大门后,永远出不来。
  天地一改,适才的凶险,就远得飘渺了。
  肥唐吸了吸鼻子,想说话,叶流西面无表情,目不斜视,说:“别说话。”
  她还记得路,直行、转弯、绕过雅丹土台,直至回到营地。
  营地还在,昌东特意改装的那辆住宿车在,高深开来的那辆商务车也在,肥唐激动地差点流泪:这么久了,车身居然没蒙什么灰,可能是因为风大,日吹日擦。
  估计到了明天,这一带就能恢复正常了,到时候得带昌东和丁柳出去就医,住宿车方便躺睡,但开起来不如商务车,肥唐决定开商务车出去,叶流西帮着他先把丁柳抬过去。
  轮到昌东时,叶流西吩咐肥唐看着点儿手机:“我想跟他一个人待会,你看好时间,一刻钟之后叫我。”
  从营地赶回去,单程至少得15分钟,龙芝给的时间,宝贵得像饥荒年的一小角饼,得计算好了掰着用。
  肥唐一肚子话想问,又不敢多嘴,只好待在商务车上陪着丁柳。
  叶流西关上车门,摇上车窗,慢慢侧身躺到昌东身边。
  风声被封闭的车体过滤,再入耳就不那么尖锐了,这车是临时提供,躺着很不舒服,蜷手蜷脚,不得舒展,身周杂物也多,却又有一种蜗居般的局促温暖和安全。
  叶流西安静地听昌东的呼吸,他也许是痛晕了,晕了也好,不用面对那么多揪心纷扰。
  她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指腹轻扫他眉睫,又顺过微蹙的眉,到鼻梁,到唇。
  他唇有些凉,叶流西挨近他,轻轻吻住,这是第一次,和他接吻,只为了让他唇暖些。
  什么都没想,没想龙芝,没想一刻钟后的分别,也没想进关后要面对什么。
  做人要专注不是吗,爱的时候就全心全意去爱,眼里连别人的影子都不要揉,提刀上阵时也要全力去拼,不牵三挂四,也不举棋不定。
  一刻钟,九百秒,每一秒都纯粹,不放无干人等进来嘈杂。
  ……
  肥唐在外头笃笃敲窗,说:“西姐,时间到了。”
  叶流西身子僵了一下。
  真快。
  这一刻钟,像半天急落的一线水,伸手想接,还没接住,已经从指缝里漏光了。
  ——
  叶流西下了车,反手关上车门,吩咐肥唐:“你去把急救箱拿过来。”
  当初进关,是轻装上阵,很多物资还留在营地车里,肥唐心里隐约有点预感,但拎着箱子过来,看到叶流西倚着车身坐在地上,正挽起左边的袖口时,还是瞬间血冲上脑,失声叫了句:“西姐,你想干什么啊?”
  叶流西抬眼看他:“别慌,命都要保不住了,还死抱着一只手干嘛呢,你过来坐下。”
  肥唐坐到地上,觉得自己要哭了:真操蛋,这趟进关,他满以为自己已经镀金镀成了个硬汉,怎么越活还越怂了呢……
  叶流西抽出刀,屈起一条腿,刀身在腿侧擦拭了两下。
  她说:“我没时间跟你解释了,别问,也别劝,照我说的做就行,知道怎么救吧?听好了,加压,包扎,你要把我的手,跟我的胳膊,对接绑在一起,怎么牢固怎么来。”
  肥唐声音都抖了:“西姐,光绑在一起没用的,断肢再接,要找专业的医院,做好几个小时手术,你这样生绑不行的。”
  叶流西笑出声:“你以为我想让我的手再长回去?我只是不想让龙芝看出来。”
  她把左手按到地上:“还有,找个袋子,尽量帮我接着血,别浪费了……赶紧的,把绷带什么的都准备好。”
  肥唐哆嗦着打开急救箱,酒精棉、纱布、绷带、剪刀等等摆了一地——也没法讲究什么杀菌消毒了,风沙乱裹乱盖的,讲究不起。
  叶流西深吸一口气,提刀在手,就着左手吞睽的位置向上避了寸许,作势比划了一下。
  刀身锃亮,白光灼人的眼。
  没关系,这刀很快,也许什么都还没感觉到,就已经结束了……
  叶流西闭上眼。
  和昌东认识以来,都是他在照顾她,她没想过有一天,他也会倒,不止他倒,身边的所有人,都倒下去了。
  像丛林尽皆断折,只立了她一棵孤树,承八面来风。
  没关系,换她来照顾他好了。
  龙芝和赵观寿的猛禽队就在关内等她,她得好好想想,自己还有什么可以抓住、利用、倚仗的。
  从前,蝎眼的人叫她“青主”。
  黑石城的人那么忌惮她,煞费苦心,布了一个堪称完美的局。
  西出玉门,送她出玉门关。
  她亲眼目睹眼冢吞吃了父亲,没有惊慌失措,躲在水缸里一声不吭;小小年纪,辗转流浪,进了黄金矿山,成功避过那么多耳目,藏了几年之久;带着江斩逃了出去,创立蝎眼,数年间,就被黑石城视为洪水猛兽……
  靠的是什么?总不会是温柔可人、怜弱惜贫、心地善良吧?光有蛮力做不了大事,一路跌爬滚打上来的人,会更惜命,更面面俱到。
  龙芝混进蝎眼,假称自己是“叶流西”,如此巧合,自己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难道就没半点的怀疑和提防?
  她总在进关出关,把蝎眼交给江斩,就真的对他这么信任,不怕后院起火,哪一天被人算计到一无所有吗?
  不公平,这场所谓“双芝竞秀”的对抗,龙芝对她了若指掌,她记得的,却只有那旗镇之后的事。
  ……
  叶流西右腕一沉,挥刀斩落。
  她还没到绝路,她寄望于曾经的自己。
  腕上有细细的一线凉,旋即是喷涌的温热,刀子确实太快,几乎连痛都斩绝了,耳边响起肥唐惊慌失措的骇叫,渐渐转成手忙脚乱的粗重喘息……
  叶流西阖起的眼皮下,眼睛不受控制,迅速转动。
  前尘过往,风云聚合,迅速充塞干涸的过去,眼冢唇边流下的血、黄金矿山里漆黑如墨的矿道、胡杨城头遍插的招展蝎旗,还有江斩兴奋地向她介绍龙芝——
  “青芝,流西跟你一个姓啊……”
  ……
  良久,叶流西睁开眼睛。
  肥唐心里打了个突:他从没见过叶流西这种眼神,冷静、粘稠,深得根本看不到情绪的半点流转。
  一瞬间,陌生得让人感觉不自在。
  肥唐有点局促:“西,西姐……”
  叶流西没说话,低头去看左臂,肥唐包得真好——当然,这好不是指治伤,他这样层层裹缠,伤处的肉一定会坏死的,但他的确达成了她的要求,对接绑紧,也已经帮她擦拭过,衣袖撸下,短时间内,应该没人看得出来。
  她往下拉袖子,初始的剧烈疼痛之后,额头上冷汗涔涔,伤处僵麻,一路往上攀升,让她有整条胳膊都不在了的错觉。
  “还有多久?”
  肥唐赶紧看手机:“二……二十分钟。”
  叶流西单手撑住车身站起,是该走了。
  肥唐有些手足无措,想扶她,又觉得无从下手,讷讷把手里的血包递给她:“这……这个,我接的,但还是白流了很多……”
  失血过多,叶流西头有点晕,缓了两秒之后,径直朝车子走去,肥唐看她背影,忽然大叫:“西姐,你能不能等两天?我送东哥他们去医院之后,我跟你一起进去啊,我还可以去找柳七,朝他借点人手……”
  他蓦地住口,怔怔看重又转身的叶流西。
  叶流西说:“我知道高深还很危险,我会惦记着这事的,昌东醒了之后,你跟他说……”
  她顿了一下。
  昌东有时间给她写那么多嘱咐,她却连留张字条的时间都没有。
  “你跟他说,要好好的。如果哪天他突然死了,那就是我失败了,大家有什么账还没清,一起去地下算吧;如果他能继续活,多活一天,就是我多撑一天,你让他务必照顾好自己,活得光鲜,过得舒心,不然对不住我在里头辛苦支撑,我说不准哪天就回来了,看到他半死不活,行尸走肉,别怪我不客气。”
  肥唐嗯了一声。
  叶流西说:“记住了啊,要一字不漏。”
  她拉开车门上车,车子很快发动,去势极猛,车屁股后头烟尘四起,肥唐被呛地咳嗽,还是心有不甘地追跑了一段,停下时,总觉得还有事没交代,忽然想起来,大声吼了句:“西姐,能不能帮阿禾搞对代舌啊?”
  这吼声被风卷扬上天,又伴着沙子一起,簌簌跌落在空寂的雅丹垄堆间。
  车子早去得远了。
  ——
  再次回到关内,时间刚刚好,地火在四面飘渺,之前没注意过,现在才发现,这里的天都比关外的要黑些。
  叶流西推开车门下车。
  龙芝说:“脸色不大好啊。”
  叶流西笑笑:“你快死的时候,脸色会好吗?”
  说着,目光转向赵观寿:“赵老爷子,想借一步,跟你聊两句。”
  龙芝眉头皱起:“聊什么?”
  叶流西说:“你怕啊?你筹划了这么久,一切都在你计划之中,周围又都是你的人,要是我跟他聊两句就能翻盘,或者把他策反,我也未免太能耐了吧。行,你要是怕,我就不说了。”
  龙芝冷笑:“我有什么好怕的。”
  叶流西走向赵观寿。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赵观寿退了一步。
  叶流西奇道:“怎么,你也怕啊?放心吧,我不会挟持你的,你不值钱,龙芝下了那么多功夫,才等到今天,我挟持谁,她都不会心软的。”
  她走到赵观寿的车边,开了车门上车,赵观寿犹豫不决,先去看龙芝面色,龙芝点了点头,示意他见机行事。
  赵观寿上了车。
  外头火光熊熊,所有目光,都盯住这辆车子。
  叶流西透过车前挡风玻璃,看外头龙芝的脸:“赵老爷子,我来,就是跟你谈笔交易,跟龙芝谈不通,她这人,心高气傲,在蝎眼的时候,受过我的气,人一旦有私心,做事就不能顾全大局。”
  赵观寿问她:“什么交易?”
  “还记不记得签老太太给我测的签辞啊,金堆翠绕一身孽,什么都得到,什么都得不到,都在我一念之间——说实在的,这签辞,可不像是说我要死啊。”
  赵观寿没吭声,这也正是他担心的,管它孽不孽,金堆翠绕,这简直是成事的征兆啊。
  叶流西借着这说话的机会,尽量放松身体,调整状态:“如果今晚我死了,我们这个交易就不算数。但如果我活着,你听好了,我要龙芝腕上的银蚕心弦,我不准她再动昌东一丝一毫,也要你背后想办法救出江斩和高深。”
  赵观寿冷笑:“叶流西,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是敌人?我凭什么……”
  叶流西打断他:“作为回报,来日我如果称霸关内,可以承诺你不犯黑石城,方士家族、羽林卫家族,可以继续在城内过太平日子,不会像厉望东当年那样,被流放、别灭族,丧家之犬样东躲西藏。”
  赵观寿心里一突:“你说什么?”
  叶流西开门下车:“考虑一下吧,这笔交易,你们很划算,三个人,换一座城,那么多家族,多少丁口?”
  赵观寿急道:“你这是假设,你都未必能活到明天!”
  叶流西头也不回:“是啊,是假设,就看你愿不愿意给黑石城买这份保险了……”
  说话间,抽刀出鞘,向着龙芝走了两步之后,停在身侧地火的暗影里,刀刃缓缓压上脖颈。
  龙芝眼眸间掠过一丝笑意,藏在披风下的手微微颤栗,她的身后,猛禽卫手按刀柄,脸色肃穆。
  叶流西轻轻阖上眼睛,说了句:“记住,我没输给你,这世上,除了我自己,谁都杀不了我。”
  话音未落,横刀从脖颈左侧静脉抹过,有暗红色的血流出,刀子咣啷一声落地,叶流西身子跪倒,似乎是血倒灌进气管,呼吸不上来,下意识拿手去捂颈间,血几乎是从指缝间喷出来,很快趴卧到地上,喉间嗬嗬有声,喉间一滩血,越洇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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