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天哲打开仓库门,美名其曰透透气,其实不过是约束陈良伟。关上门的时候,他们在一个小世界,打开门,外面的吵闹声涌入,光天化日,熙熙攘攘,暧昧的气氛一扫而光。他们开始盘点东西,一笔笔登记,陈良伟硬是冒着被领导骂的风险,陪她到最后。
“谢谢。”整理完最后一个橱柜,章天哲伸了个懒腰,娇笑着道谢。
“跟我还客气什么,咱俩谁跟谁。”
“不能这么说嘛,你撂下自己的工作来帮我,我道声谢不是应该的嘛。”
一句话提醒了陈良伟,糟了,改写的代码还没写完,老大又要开骂了,想想头皮发麻,老大骂人可不是一般人能吃得消的。他赶紧跑回工位,果不其然,张老大一脸阴沉地坐在他工位旁。
“中午吃完饭你就没了踪影,到现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你去干什么了?”张国锋,开发部部长,五短身材,啤酒肚,戴着眼镜,凶起来让人不寒而栗。
“综管部有事,叫了我去帮忙。”陈良伟知道撒别的谎逃不过去,只好在事实的基础上撒了个小谎。
“有事?怎么没叫别人,单单叫你去?”
“我是新员工嘛,临时拉了我去,也不好拒绝。”
“拉你去你就去?除了我分给你的工作,其他人叫你干什么你都不要听,正事还没干完,打杂的事倒是挺上心,你来这里是打杂的还是写代码的?”
陈良伟低下头,知道此刻最好的表现就是沉默不语,默默挨训就对了。
“你说你是来打杂的还是写代码的,你说!”张国锋厉声训人,旁边的同事都忍不住看过来,老大一旦发脾气,没有半个小时是收不住的,众人都替陈良伟捏了一把汗。
陈良伟还是一言不发,这反而助长了老大的火气。
“走,跟我到综管部走一趟,让我来问问综管部的人,你是来干什么的,每月发给你的工资是因为你打杂得来的吗?”
张国锋拉起陈良伟往综管部走,陈良伟自然反抗,他甩开张国锋的袖子,吼道:“不必了!我是主动帮综管部干的,改写的代码我今天不管加班到多晚都会写完,耽误不了项目进度,你放心!”
师徒两个吵起来,整个研发口的同事都被惊动了。张国锋一向被视为“暴君”,对待下属严苛无比,当然他自己技术过硬,号称“没有解不了的bug”,严以待人的同时也严以律己,在做技术的同事中有口皆碑,威信颇高。现在两个人公开撕破脸,在公司算得上绝无仅有的事。一个是业内大拿,一个是初出茅庐的小子,两个掐起来,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总管部的人也被惊动,人事处处长闻风而来。
“陈良伟,你这是一个端正的工作态度吗?”严处长理所当然地批评陈良伟,“据我所知,综管部从不会让做开发的同事来协助工作的,我们知道开发同事一向工作繁重,即便需要你们配合也都是很快就能解决的小事,怎么可能占用你一个小时?”
纸里包不住火,事情要败露了,章天哲被几个综管部的同事簇拥着出来,她低着头,难堪地皱起眉头。
“章天哲,是不是你让陈良伟帮忙清理仓库的?”严处长是综管部最大的头目,他有对综管部任何人的任免权,更何况章天哲这样的外包工,他一句话就可以让她卷铺盖走人。
章天哲紧张极了,她知道把事情说出来是什么后果,自己能来这家国企可是费了不少力气,托了不少关系,也有不少运气成分在里面,一旦被辞退要想再找一家这样的公司可就难比登天了。
“我,我,”章天哲紧张地磕巴起来,“我没有,是他看到主动来帮忙的。当时我还问他工作完成了吗,他说都做完了才来帮我的,所以我也没多想。”
这一下真是百口莫辩,陈良伟追章天哲的事情是有小部分同事知道的,她这样一说只会让别人感觉这是热恋中的男生会做出来的事情,合情合理,令人信服。
陈良伟没有想到章天哲会来这一手,他本来还指望她能替自己辩白,没想到却被狠狠捅了一刀。现在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陈良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道貌岸然的严处长终于逮住理,开始变得理直气壮,毕竟犯错误的不是他综管部的人,而是开发部的,他这个综管部头目没有了任何责任,“工作时间,每个人都应该专注于自己的工作,你怎么能在不完成自己工作的前提下,随便插手别的部门的工作呢?”
当初的好心帮忙如今变成“插手别的部门的工作”,陈良伟无语,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事到如今最坏的结果就是被辞退,想到这里他一阵心惊,冷汗直往下流。
“不是这样的,”他想解释却找不到理由,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在考虑怎样顾全章天哲,大脑努力想一个两全之策,却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双全法。要自保就得戳破她的谎言,要顾全她就得把所有责任都担下来。
没想到关键时刻张国锋挺身而出。
“陈良伟这不叫插手别的部门工作,他这算帮忙,他是个新员工,好多规矩还不懂,只是一片傻热心。”张国锋怼了严处长一句,笑着对陈良伟说,“现在你知道了,不老老实实写代码,漂亮妹子你是追不到的。光打下手干杂活可赢不得美人芳心,真要自己做出成绩才是正道,到时候喜欢的你妹子有的是。”
几句调侃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又很有智慧地道破章天哲的小谎言,既然连开发部的头头都不介意了,别的部门自然也不好去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张国锋是对下属严苛了些,却也不愿让别的部门的人来欺负自己的人,护起犊子来像一只英雄的老母鸡。危急关头自然不能对自己的徒弟见死不救,就是不知道这小子是不是领情。众人开始散去,他看了一眼陈良伟。
此时的陈良伟还有点没缓过神来,不过知道老大是救了自己,但也清楚章天哲反咬自己一口,不知该喜该悲。他呆呆站在原地,冲老大苦笑一下,比哭还难看。
第六十一章 走廊上的争执
陈良伟顶撞部长的事情很快在公司传开了,相识的朋友都尽量避开提及这个话题,唯有朱煜在王子潇那里听到风声,主动跑过来问。
“你傻啊?再怎么冲动也不能惹老大啊!别说开除你了,就是平时工作中给你下点绊子,也够你受得了!”
“开除就开除,我怕什么!早就不想在这破公司干了!”陈良伟就是嘴上从不肯服软的人,对自己的错误也不知反省,反而振振有词。
“破公司?呵呵——”朱煜冷笑一声,“集团是世界五百强,半国企性质,公司是新兴互联网,给的待遇在q市首屈一指,你再找一家这样的‘破公司’给我看看,我就不信你还能再找的上来。而且你工作才半年就想着跳槽,哪个正经公司敢要你?都会觉得是你的问题才离职的。”
朱煜一口气怼的陈良伟无话可说,不知何时,叶琛出现在了刚才还空无一人的公司走廊。他拍了拍巴掌,为朱煜鼓掌。
“说的很有道理。”叶琛穿着黑色衬衣,卡其色休闲裤,身上散发出淡淡的男士清香,朱煜从不抹香水,也分辨不清这是香水味还是他身上自然有的味道,只觉得沁人心脾,让人很舒服。
“你在工作时间去综管部做事,本来就有错在先,后来还顶撞部长,让场面失控差点没法收场,错上加错。最后收拾烂摊子的还是张部长,综管部只会火上浇油,这下你看清了吧。”叶琛慢悠悠地说,每个字却都很有威严,内在的强势让人有一种压迫感。
陈良伟也感受到了这种压迫感,他本来还想辩驳,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现在却只能身不由己地屈服。
“是我的处理方式有些过火,当时一气之下——”
“一气之下——”叶琛重复着他的话,“做学生的时候,你可以有‘一气之下’,因为你交钱,老师上课,你是消费者。工作了你不过是个打工者,早已没有了‘一气之下’的权利。”他的眸子黑亮,身材魁梧雄壮,站在那里就有一种让人服从的气质,他说的任何话好像都成了圣旨,让陈良伟无力反驳,一时语塞,低下头,垂手站在一旁。
朱煜在一旁有点看不下去了,毕竟陈良伟是她校友,好歹也算半个“男闺蜜”,被别人这样教训,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这样说未免也太过势利,”朱煜走近几步,来到叶琛跟前,“现在早已不是封建专制了,一个公司也有它健全的规章制度,员工违反制度受到惩罚是应该的,但在人格上受法律保护,任何一个基层员工也不是哪个领导想开除就开除的。你的眼里只有等级,却不知道‘人人生而平等’。”
“哈哈——”叶琛听到朱煜说“人人生而平等”的时候忍不住狂笑气来,笑得前仰后合,插在口袋中的手剧烈地颤抖,好像一个小孩子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
朱煜十分气愤,跺了跺脚:“哼!你别瞧不起人,不过像你这种从小锦衣玉食的少爷,自然瞧不上自由平等博爱的普世价值观,你自以为是,相当自负,以为自己是成熟的智慧的,其实才是最可悲的。你被你的出身蒙蔽了双眼,看不到更广阔的世间,你局限于自己的价值观中沾沾自喜,却不知道那浅薄得可怜!”
朱煜今天穿了红色的外套,扎了松散的马尾,说话一字一顿,没有扎紧的几缕头发飘落下来,随着她说话一荡一荡的。
“真像个小学生在辩论,她太不知道这世界的水有多深了,还以为这是一个是非黑白分明的朗朗乾坤。”叶琛暗想,却被她幼稚的模样打动,年纪也不小了,还这么单纯,自己都照顾不好,还为别人打抱不平,一时恍惚,他竟想把她拥入怀中,拍拍她倔强的小脑袋。
朱煜一口气说完,看叶琛直直望着自己,意识到是不是哪里出错,被他抓住把柄了,她拢拢头发,干咳一声:“喂,你说话啊?有什么要反驳的畅所欲言吧。不过像你这种人,价值观早已固化,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她倔强的一甩头,马尾打在叶琛脸上,朱煜的头发又黑又粗又硬,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疼,就像她强势的性格一样。
但叶琛还是一眼看穿,这根本就是个在象牙塔浸泡过久的姑娘,满脑子的普世价值观加一颗单纯洁白的心,对这个弱肉强食的黑暗世界上根本毫无抵抗力。她就是一只小白兔,跑到了毒蛇猛兽密布的黑暗森林,每走一步都会有致命的危险。
“傻,”叶琛摇摇头,“太傻了。有些道理不是写在书上的,现实会给你狠狠的教训。”他走近她,俯视她,鼻尖几乎贴在她脸上。
朱煜一向强势,却不知为何在叶琛面前强硬不起来,反而被他的气势压下一大截。强中自有强中手,一物降一物,这两句老话总是不错的。
虽然心底露怯,面子上还是死活要装一装的,朱煜一掐腰,往前迈一步,大声道:“你所谓的现实也只不过是你嘴里的现实而已,我的现实跟你的现实不一样,我们根本就属于完全不同的世界!”
她说的义正言辞,看着叶琛的脸色变得难堪,有不忍之态,还以为是自己说服了他,正洋洋得意。
没想到叶琛皱眉冷冷道:“大姐,你一直没意识到你的脚正在另一个人的脚上用力踩吗?”
朱煜刚才只顾反驳了,根本没注意踩在什么东西上,现在低头一看才知道原来是踩在叶琛脚上了,而且踩了很久,她的球鞋印子清晰地印在他的黑皮鞋上。朱煜又羞又窘,赶帮退后几步,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注意,真不好意思。”
叶琛见她刚才还像一只斗志昂扬的大公鸡,现在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转眼之间变化太大,十分搞笑。他忍俊不禁,用手捂住下巴,强装严肃:“说你傻你还不信,现在就证明了吧,说话都能踩在别人脚上,智商绝对有问题吧。”
朱煜有把柄落在人手上,被揶揄也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叶琛贱笑,却毫无反击的办法。
“陈良伟!”她转过头道,“你笑什么笑,你智商也有问题,咱俩都是弱智,别站在这里被别人嘲笑了,快点回去吧。”
陈良伟掩住笑容,连声附和:“好,好,听你的。”他知道这个时候朱煜刚吃了亏,要是自己再不听话肯定有一顿好受的。
朱煜气冲冲往公司走,陈良伟紧随其后,叶琛望着他们的背影摇摇头。他从上衣口袋中抽出一支香烟,轻摁打火机点燃,一点火光闪烁,他深吸一后,望着窗外渐渐昏暗下的暮色,眉头一点点皱起。
曾经有一个姑娘,也爱跟他斗嘴,机智勇敢,却又心无城府,跟现在的朱煜简直一模一样。后来那个姑娘长大了,走远了,变了,他以为那段少年之爱在他们心中有同样的分量,可自己视若珍宝的东西,别人却弃之如敝履。长大了的姑娘已不再单纯,何况对他来讲,还多了一个“嫂子”的头衔。此生,注定可望不可即。
叶琛想起往事,心头愁绪聚拢,也是从哥哥结婚那天起他学会了抽烟,学会了酗酒,在国外的时候还尝试过大麻。总之,为了忘掉她,他染上了一身恶习,可是忘不掉的还是忘不掉。搬出来住,避免见面,是目前唯一的方法。
他静静吸完一支烟,烟火快燃到滤嘴的时候,他用手掐灭了,一点都不痛,抑或,他的神经早已麻木。
朱煜和陈良伟走进公司,朱煜气得一路抱怨,不断找叶琛的毛病,傲慢自负啦,目中无人啦,不讲礼貌啦,连“吸烟破坏环境”这样的理由她都数落到了。陈良伟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好笑,能让朱煜抓狂的人,叶琛可算第一个。
“你笑什么,要不是为你说话,我至于被他教训?”朱煜看到陈良伟偷笑,没有好气地问道。
“我没笑,我愁啊,”他赶紧转移话题,“你说我该怎么办啊?章天哲还要不要追啊?”
“你贱啊,陈良伟!她明目张胆地冤枉你,你还想着追她?你脑袋有问题吧,神经病!”
“她也是没有办法嘛,她是个外包,以综管部那种行事风格,说开除就开除,她一个女孩子找工作多难。”
朱煜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陈良伟啊,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是个很有绅士风度的人,不过为什么你对我从来都没这么绅士呢?”
陈良伟知道她又要讽刺自己,只好打住。