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玉门——尾鱼
时间:2017-10-02 17:32:27

  昌东把地垫推进车底,手把住边杠,后背贴地,麻利地滑了进去。
  肥唐艰难地撅着屁股探头进来,手电光在车底晃来晃去:“哪呢?照哪啊?”
  昌东眼睛盯着盘护板,扳手在上头哐哐敲了两下:“肥唐,看在大家认识的份上,我提醒你,叶流西已经怀疑你了,别惦记她的东西了。”
  肥唐说:“怎么可能!”
  “东哥,你不了解情况,是她主动问,我才讲的……”
  昌东说:“巧合这种事,最多一次,再多就刻意,你这都几次了?”
  “她去了西安,鉴了玛瑙杯,没隔两天,你从西安来,你是做古玩的,你知道这玩意值钱,你搜过她的车,你还要跟她进戈壁,她不怀疑你,难不成当你是上天安排的缘分?”
  肥唐说:“……哈?”
  昌东摁住他脑袋,把他推出去了。
  都说聪明的脑袋不长毛,肥唐真是白白发际线褪那么高了。
  ——
  万事俱备,临出发的时候,叶流西过来跟昌东做确认。
  “上路之后,吃饭喝水应该是包的了吧?”
  “包。”
  “汽油呢?还要再给钱吗?”
  “暂时不要,后备油箱都已经装了,沿路可以小补。但到罗布镇上需要再加一次。”
  叶流西觉得自己的钱保不住了,她的车排量小,加满还要小五百呢,越野车更吃油,上千上千地计。
  “你买的那些装备,”她强调,“我都不要,我就是使用,我给的钱,够使用费了吧?”
  “够。”
  叶流西觉得他语气有点不耐烦,有必要为自己说句话:“我也就是最近手头紧,宽裕的时候,我也挥金如土的。”
  她是对“挥金如土”这个词有什么误解吗,昌东实在忍不住:“你知道想挥金如土,得多少钱吗?”
  叶流西说:“我不需要知道,我有随时挥金如土的准备,给我金我就挥。”
  ……
  ——
  这次出发,不比柳园到敦煌,这是要动真格儿——肥唐不敢托大打头阵,老老实实让昌东领车。
  车向西北,一路平稳,肥唐或多或少看了点攻略,现在的所谓探险,早就不是九死一生了,感谢国家,感谢科技,连塔克拉玛干这样的流动性沙漠都有了贯穿公路,要知道,塔克拉玛干的维语意思,是“进去了就出不来”啊。
  只要不是往死里作,他觉得自己是可以随时出来的。
  约莫走了快两个小时,前头减速停车。
  肥唐探头往外看,发现这一路停下的大车小车还不少,他纳闷地看下车往这边走的昌东:“堵车?”
  也不对啊,都是靠边停。
  “到景点了,玉门关,买票。”
  肥唐纳闷:“东哥,你带队不是还搞提成吧?我又不逛景点。”
  他是来探险的!探险!居然把他拉景点来了,下一站是不是要拉去购物了。
  昌东回答:“不看也买票,捆绑的,想走雅丹魔鬼城那条道,必须搭玉门关。钱我已经给了,包在费用里,你看不看?你没来过,想看就溜一眼,不看就继续上路。”
  肥唐赶紧下车。
  ——
  昌东以往带线,来过玉门关好几次,就一个大土台子,他没兴趣一看再看:“你们去吧,我在车里等。”
  叶流西看票价,40块。
  一换算,中等个头的青麻皮要卖两个,剁肉馅要剁半盆,公共浴室洗澡能洗三四次。
  她捏着两张票,觉得怪可惜的,自己在那琢磨:“这有点浪费了……要么我进两次检票口,进去一次,出来一次,然后再进……”
  昌东简直匪夷所思:“你这样图什么?”
  叶流西说:“图个心里舒服。”
  ——
  下车到关城遗址,要走一段石子铺就的长路,路两边用麻绳拉起,权当是栏杆。
  虽然已经过了黄金周,景点的旅游热度还是不减,很多大大小小的旅游团,衬得石子路人声鼎沸。
  有个工作人员站路边,请通过的游客出示门票。
  叶流西亮了票,往里走了十来步,正想出去再感受一回“凭票入内”的乐趣,身后传来昌东的声音——
  “我的票在前面那个女的手里。”
  叶流西感慨:这社会上有些人,心胸狭窄,就怕别人心里舒服了。
  身边的肥唐忽然嚷嚷起来:“我靠,不是吧,就一个土台子,抢钱啊?”
  走近了一看,确实有点一言难尽,说好听点,是保留原貌,不加过多人工干涉。
  就是一个不大的小方盘城,黄胶土夯的,出来进去眨眼间,绕城转一圈,也不过五分钟。
  那些带团的导游们,喇叭凑在嘴边,叽里呱啦——
  有敷衍而又实在的。
  “游客朋友们,这里没什么意思,给大家十五分钟时间照相,抓紧时间,毕竟我们今天的重点还是雅丹魔鬼城……”
  有照本宣科背导游词的。
  “大家请看,这就是举世闻名的玉门关,古关雄姿,让人百感交集,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些脍炙人口的著名诗句,比如‘孤城遥望玉门关’、‘春风不度玉门关’……”
  叶流西往一对老夫妻身边凑,两人头发花白,戴眼镜,都是学者模样,单独请了个导游,一问一答间,或许能旁听到一些干货。
  导游正侃侃而谈:“刚我也介绍了,敦煌有两个名关,玉门关和阳关,是因为啊,古丝绸之路在敦煌南北分道,北边是西出玉门,会经过今天的罗布泊、楼兰,南面是西出阳关,会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都是很艰苦的路线……”
  老先生说:“我有一个问题啊……敦煌在今天都不算是个大城市,古代就更小了,就算南北分道,有必要在这么小的地方,建两座关城吗?”
  导游咳嗽了一下,说:“这个,可能是因为汉朝国力强盛……”
  有钱,挥金如土,所以想建几个建几个。
  老太太说:“我也想问,史书上记载玉门关,是使者商队往来不绝,但这个小方盘城的规模,是不是有点小啊,我们昨天参观了阳关,感觉那个要大多了,还修了纪念馆……”
  导游说:“……历史确实留下了很多谜团,下面我们到这个关城背面来看一下……”
  叶流西还想听下文,指望着老太太能坚持一下,没想到老夫妻俩性子都随和,居然笑笑也就算了。
  她正有些悻悻的,忽然听到昌东说话。
  “其实,不少人提过,说这玉门关有些太小了。”
  叶流西回头,看到他就在身后不远,看来刚刚也在旁听。
  “所以呢?”
  昌东说:“按史书记载,玉门关应该是在这附近,但一直没人找到过。1907年,有个冒险家兼考古贼斯坦因,在这里附近挖到很多汉简,于是判定这个小方盘城就是玉门关。”
  “但这里确实太小了,所以有些人坚持认为,真正的玉门关还没有被找到。”
  叶流西说:“这不大可能吧?”
  毕竟玉门关不是位于无人区,关城规模也不会小,以今时今日的科技发展水平和考古开发力度,深埋沙漠的楼兰古城、精绝古城可都已经露了天日了,你玉门关的位置,还是在敦煌附近呢。
  昌东说:“没什么不可能的,要么还在深埋……更浪漫点的说法,是风化了。”
  “风化?”
  “是啊,这里条件贫瘠,不像内地修城筑墙可以烧青砖、采石,当初筑城都是就地取材,用芦苇、黄土、红柳枝、砂砾夯筑,西北风沙大,风吹石头满地滚,蚀平了也不稀奇。”
  叶流西仰头看眼前的关城遗址:“一整座关城都风蚀掉了,那是真的找不到了。”
  昌东接口说:“那也不一定,关城会消失,但沙子还在,距离敦煌最近的,是库姆塔格沙漠,也许玉门关已经被风蚀成了沙漠里一座平缓的沙丘,又也许,某一次突如其来的巨大沙暴,被风卷上天的,就是整个关城。”
  他不再说话。
  不远处,肥唐不耐烦地冲他们嚷嚷:“东哥,可以走了吧,你们看再久也看不回本的……”
  叶流西转身往回走,经过昌东身边时,她回望玉门关,说了句:“如果整个关城的沙都被卷上了天,你说,会不会在沙暴中,重新集结成城呢?那样的话,也是挺……”
  她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是恐怖、浪漫,还是壮观呢?
  昌东垂在身侧的手指,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
第13章 玉门
  玉门关这么一耽误,到雅丹魔鬼城,已经是午后。
  这里游人更多,但自驾车不能进,游客必须买票乘坐景区专线大巴。很多明显也是玩穿越的越野车,都被拦在了停车场。
  昌东进票口办手续,肥唐在停车场溜达,顺便自拍,想发朋友圈吧,磨皮太假,不磨皮又太糙,正举棋不定,有几个自驾司机从身边经过,嘴里骂骂咧咧。
  “就算自驾车能进景点,也禁止偏离景区公路,从魔鬼城进罗布泊更不可能了,说是规定,想进的话,去森林资源管理局办证。”
  “靠,沙漠的事,森林局搀和毛啊?就真没别的办法了?那我这趟不是白来了?”
  “听说有进去的车,趁天不亮、工作人员没上班的时候,摸黑开进雅丹,躲过去了。但这种我跟你说,抓到了就完蛋了……”
  肥唐拔腿就往回跑,找着叶流西,添油加醋重复了一遍,兴奋得满脸通红:“西姐,这下麻烦了,我们进不去了。”
  叶流西倒不着急,以昌东带线的经验,要是这些都考虑不到,也真别出来混了。
  她纳闷的是肥唐:“我怎么觉得,你看到自己人倒霉,就特开心呢?”
  昌东要挨打他也兴奋,车队有麻烦了他也兴奋,就跟事情对他没影响似的。
  正说着,昌东回来了,招呼两人:“走吧,妥了。”
  肥唐不敢相信:“开车进?然后从魔鬼城去罗布泊?”
  “是啊。”
  “牛逼!”肥唐又兴奋了,伸手指不远处那帮聚众讨论的越野车司机,“他们都进不了,东哥,我们是不是有关系啊?”
  昌东说:“……我们有证,不过严格说,除了经过批准的科考,任何单位和个人都不能进罗布泊……”
  肥唐屏住呼吸——
  “实在想进,去乌市的保护区管理局报批,手续我也都走过了,开车吧。”
  昌东办事还真是挺让人省心的,叶流西觉得自己眼光不错。
  ——
  景区公路修得挺好,车上高处,能俯瞰到黑色的柏油路面在磅礴的土黄色雅丹群间蜿蜒。
  专线大巴都定点停,每停一处,就放下大群叽叽喳喳的拍照游客,肥唐没来过,看到英雄门想停,看到狮身人面像想合影,但昌东似乎没那意思,每次都是车速不减,呼啸而过。
  肥唐死心了,昌东反而停车,在孔雀开屏附近,没下公路,只是倚着车身远远看了会,又重新上路。
  肥唐有点不乐意,鼓捣了一下车里的手台,去找叶流西抱怨。
  兹兹的无线音过后,那头传来叶流西懒洋洋的声音:“讲。”
  肥唐说:“西姐,我东哥这不是专制吗?不让我们玩,自己想停就停,要知道车队都是跟头车的,他走我也得走,他停我就得停……也不说听一下大家的意见!”
  忽然想起黑色山茶那次,昌东也是一意孤行要在鹅头沙坡子扎营:“他这是惯犯了!”
  叶流西说:“你做人体谅点吧,连我都看得出来,他走的线跟上回是一样的——他不得睹物思人啊?不得喝点酒醉个两三次啊?不得干嚎两声流点眼泪啊,现在没准在车里哭呢,你还在这计较有的没的。”
  肥唐想说什么,手台里传来昌东平静的声音:“叶流西,我听见了。”
  靠,昌东调的手台,居然是三车联通的!肥唐刹那间噤若寒蝉。
  叶流西的声音传来:“事无不可对人言,我敢说也不怕你听到。”
  然后,手台就沉默了。
  再一次有动静时,已经远离公路,深入三垄沙荒漠腹地,昌东说:“两位,我下车睹物思人一下。”
  ——
  天色有点晚了,风大,对比前头碾过的戈壁路,这里浮沙变多,已经有了点沙漠的感觉——肥唐一开车门,肉眼都能看到沙粒在脚边急飘,赶紧又缩回去了。
  叶流西下车透气,脚下松软,停车的地方是风口,沙子被刮离地面,雾流一样低空飘旋,像急绕的游蛇,她慢走了两步,沙子猛打她的膝盖小腿,痒得发疼。
  昌东在不远处看到,大声说了句:“急走流沙慢走水,没听过吗?”
  这是要……加快速度?
  叶流西急走两步,果然不那么疼了,而且还挺新奇,腿正面受阻力,像涉水过浪,就是不能停,一停下两条腿就成了靶子——她预计走个小绕圈就回车,谁知经过昌东附近时,他扔了件自己的外套过来:“把腿裹上吧。”
  看情形,是有话要跟她说,叶流西接过了裹上腿,这一罩,腿上暖和厚实了不少,沙子打过来也不疼,密密砸在空幅上的细声像下雨,她还挺爱听的。
  她瞥了一眼昌东的腿,他没裹,就那么站着,大概男人皮厚吧。
  叶流西问他:“在这思什么呢?”
  停在“孔雀开屏”她理解,孔央姓孔,但这种沙打的风口,有什么乐趣吗?
  昌东问她:“看过《西游记》吗?”
  说着抬手指前方:“这就是流沙河。”
  叶流西说:“遗址啊?水干了?”
  昌东摇头:“这里已经进罗布泊的东缘了,马上要过百里长的流沙带,风大的时候,黄沙飘滚,像急流水。吴承恩写《西游记》,说流沙河是滔滔大河——他是没来过这里,来过了就知道,流沙河,其实真是流沙成河。”
  晋代高僧法显从这里经过时,记述说“从敦煌沙河,行十七日……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昌东觉得,那些死人枯骨,都是渡不了河的遇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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